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遼闊（散文）

云之上

我點燃一支煙，口中吐出的煙云在空氣中慢慢散盡。江畔盛開的鮮花、瘋長的草葉，以及江面粼粼的波光，宣告著經(jīng)過四季輪回，萬物又回到春意盎然的谷雨時節(jié)。現(xiàn)在，它們正開始一趟嶄新的旅程。江岸，魚嘴濕地公園廣場上高聳的燈塔，獨立在喧囂的人群之中，正全神貫注地眺望著遼闊的江面。夕陽西下，燈塔亮了起來。塔頂?shù)男D(zhuǎn)光束刺破暮色，指引著夜航的輪渡駛向波浪起伏的遠方。獨坐在燈塔前的臺階上，我極目遠眺。滔滔江水滾滾東流，一艘艘巨輪從近處的水面正不緊不慢地駛向遠方。偶爾，一只黑鳶在浩瀚天際里自由翱翔。它盤旋著，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恰似一位不羈的行者，于蒼穹間盡情舒展著寬闊有力的雙翼。當黑鳶掠過江面，越過頭頂，我看到它無比矯健的身姿，似乎能觸摸到它強勁的翅膀掀起的一陣狂風。我知道，中年人的遼闊，不在鋼筋水泥禁錮的叢林里，而在這狂風吹到的自由的遠方，可能在錯落的時空，也可能在寬廣的心胸中某個柔軟的角落。當生命在機械重復的節(jié)奏中消耗，當夢想的翅膀被狹小的空間擠壓成殘疾，中年人依然會用倔強的姿勢告訴自己和周圍人，他有堅實的臂膀可以依靠，也可以用作攀登的階梯。中年人或許正演繹著這樣的劇情片段，汽車駛?cè)胄^(qū)停車場熄火后，他依然坐在駕駛室吞云吐霧，半透明的車窗玻璃上映著他模糊的臉。半小時后，他才打開車門，拍拍身上的灰塵，拎包向家的方向走去。有人說，戲如人生。幕布拉開時，他曾是舞臺中央的主角，扛著家庭與社會的重擔起舞，汗水在追光燈下折射出璀璨的星芒。配角換了一批又一批，劇本修訂了無數(shù)版本，當聚光燈突然轉(zhuǎn)向新人，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陰影深處，戲服磨出了補丁，臺詞卡在喉間發(fā)不出聲響。謝幕時掌聲雷動，卻無人看見他獨自蜷縮在后臺，將泛黃的劇本一頁頁撕成歲月的灰燼。這一刻，中年人洞見的，是自我的渺小和無力感。這一刻，中年人是孤獨的。也許只有最深的孤獨才能感受到最寬廣的遼闊。是的，當我們將目光投向更廣袤的時空，那些孤寂、落寞、委屈、無助，統(tǒng)統(tǒng)會煙消云散！我記起去年八月份在青甘大環(huán)線與大自然最親密的觸碰，那是一趟身心與靈魂的旅行。 透過車窗，我看到從山腳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的祁連大草原，祁連山脈的雪線在天際蜿蜒。搖下車窗的瞬間，一群黑珍珠般的牦牛闖入視野。它們披著厚重毛發(fā)，犄角如同雕琢的彎刀，悠然啃食著草尖，移動時仿佛綠毯上滾動的絨球。偶爾能瞥見牧民騎著馬在草坡上馳騁，與遠處白色蒙古包升起的炊煙共同勾勒出游牧生活的剪影。雨霧突至時，草色愈發(fā)蒼翠欲滴，牦牛背上凝結(jié)的水珠折射微光，雪山在雨幕中褪成淡青色的水墨輪廓。隔著起霧的車窗，恍惚看見經(jīng)幡在河西走廊的大風中飄搖，牧歌與車輪聲交織成獨特的旅途韻律。汽車翻越海拔3685米的埡口，進入河西走廊蒼涼的戈壁荒灘。午后的陽光斜照在七彩丹霞群峰之上，漫過褶皺層疊的巖壁，像一首穿越時空的壯美詩篇。在觀光直升機的轟鳴聲中，我看到赭紅、鵝黃、青灰的色帶如潑墨重彩的綢緞，在溝壑間蜿蜒流淌。風蝕雕刻的峰林投下鋸齒狀陰影，仿佛大地裂開喉嚨吟唱洪荒史詩，每一道巖紋都裹著六百萬年的光陰包漿。當“天下第一雄關(guān)”嘉峪關(guān)的夯土城墻與我們遙遙相望，我想象著披甲執(zhí)銳的大明將士在600年前的此刻正策馬巡關(guān)，馬蹄聲與風沙合奏出邊塞詩的平仄韻律。當我們停下車，疲憊地行走在壯美的大漠，我看到鳴沙山的沙脊如熔金的綢緞。大風卷著細細的風沙，透過縫隙鉆進我的口鼻，一次次模糊我的視線。我看到一行行駝隊的剪影在沙丘上拉長，像一串串寫意的墨痕。駱駝的背影沾滿夕照，銅鈴蕩起清冷蒼茫的韻律，仿佛古絲綢之路上依然在回響的駝鈴聲。遠處月牙泉如一彎銀鉤，映著駝隊倒影，宛若歷史瞳孔凝望當下喧囂。當清晨踏進莫高窟的一瞬，千年的呼吸裹挾著風沙撲面而來。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492座洞窟如蜂巢般錯落排布，五層飛檐棧道攀附于1600米長的崖壁間，恍若懸空的佛國迷宮。晨光漫過九層朱樓，35.5米的彌勒大佛垂目含笑，金箔剝落的指尖仍凝著盛唐的溫度；轉(zhuǎn)角處15.8米的涅槃臥佛似眠非眠，蟬翼袈裟下流動的衣紋，讓死亡在敦煌的晨昏中化作永恒的安眠?？唔旓w天挾彩云翻涌，琵琶弦上的青綠山水在斑駁處流淌，每一粒剝落的礦物顏料都在訴說：這里不是死寂的標本，而是心跳綿延千年的生命史詩。從敦煌石窟出發(fā)到大柴旦翡翠湖，汽車沿著G215國道，穿越人煙稀少的戈壁荒漠。當故障燈在當金山口3648米處亮起時，戈壁的冷風正撕扯著冷卻管漏出的淡綠色液體，像海子詩里握不住的淚滴。汽車慢速行駛，防凍液和自來水一次次加完了，也一次次漏完了。我們?？吭诠愤叄蜻^往的車輛招手求援。一輛輛貨車斷斷續(xù)續(xù)從我們身旁呼嘯而過。在我們近乎絕望時，一輛藏青色的皮卡在我們身后留下了，好心的司機給我們留下來半人高的滿滿一桶清澈的水。當汽車緩慢駛?cè)媵浯浜皡^(qū)，暮色早已降臨。翡翠湖的鹽晶在車燈掃過的瞬間迸發(fā)幽藍磷光，仿佛億萬年前凝固的海浪突然復活。晚上七點的翡翠湖已褪去游客喧囂，月光將深藍的湖面淬煉成液態(tài)藍寶石，鹽灘上的腳印像一串串銀幣，通向某個被星子壓彎的時空褶皺。司機師傅放下我們后，開車到附近的修理廠去了。我們?nèi)齼蓛砂c坐在翡翠湖觀景臺石凳上。璀璨的星河正從柴達木山脊傾瀉而下。冷風裹著硼砂的咸澀灌進領(lǐng)口，我突然看見東南方有列虛幻的綠皮火車穿過德令哈的雨幕——那是1988年6月27日的海子，在同樣寒冷的夜里寫下《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鹽湖深處傳來冰裂聲，恍若詩句在時空里折返的回響。當我們踉蹌著離開時，翡翠湖的星空依然懸垂如幕，像海子留在鐵軌上的那本未合攏的日記。次日，我們踏上茶卡鹽湖之畔厚厚的鹽層。我聽見十億年結(jié)晶的顆粒在陽光下迸裂，發(fā)出細微的碎玉聲。天地被抽去所有雜色——鹽蓋如繃帶般裹住遠古海洋的傷口，倒映出比湖水更清澈的天空。白云是游弋的鯨群，在鏡面與穹頂間自由穿梭，遠山則以黛色剪影為這無垠的純白鑲邊。人們穿著紅色長靴在淺水里。風掠過時，湖面泛起細碎的褶皺，像時光在無邊的寂靜里輕輕打了個顫，卻又在瞬息間將天地的倒影重新熨帖平整，仿佛在追問：當人類以渺小身軀踏入這面煙波浩渺的天空之鏡時，究竟是我們窺見了永恒，還是永恒透過鹽晶，將我們視為須臾的塵埃？汽車行駛在海拔3200米的青藏高原的蒼穹之下。一只蒼鷹盤旋在云端，俯瞰著如白云流動的羊群。偶爾，有幾頭黝黑健碩的牦牛莽撞地橫穿公路，從車身旁快速地奔過。意外發(fā)現(xiàn)，青海湖壯麗的碧波已闖入我們的視野。青海湖的藍，在午后的黑馬河段愈發(fā)深邃。湖面鋪展成液態(tài)的穹頂，將三萬平方公里高原的呼吸都封存在漣漪里。我看到，成群的斑頭雁掠過湖心，攪碎的云影墜入湖面，與湟魚躍起的水花共舞。它們的鳴叫與浪花合奏，時而低徊如誦經(jīng)，時而清越似銅鈴，驚起鹽堿灘上埋頭食草的牦牛。牧民家的黑馬群正悠然涉水，鬃毛在逆光中泛起紫銅色光澤。湖畔飄揚的經(jīng)幡投下的影子如游走的日晷，丈量著云影與湖光的纏綿。當陽光穿透幡旗的經(jīng)緯，瑪尼堆上的白石便泛起微光。返程經(jīng)過塔爾寺。陽光穿透青藏高原稀薄的空氣，將塔爾寺的金頂鍍上一層流動的鎏金。朝圣者正在青石板上叩長頭，藏袍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與辯經(jīng)院傳來的擊掌聲構(gòu)成奇妙的二重奏。八寶如意塔如雪域圣徒般靜立廣場，塔身梵文在經(jīng)幡拂動間若隱若現(xiàn)，恰似佛經(jīng)在云端顯影。大金瓦殿的琉璃磚墻泛著孔雀藍的幽光，檐角懸掛的銅鈴隨風輕響，驚起檐角金鹿法輪上棲息的斑鳩，振翅聲與轉(zhuǎn)經(jīng)筒的嗡鳴在酥油香霧中交融。穿過九間殿的雕花門廊，暗紅帷幔后浮現(xiàn)的堆繡唐卡令呼吸凝滯——十萬尊拇指大小的佛像在絲綢經(jīng)緯間躍動，金線勾勒的壇城圖仿佛要將整個宇宙收束于方寸。酥油花的冷香在花寺縈繞，零下二十度雕琢的菩提樹舒展著水晶般透明的葉片，枝頭綻放的八瓣蓮竟比真花更顯靈性。當暮色漫過蓮花山八瓣峰巒時，大經(jīng)堂的千盞酥油燈次第亮起。 在魚嘴濕地公園廣場矗立的燈塔前，我獨坐在臺階上，香煙在指間即將燃至盡頭。我在想，中年的遼闊恰似莫高窟的飛天，不必執(zhí)著于翱翔的完整，只需在飄帶斷裂處續(xù)上想象的筆觸。就像祁連草原的牦牛，中年人的負重不再是疲憊地對抗，而是將肩負的重軛化作丈量大地的錨點。我們曾在當金山口漏盡防凍液的引擎里聽見衰老的轟鳴，卻在藏青色皮卡留下的清水桶中，觸摸到比青春更滾燙的生命力——原來遼闊從不在無垠的遠方，而在學會用裂縫盛裝星光。中年終應(yīng)懂得：所謂自由，不過是祁連山的雪線在盛夏依然堅守，是青海裸鯉在咸澀湖水中游出凈化的軌跡，是明知聚光燈已轉(zhuǎn)向新人，依然能將謝幕的陰影織成接納的幕布。我想象著，大金瓦殿的琉璃磚墻泛著孔雀藍的幽光，映出我眼角的細紋如河西走廊的溝壑。中年人的遼闊，原是將前半生鑿成七彩丹霞的巖層，任六百萬年的風沙雕刻出嶙峋的美。當鳴沙山的月牙泉在記憶里泛起微光，當黑馬河的湟魚躍出水面叼走最后一絲執(zhí)念，我們終于能對著后視鏡里的白發(fā)微笑——那些被歲月碾碎的，終將在青海湖的倒影里，用信仰與愛拼湊成比完整更豐盈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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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遼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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