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路在車輪下戛然而止。弟弟停下車,前方蜿蜒的土徑隱沒在春日的山色中。母親急急推門而出,手里提著鼓脹的紅色塑料袋——鮮花、紙錢、白酒、包點、魚肉,一樣不落。她走在前頭,灰白的發(fā)絲在風中輕輕晃動,背影瘦削卻筆直,像是要沖破這寂靜的大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弟弟快步追上去,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袋子。“媽,慢點走,小心腳下。”他攙住母親的胳膊,聲音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急躁與溫柔。山徑崎嶇,野草瘋長,我們時而彎腰避過橫生的枝椏,時而互相攙扶著攀爬陡坡。泥土沾濕了鞋底,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記。</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公的墓碑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我和弟弟蹲下身,認真地將一叢叢雜草連根拔起,那些根系糾纏著往年的枯葉,散發(fā)出淡淡的腐朽氣息,我們要將它們清除,讓外公的安息之地更加整潔。母親則在外公的墓碑前忙碌起來:將白酒傾入杯中,蕩起細小的漣漪;鮮花放置墓碑前,淡淡的花香彌漫開來;魚肉和豬肉整齊碼放在青瓷盤里,油脂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母親閉著眼,雙手合十,放在額頭前方,口中念念有詞,那是對先人的祝福與告慰。鞠了三躬后,母親將另一束鮮花插在墳頭上,那鮮花就像是連接陰陽兩界的紐帶,傳遞著我們對外公的無盡思念。</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緩緩走到外公的墓碑前,目光落在鑲在墓碑中的彩色照片上,那照片上布滿了灰層,讓外公的面容變得模糊,我用袖口輕輕擦拭。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漸漸清晰——高挺的鼻梁,深深的眼窩,嘴角似乎還噙著笑意。指尖觸到冰涼的瓷磚,卻仿佛摸到了記憶中外公粗糙的手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一只變形的手,關(guān)節(jié)腫大,五指難以完全屈伸。但就是這雙手,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推著小車走街串巷,養(yǎng)活了一家十口。是的,外公是個殘疾人,左腿有些瘸。外公幼時爬樹,從樹上摔落,沒及時治療,從此便落下了殘疾。</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公雖然走路一瘸一拐,卻總是不辭辛勞地從高坪村走到和平村,只為看看他的"滿崽"--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至今記得外公那個磨得發(fā)亮的棕色挎包。每次他來,那個神奇的挎包總能變出油條、煎餅,或是用油紙包著的糖果。他叫我"滿崽"時的聲調(diào),帶著特有的上揚尾音,像是唱著一曲只有我懂的童謠。</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暑假是我最期盼的時光。母親會把我送到外公家住上大半個月。外公家的小閣樓是我的寶藏——幾個粗陶罐子靜靜立在角落,大的裝餅干、糖果、干紅棗,小的盛著冰糖、白砂糖、紅糖?!疤浅远嗔艘x牙”。外公總這樣嚇唬我,卻又總是縱容我偷偷爬上閣樓。等到我離開外公家時,罐子早已見底,而我的牙齒也果真疼了起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到長沙讀書,每次返鄉(xiāng),必然要回高坪村看望外公,外公依然會一瘸一拐地迎出來,喊著“我滿崽來了”,聲音洪亮得能驚飛屋檐下的麻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離別時,他總要堅持送我到村口,把我送上車。即使車子已在行駛,他也會踉踉蹌蹌、一瘸一拐地追著車子跑上一段路,眼中閃爍著淚花,用力地重復著那句話:“滿崽,要聽話啊,要霸蠻讀書啊。”我從車窗探出頭,看見他站在揚起的塵土中揮手,白發(fā)被風吹得凌亂。“外公,您不要跑了?!蔽业难蹨I不停涌出,我舍不得離開外公,我的頭一直往后探,直到外公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親將紙錢灑在墳頭,風吹過,錢紙翩翩飛舞,母親再鞠躬,低頭念叨著什么。我再次凝望墓碑上的照片,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外公時,他躺在床上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無法動彈,氣息微弱,卻還是努力對我笑著,說:我的滿崽來看我了,你要聽爸媽的話啊?!?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風掠過新綠的枝頭,帶來遠處油菜花的香氣。弟弟扶起母親,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身后的墓碑漸漸隱沒在樹影里,但我知道,那些藏在砂罐里的糖果甜味,那些回蕩在村口的呼喚聲,還有那雙關(guān)節(jié)變形卻溫暖的手,永遠不會隨著清明的春意而消散。</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