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 者:劉欣欣</p><p class="ql-block">美篇號:3960735</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京山鐵路從天津站向東,順著鐵路兩邊用石塊壘成的石墻子,駛出熱鬧的都市,過了唐口地道,封閉的石墻子沒有了,鐵道旁雜亂的胡同、低矮的民房突然間暴露在高高的鐵道路基之下,一列列火車在城郊空曠的田野上,迎著初升的太陽繼續(xù)向東駛?cè)ァ?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唐家口的大小月德里兩條胡同的南頭都在鐵道坡下,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我家住在大月德里28號,胡同的最南頭(七一年才搬到胡同中間住),站在我家院子里能清楚地看到飛快行駛的客車車窗中旅客的面容,坐在屋里床上也能感受到車輪碾壓在鐵軌上那有節(jié)奏的的顫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從胡同南頭往東,沿鐵道路基下有條小路,小路旁邊還有條小河(為保護(hù)路基泄洪用的),小河對岸是塑料廠、泡沫塑料廠、鍛鐵廠等幾個大廠的后墻。小河不長,它的盡頭是一片小樹林,被京山鐵路分出一股通過市區(qū)的支線在這圍成夾角(現(xiàn)東風(fēng)地道位置)。從我家順小路走到這約3華里,京山鐵道這片狹長的地方,都叫它鐵道邊。</p> <p class="ql-block"> 鐵道邊這段鐵路相當(dāng)繁忙,有四條京山線路,貨車來來往往,最多的是從東北方向開來裝滿冒尖的煤炭車、有整列來自大慶的灰色油罐車、還有裝著大小興安嶺林區(qū)采伐的松木木垛的平板貨車,木垛上還帶著新鮮的松枝和來自關(guān)外的皚皚白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當(dāng)一列列綠色的客運(yùn)列車飛馳而過,兒時的我們都跑到鐵道上去看。列車裹攜著強(qiáng)大的風(fēng),哐當(dāng)、哐當(dāng)、鏗鏘的節(jié)奏給幼小的我很大的刺激。列車車窗像畫一樣在眼前飛快閃過,車窗里的人們神態(tài)各異,讓我充滿了想象:他們的家在哪里?他們要去哪呢?那時小,認(rèn)字不多喜歡搖著腦袋飛快地辨認(rèn)車窗下車牌上的地名:山海關(guān)、沈陽、長春、哈爾濱……尤其是每周準(zhǔn)時經(jīng)過的k19次北京一滿州里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更吸引我們好奇;棕紅色的車身一塵不染,每個車窗都掛著雪白鏤空的窗紗,都有一束美麗的鮮花。金發(fā)碧眼的蘇聯(lián)旅客在車窗向我們友好的招手,看著遠(yuǎn)去的列車,我常想:要是能坐上這列車,去那遙遠(yuǎn)的地方看看多好啊!1991年去(前)蘇聯(lián)探親,終于坐上了K19次列車,氣派的車廂、豪華的包房,雪白的窗紗,美麗的插花,漂亮的俄羅斯姑娘,一派異國情調(diào)……只是車上中外倒?fàn)數(shù)拇蟀“麧M了包房,整個車廂儼然就是行李車房(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幾個包包)。幾天幾夜的旅途少了些浪漫的色彩。到了目的地,令我神往的那個強(qiáng)大的蘇聯(lián),正在經(jīng)歷著社會變革動蕩、國家解體分裂。</p><p class="ql-block"> </p> <h3> 京山鐵路南側(cè)下坡是鐵路南貨廠編組站。這個編組站上行聯(lián)接京山京滬鐵路大動脈,下行多條支線通往天津的一些工廠和貨站:如天鋼、機(jī)球廠、食品廠、耐火廠、水泥廠等。貨場里軌道上停放著一列列貨車,火車頭在密密麻麻的道岔和信號燈調(diào)度下,前行倒退、掛車甩車,從新編組。車道上停放的貨車車廂大部分都是從各工廠貨站卸車后停放這的,以空煤車居多,所以在鐵道邊就形成了一個"拾煤”的行當(dāng)。拾煤的人們帶著口袋、簸萁和小條帚在鐵道邊等著,他們根據(jù)經(jīng)驗(yàn)?zāi)軠?zhǔn)確的判斷哪段時間、哪條軌道來的或停放的是空煤車,有時沒等車停穩(wěn),就一擁而上,熟練的抓住車廂把手,迅速地爬上去,穩(wěn)穩(wěn)地跳進(jìn)車廂里,拾揀卸車遺漏的煤塊,清掃廂底縫隙的煤面,裝滿袋子扛在肩上,又迅速爬出車廂,跳到路基上。有時候還沒跳下車,火車頭己掛上車廂開動了……</h3><h3> </h3><h3> 文革初期那幾年,鐵路上來往的火車身上都貼滿了標(biāo)語和大字報(bào),傳播著全國各地的打砸搶成果和武斗戰(zhàn)況。鐵路也在鬧革命,貨場軌道停滿了發(fā)不出去的貨車,一心革命的裝卸工人卸車更是二五眼,空車廂里卸不凈遺漏的煤和其它貨物比以前更多了。拾煤的隊(duì)伍和范圍更加擴(kuò)大,空車皮里有什么拾什么,甚至發(fā)展到火車?yán)裁茨檬裁础D菚r我們停課鬧革命,無所事事,鐵路沿線住的孩子都到鐵道邊來玩,有東頭的、新村的、大王莊的、大直沽后臺的、大小唐口的……各自結(jié)成團(tuán)伙,拾煤、學(xué)抽煙、扒火車、逮蛐蛐兒、打群架。<br> </h3> <h3> 有一次我在食品廠卸貨后的空悶罐車上揀葡萄干,在車皮板縫里一個個摳,小半天己撿滿了上衣口袋,突然上來一群孩子把我圍住,為首的戴軍帽叼煙卷的大個讓我掏出葡萄干滾蛋,說這個車廂他們大王莊包了,誰也不許拾!我護(hù)著不給,他們上來就搶,口袋撕破了,連打帶踢把我踹下悶罐車。我一邊哭一邊往家跑,半路上遇見二哥和幾個孩子在鐵道邊玩,見我這樣忙問原因,我邊哭邊說,二哥聽后,一招手"走!找他們?nèi)?二哥那年17,大腿動完手術(shù)剛出院,在家等著去內(nèi)蒙上山下鄉(xiāng)。我在前邊帶路,二哥隨手拾起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后邊跟著幾個孩子向悶罐車奔去。此時大王莊的幾個孩子己經(jīng)下了悶罐車,順著車箱一邊吃一邊走,二哥問我,哪個是大個,我指了指,二哥讓我們隱藏在車箱這一邊,他從車廂底下爬過去,掄起木棍照大個的小腿骨就是一擊,大個當(dāng)時倒下了,我們從車廂底下都鉆出來,嚇的大王莊的孩子都跑了,二哥拿著棍指著倒地的大個:是你打的嗎?大個看看我,連聲求饒,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h3> <p class="ql-block"> 胡同南頭正對著鐵道下面的涵洞,涵洞一人多高也很寬,陰森涼快,是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地方。涵洞上面有一排鐵護(hù)攔,兩邊各修了一個地堡式的防空洞,上中學(xué)和同學(xué)偷著學(xué)抽煙就藏在防空洞里??课髅嬗幸欢螐U棄的鐵道,常年停著一節(jié)報(bào)廢列車的守車,守車車廂里木制地板,中間有個煤爐,兩邊各有一排木椅。小時候總在里邊玩,寫作業(yè)。夏天的晚上,鐵道上風(fēng)高涼快,大人們都搬個板櫈?zāi)弥鴽鱿谶@乘涼,小孩們在鐵道邊小河旁逮蜻蜓,或在鐵道上捉蛐蛐,鐵道碴石里扒出的蛐蛐,頭硬牙鐵腿有勁,斗蛐蛐一準(zhǔn)能贏。胡同里的鄰居哥哥們經(jīng)常坐在涵洞護(hù)攔上,他們有時談著上山下鄉(xiāng)天南海北的見聞,有時講一些我們在書上看不到的故事,我記得《一雙繡花鞋》就在那聽到的,嚇的我好幾天晚上不敢一人上鐵道。更多的時候,他們吹著口琴,互相低聲學(xué)唱著當(dāng)時所謂的黃色歌曲,《小路》《寶貝》《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聲在夜空中順著鐵軌傳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月德里南頭鐵道邊住著一位習(xí)武的冉大爺,在自家院子旁圈了個場子,每天晚上義務(wù)交門口孩子練武,我也報(bào)名參加了,記得第一天,我們在黃土墊平的場子上站成一排,白熾燈下,冉師傅黑燈籠褲、白布坎肩,手拿一根棍兒,用濃重的武術(shù)之鄉(xiāng)口音宣布習(xí)武入門條件:抽煙地不要!喝酒地不要!偷東西地不要……我跟冉師傅練了幾天,挨了他幾棍兒就不練了?,F(xiàn)在我花拳繡腿還會些招式,都是那幾天學(xué)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鐵道邊還有個放羊的老漢叫老馬,在鐵道坡下有個羊圈,養(yǎng)了百十來只羊。老馬一年四季反穿個羊皮襖,手里拿著鞭子,每天天不亮就趕著羊群沿著鐵道坡向東走,太陽要落到鐵軌上了,他趕著羊群迎著落日余暉才回來。老馬一個人,都說很有錢,每天喝酒吃肉泡澡。后來有個農(nóng)村婦女與他一起住,再后來鬧文革老馬和他的羊似乎一夜間就消失了,至今不知去向……</p> <h3> 鐵道邊幾個工廠后墻都留有后門,是專門用來倒工廠廢品和爐灰的。胡同里孩子多、生活困難的家庭都到這拾廢品、揀煤繭。揀煤繭大都是由各家十來歲的女孩承擔(dān),每到工廠早中晚交接班時間,她們都帶著鉤子、簸萁、籃子口袋來到工廠后門,一邊跳皮筋跳房子玩,一邊等。工廠的后門一開,熱氣騰騰爐灰車出現(xiàn)了,她們拿起工具箭一般地都圍過來,以家為單位迅速搶占有利地形,先扒堆后揀拾,各為其“家”、爭先恐后。我大妹還有胡同里的一邊大的女孩小平、小小、喚童都是拾煤繭的高手,只見她們左手用鉤翻過爐灰,右手準(zhǔn)確揀起煤繭投入籃中,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想起來,她們真像《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提藍(lán)小賣拾煤渣,擔(dān)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h3><h3><br></h3><h3> 鐵道邊的小河本來不寬,可到了夏天雨季鐵路上下來水就變成一片汪洋,連小路都淹沒了,人們只能在鐵道上走。那時我們小孩都在這洗澡游泳,家長也放心,淹不死。該吃飯了,家長站在鐵道上喊一嗓子就知道了。冬天是滑冰的好地方,那時胡同的孩子們都用8號鉛絲和木板做成簡易的冰鞋和冰排子玩。文革大串聯(lián)時,大哥去哈爾濱大姑家背來好多雙舊冰鞋(哈爾濱表哥是滑冰運(yùn)動員),我們兄妹一人一雙,在大哥的指導(dǎo)下學(xué)滑冰,當(dāng)年在鐵道邊也算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h3> <p class="ql-block"> 小河盡頭的小樹林早年是一片空曠的荒地,那時東頭還有個三丈坑,水很深很涼,聽大人們說有個女人曾在這投水淹死,冤魂不散。三丈坑被填埋后建起工廠。后來荒地種了許多小樹。小樹林的東面北面被兩條鐵道交叉圍著,南面是工廠的后墻,是個背靜的地方,流傳著很多鬼異的傳說。我們小時候比誰膽大,就看他晚上敢不敢去小樹林。小樹林野草野花遍地,柳樹成蔭,白天是個好玩的地方。由于小樹林地處偏辟,六十年代,時常有些盲流乞丐搭棚暫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印象最深的是“青海戶"。大概是一九六三年的深秋,草黃了,樹葉也隨風(fēng)落在地上。我們在小樹林玩,見有人在小樹的空當(dāng)用樹枝、破席在圍成一圈,我們好奇去看:地上放著幾個破行李卷和碗盆,兩個成年男女,帶著兩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的男孩女孩,衣衫襤褸、面黃饑瘦。他們驚恐的望著我們也不說話。以后的日子里,他們像燕子壘窩一樣,每天撿些樹枝、木棍、油氈、磚頭,和泥、拖坯蓋著他們住的窩鋪,到了冬天才剛蓋好,還圈了個院子種了些菜。聽大人們說他們是從青海逃出來的,都叫他們"青海戶"。</p><p class="ql-block"> "青海戶"一家很少與外人接觸,看到有人向他們的房子走去,就都回到屋里。女人上街買東西,低眉順眼從不與人搭訕,只是有一次向母親張口要些我們學(xué)習(xí)用過的課本和書。男孩子出來拾煤撿廢品,遇到壞孩子欺負(fù),從不還嘴。我還發(fā)現(xiàn)男孩子有個秘密,每到傍晚他都到地道口報(bào)亭買報(bào)紙,買好揣在懷里匆匆往家趕。在我的印象里,那個女孩子從來沒走出過那個院子。有一次我路過那里,聽見院里傳出好像電臺兒童節(jié)目里女生用普通話朗誦的聲音,我透過樹枝扎的院墻望去:見女主人拿著一本書在看,女孩眉目清秀梳著兩個小辮,腳下的花布鞋露著腳趾,筆直地站在院里在背誦,那聲音分明是從那女孩嘴里傳出來的,多年以后我讀了些書,聯(lián)想起女孩背的應(yīng)該是孟子寫的: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66年文革剛開始,"青海戶"一夜間消失了,窩鋪也拆了。后來聽派出所民警說:“青海戶"夫婦倆以前是北京一所大學(xué)的講師教授,57年被戴上右派帽子發(fā)配到青海勞改,后被放出來千里迢迢在小樹林安了家。那天夜里北京的一群紅衛(wèi)兵乘坐卡車把他們一家抓走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后期,聽鄰居們說,他們看見過“青海戶"夫婦,他們是坐著小轎車來到小樹林。夫婦倆都穿著得體,面容也滋潤了許多。倆人站在窩鋪舊址處,垂頭良久。兩個孩子沒有跟來,我想:他倆應(yīng)該上大學(xué)了,他們一家或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鐵道邊的這片小樹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4修改再版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