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天晚上,我站在陽臺間,正透過玻璃窗仰望著繁星,忽然接到鵬兄發(fā)來話邀,在通話中,我萬沒想到,曉辰老同學因突發(fā)疾病,永遠離開了這個與他共生的世界。</p><p class="ql-block">我驚愕,隨即陷入了悲痛和沉默,這沉默,斷非通常理解的無語,而是由于一種痛楚和壓迫感,而導致的意識空白。</p><p class="ql-block">我不相信,難以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p><p class="ql-block">在我記憶里,他是一個那么鮮活的人,他說話時,永遠會帶給人一種交往的真誠。</p><p class="ql-block">我依依不舍地道別了鵬兄,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眼前這片星空。</p><p class="ql-block">在那里,嵌入天幕的,是千萬顆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它們盡管離我那么遠,但每當我抬頭凝望時,它們總忘不了向我眨著亮眸。但是,今晚天空里的浩繁星辰,似乎都是他的眼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與曉辰的人生交集,絕大部分發(fā)生在青少年時代。他是我在橋背學戲時候的發(fā)小,我們曾在田野深處的那幢孤樓里,一起度過了一生中最為純真的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我記得,自己在十三歲那年的秋季,去采茶戲班入學報到。對于這一天的到來,我已經(jīng)期盼了整整一個夏天。</p><p class="ql-block">報到地點設在城里的一家飯店。</p><p class="ql-block">我興高采烈地辦完了手續(xù),接著,父親便帶我去樓上的集體客房暫住。</p><p class="ql-block">進門后,我們看見,有一個男孩子和家長正在房間里整理生活用品。從雙方家長的寒暄中,我知道了這個小伙伴叫曉辰,比我小一歲。</p><p class="ql-block">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位新同學,我自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便喜歡上了。他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膚色白凈,大眼睛,雙眼皮,由于臉上常常掛著開心的笑容,那雙眼晴經(jīng)常瞇著,就像是天上的月芽兒,看著很令人愉悅。</p><p class="ql-block">曉辰不懼生,也很愛說話,似乎世上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那時,我入學的高興勁兒還沒過去,一到了晚上,便專注地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著家鄉(xiāng)的故事。聽著聽著,我便隨著他表情的變化進入了劇情。</p><p class="ql-block">三天以后,這里的報到點,終于湊齊了人。我們在飯店門口的街邊列隊,老師清點了人數(shù)。</p><p class="ql-block">一輛大巴車,把新生、家長和行李一起,往東郊拖了幾十里地,最后,七拐八繞地,在一個小村邊上停下,那里有一幢兩層的宿舍樓。</p><p class="ql-block">可惜的是,我與曉辰并沒有分在同一間寢室。</p><p class="ql-block">這也意味著,我沒有機會常聽曉辰講故事了。我感覺有些失落。</p><p class="ql-block">不久,班上就組織開展了戶外勞動,主要任務就是清理戶外的野草皮。在休息時,大家都隨著自己的性情,高聲地宣唱著各自熟悉的歌曲。</p><p class="ql-block">曉辰一開口,我馬上發(fā)現(xiàn),他的童聲音色極佳,音準和樂感都很到位,嗓音特別突出。</p><p class="ql-block">在后來的幾年里,男生們的變聲期都快過去了,還沒有聽出他的嗓音有明顯的倒倉或沙啞。單憑這一點,就很令人羨慕。</p><p class="ql-block">曉辰的發(fā)聲技巧和音色,在我們男生中屬于佼佼者。老師們都很喜歡把一些唱功戲,分配給他學練,比如,《斷橋》里的許仙,以及《補背褡》里的干哥哥等。</p><p class="ql-block">在上形體課時,曉辰耗壓腿的姿態(tài),看上去十分認真給力。后來,他的韌帶拉得非常松軟,優(yōu)于大部分的男生。</p><p class="ql-block">我剛學壓腿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還在強忍著疼痛,用頭去接近腳,而他已經(jīng)能夠雙手抱住那只架起的腳,用眉心觸到腳尖了。</p><p class="ql-block">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碰腳尖,他是怎么做到的。于是,我便在壓腿時,又悄悄地用了些蠻力,卻不想,這樣一來,拉傷了自己原本就脆弱的韌帶。</p><p class="ql-block">曉辰在練毯子功時,并不顯十分爭強,話也不多說,總是隨著老師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一項接著一項地練,正如那個放在地板上鬧鐘的指針,從不逾矩,但也難以停歇。</p><p class="ql-block">可見,他在練功場上的訓練風格,與其日常的人際交往略有一些不同。</p><p class="ql-block">曉辰平時說話幽默、大氣且隨和,他總是不時地冒出一些令人捧腹之語,我們在笑過之后,也不自覺地競相復制,有些妙語,也會在班上流行起來。</p><p class="ql-block">當我們終于離開了橋背,各自參加工作后,我聽說,他改學了老生行當。不僅如此,他的個頭,似乎也在背著我們這些老同學,使勁地瘋長,大有后發(fā)之勢。</p><p class="ql-block">當我再次見到他時,眼前已站著一個高大威猛,臉廓分明的大帥哥了,再一開口,聲音也是粗獷洪亮。</p><p class="ql-block">我們年齡相仿,但曉辰這樣的增高速度,還是使我愣了半晌,覺得青春真是無比神奇。</p><p class="ql-block">巧的是,時隔五年之后,命運又把我們拽在了一起,我們在省城又一次相聚。我與曉辰,以及另外一位老同學,在同一所大學里進修不同的專業(yè)。</p><p class="ql-block">曉辰學的是文物和博物館專業(yè)?;蛟S是那些廣袤且深邃的史料和文明遺存,以及先人們不斷探索前行的印記,吸引了一個豁達、開朗的青年人的目光。</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們?nèi)齻€人,在重聚后的第一個中秋夜,在這所大學的校園,相約來到老同學的琴房賞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沒有月餅,也沒有茶點,有的只是射灑在黑白鍵盤上通透純情的銀色月光。此刻,我們都沒有主動開燈,也沒有說話,似乎都在期盼一個魔盒的開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曉辰站立在琴房的窗前,雙手背撐窗框,面向著我們,他高大的身軀,與窗外夜空的朗月交織著,形成了一幅唯美的剪影畫,我看不清他的臉。而正在這時,我看見老同學的雙手,已緩緩地爬上了琴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琴聲悠揚響起,我凝視著老同學不斷跳躍的手指,思緒也隨之飄動起來。這月光下的琴聲,如同在講敘一個遠方的神秘傳說,它仿佛在告訴我們,如果生活如同一場牌局,不妨也可以試著多洗幾次,只要不確定性尚存,希望,永遠會在指間游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一夜,在那個沒有開燈的琴房,我們究竟聊了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返回寢室的路上,我遠遠地望見了第七棟學舍的東墻,那被月光照得清朦而泛著銀光的墻壁,那一排排靜靜的窗臺,不由使我想起了橋背的田埂和草坪上的卡車后廂。我們也曾在那樣的一隅,一起度過離開家鄉(xiāng)后的第一個中秋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路上,我問曉辰:"還記得在橋背過的那個中秋嗎?"</span></p><p class="ql-block">"怎么不記得?爬卡車廂,吃月餅",他隨口答道。</p><p class="ql-block">"你在那車頭上,向著天上的月亮唱了一首《我的祖國》,嗓子真是好聽極了。"</p><p class="ql-block">"唱歌的事,我還真不太記得,不過,現(xiàn)在我的這根管子也老了",他一邊摸著頸脖,一邊試著低沉地"哦哦"了兩聲,笑著說:"你聽,它也是莎士比亞了。"</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他在向我暗示,自己終于沒扛住青春的打壓,早就倒過倉了。</p><p class="ql-block">學業(yè)結(jié)束后不久,我便聽說,他去了南方打拼,其訊息也漸漸地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據(jù)說,他參加了一個水下考古隊的工作,接受了嚴格的潛水訓練,參與了一艘古代沉船的考古和發(fā)掘。后來,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水下考古專家和文物專家。</p><p class="ql-block">可以想象,在家鄉(xiāng)的土戲臺上,一邊捋須,一邊邁著方步的老生演員,在彈指之間,已不覺行至大國之南的海邊。</p><p class="ql-block">他們的考察船,正在駛離港灣,駛向這片蔚藍。那高高聳起的桅桿,早已刺破天穹,他立在舷側(cè),身著的潛水衣,似比早年扮戲上臺之前的那身行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使命,潛入了大海的深處。</p><p class="ql-block">他是這片海底的千年訪客。</p><p class="ql-block">他不停地下潛,繼續(xù)下潛,隔著幽暗的水體,遠遠地膽望這艘先人的制作。他絲滑地接近了那長滿海洋生物的艙室,激動萬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小心翼翼地鑒取那些沉寂了千年之久的遺物。此間,其身體的跨度與掠過的世間景致,又豈止山間的江湖與海潮的浪沙所能囊括。對他而言,這或許就是生命的寄托和生活視角的又一次轉(zhuǎn)換。</p><p class="ql-block">他的那些日子,蒙著神秘的面紗,但他對歲月的執(zhí)著和填充,已足以勾泛我無盡的猜測和眷思。</p><p class="ql-block">在若干年前,適逢老同學難得相聚,我們一起去參觀深山的一幢古建筑。我特意跟在曉辰身邊,為的是便于隨時向他討教。</p><p class="ql-block">我還記得,閑聊中,他隨手指著一根木柱下的石墩,問我:"你知道這玩藝兒叫什么嗎?"</p><p class="ql-block">我回答:"柱礎"。</p><p class="ql-block">他聽了有些吃驚,直豎大拇指。經(jīng)他一解釋,我對自己的答案同樣吃驚。他說,這是一個專業(yè)術語,能回答出來,是可以唬唬人的。</p><p class="ql-block">我趕緊聲明,說我有一位建筑工程師朋友,曾向我推薦過趙鑫珊老師寫的一本關于建筑藝術的書,書名都忘了,唯獨還記得這個關于柱子的名詞。</p><p class="ql-block">他問我的這個問題,恰似一粒芝麻掉到了針眼里,巧得都沒法說了。但在任何時候,即便人們沖我撒出一大把芝麻,卻總也掉不進我那個針眼。</p><p class="ql-block">曉辰笑了,那笑容如同小時候一樣,笑得純真燦爛。</p><p class="ql-block">接著,他向我介紹起這種仿古建筑的風格和要素,我一邊聽,一邊默記。我的視線,隨著他手上的折扇不停地來回移動,漸漸地,注意力開了小差,靈魂已飄到橋背村大平房的門邊,看到他在《補背褡》的排練場上,一邊橫挪著矮子步,一邊耍著一把道具扇。</p><p class="ql-block">時已至此,我無意去討論生存或滅失的命題。當自己的日子積累到一定的厚度時,再用生者的目光,去尋視生命中那些曾經(jīng)熟識的,年齡相仿的個體,你會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在自己生命中,曾與他人共啟的人生章節(jié),在這樣的掃視中,已經(jīng)失去了續(xù)篇的機緣。</p><p class="ql-block">每一個人,都會有極大的可能,在某一個瞬間,成為故人大腦中尋訪的意象,假如這意象在其記憶中尚有遺存,假如被尋訪的對象不是最后的歲月眷顧者。</p><p class="ql-block">除了有限的幾次通話之外,我已很久沒有了曉辰的音訊,但我很清楚,他的的音容笑貌不會淡出我的記憶。</p><p class="ql-block">他依然侃侃地說著,笑著。他在那個飯店的客房里,在橋背樓屋前的草坪,在第一次分享月餅的大篷卡車上,在那個被中秋月光照射進來的琴房中,在我不絕的念想里,生動可觸,鮮活如初。</p><p class="ql-block"> 2025年3月21日深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