<p class="ql-block"> 母親說,逝者總是易過七,從頭七到七七,四十九天一晃而過。是啊,父親的七七祭祀日,轉(zhuǎn)眼也到了。</p><p class="ql-block"> 綠肥紅瘦又一季,谷雨時節(jié)話別離。父親選在這個萬物生長、蒸蒸日上的時節(jié)與我們告別,想必是告訴我們莫悲傷,勿哀愁,人生終究會回歸起點。這人啊,也和這世間萬物一樣,去舊迎新,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 擺上父親生前愛吃的食物與瓜果,奉上茶,敬上酒,點上香燭,在父親的遺像前,在先生們的頌經(jīng)聲里,我們一一與父親作別。父親的遺照,表情嚴肅,目光深邃。他身著深灰色中山裝,頭戴黑色毛呢帽子,抿著倔強的嘴,儒雅中透著威嚴,自帶一股軍人的英氣。這一世情緣,就此別過。隨后,遺像將送入老家祠堂與先人相伴。這一回,我不掉一滴眼淚,因為:死亡是喬遷之喜,是從有子女的地方,搬到了有父母的地方。父親少小便父母雙亡,他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太少了,這回,可以長長久久與他們相伴了。去訴說他這一生的思念和半世的滄桑,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我們不可太過自私,他把七十年的時間都給了我們,我們該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八十五歲高齡的母親對著遺像囑咐道:“你安心去吧,我很快就會來找你的,你在那頭要把家安好?。 倍以谛睦锬畹溃骸案赣H,你放心,我們會把母親照顧好,你要保佑她健康快樂??!”我不知道父親是否真的聽到,但我希望他真的來了,也都聽到見到了。</p> <p class="ql-block"> 父親房間的草藥味散了,父親壓在辦公桌玻璃下的褪色照片撤了,父親出門時常戴的帽子和他常用的紙筆也陪他去了……慢慢的、一點一滴的,父親的痕跡如江南的水墨丹青,在一場煙雨中漸漸淡了、遠了、散了。一向軍紀(jì)嚴明的父親啊,這一回,你失信了。你怎可不辭而別,不留下只言片語?以前的你哪怕到門口老伯那聊個天都怕我們找不見你,都會細心地留張紙條,并說好多久回家,這一回呢老爸?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p><p class="ql-block"> 往后余生,誰帶我跨越三界,誰領(lǐng)我往返天地,只怕是行行重行行,生死兩茫茫!從此以后,你是風(fēng)、是雨、是山前的霧、窗前的蝶,是英雄崖上看斜陽,而我,留在這人世苦盼與你下一個輪回的遇見。</p><p class="ql-block"> 父親,老家山坡上的草綠了,桐山溪的霓虹亮了,浪花笑了雁兒回了,從此,山河遠闊,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p> <p class="ql-block"> 谷雨時節(jié)的強對流氣候變化無常,時不時的暴雨如注,有時還下起冰雹??蛇@陰雨不定的天像是被設(shè)定好了似的,室內(nèi)頌經(jīng),雷雨交加,而一出戶外,驅(qū)車前往老家祠堂,是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父親,這世間最后的一程,你依舊不忍你的兒女受雨打風(fēng)吹日曬??!這一生,在你的羽翼下,你的兒女不曾吃過多少苦,可日后,誰是我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p><p class="ql-block"> 記得,在你最后的這段時間里,我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是先到你那問安,人未到聲先到的,盡量用愉悅的聲音喊一聲“老爸”,再快步進入你的房間,而你也在我的感染下含笑開心地應(yīng)答著,然后我們拉著手聊會天。我?guī)湍憷死彳浀尼樋椕弊樱o了緊松了的圍巾,揉著你越來越冰冷的手,輕拍著早已是皮包骨的后背,和你聊著小時候的事,聊你對兒女的好。</p> <p class="ql-block"> 記得初中時的一個午后,你放棄午休為我洗衣服,我看著蹲在一個大木盆邊辛苦洗刷衣服的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那么大還不會洗衣服,十分慚愧,忙讓你去休息我來洗,但你怕從不會做家務(wù)的我洗不干凈,堅持自己洗,也就是這件事,讓我有了學(xué)做家務(wù)的想法,并試著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你聽了這些十分欣慰地說,是嗎,我都不記得了。</p><p class="ql-block"> 還有一回,在外讀書的我,暑假初次獨自一人乘車回家,那時沒有手機,無法聯(lián)系上我,在羅江的岔路口,你生怕我坐過了頭,因為不能確定車往哪條路經(jīng)過,為接到我,你在兩條路的岔口來回奔跑,查看,在烈日下足足守了兩個多小時。當(dāng)我看到一臉是汗,衣服都濕透的你時,十分心疼,從不與你親近的我緊緊拉著你的手,問是不是渴了,累了,而你接過我的包裹,一臉的開心。</p><p class="ql-block"> 父親,你還記得嗎?那回我因怕菜地里的小蟲,沒按你的要求,去揀蟲子,還騙下班回來的你說都揀干凈了,結(jié)果被你識破,給訓(xùn)斥了一頓。委屈的我因此蹲在菜園子里哭鼻子,硬是不肯吃午飯。你偷偷讓母親換了一碗香噴噴的面條哄我回廚房吃。你那看似粗暴的脾氣里,藏著一顆溫柔細膩的心。</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后的這個春節(jié),我撫摸著你骨瘦嶙峋的手與你談及這些往事,你用虛弱的聲音說著,是嗎?我都不記得了??墒前?,做為你的女兒,我一直都記得。我還想對你說,六十年父女一場,你的專橫跋扈、令行禁止、唯我獨尊的軍閥作風(fēng)和你囂張的匪氣痞氣,我也都忘了啊!</p> <p class="ql-block"> 我想我是做對了兩件事,在你最后的時光里,我終于親口告訴你這些你從不曾知道卻深埋我心底的往事,讓你知道你的女兒從未忘記你的好;同時讓你放下心結(jié),化解一直以來在你心里的一個誤區(qū),誤把我們的不親近不表達當(dāng)成是對你的疏遠甚至是抱怨。其實不管你脾氣多急躁,行事多霸道,你對兒女的寵愛都不減分毫,甚至遠勝其他人家,做你的兒女,我們很幸福。</p><p class="ql-block"> 此刻,在這個深夜,我坐在你常坐的躺椅上,感受著你身體殘留下的余溫,靜聽著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它仿佛向我訴說著無數(shù)個病痛的夜晚,你是怎樣痛苦掙扎的。我的手微顫地來回摩挲著扶手,希望我的掌紋能落進你的手心,一如小時候你牽著我的手一樣。老爸,這回換女兒握緊你的手,送你最后一程。你聽到女兒的話了嗎:前路迢迢,勇敢前行,迎向那道光,莫回頭,那是幸福的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