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凌晨五時一刻的東坡故里，青石板路上凝結(jié)的霜花折射著灰蒙蒙的天光。三蘇祠青竹葉面積雪在瑟風(fēng)中輕顫，“簌簌”落下的余韻與遠處早點鋪吆喝聲交織成曲。我搖下車窗，冷冽的空氣裹挾著桂香街蒸籠里溢出的米糕香，在玻璃上凝結(jié)成細密的水珠。環(huán)衛(wèi)工老李佝僂著背，手中竹條帚的“沙沙”聲自街角蔓延，在空寂的長街反復(fù)回響。</p><p class="ql-block">這座被三蘇文脈浸潤千年的古城，連塵埃都沉淀著詩韻。老李掃過青磚縫里的銀杏葉時，總習(xí)慣用掃帚尖將殘葉擺成扇形，這個動作延續(xù)整整三十年。1993年接過父親的竹帚時，三蘇祠的王館長曾說：“老李家的條帚劃過石板路的聲音，就是東坡先生《寒食帖》的現(xiàn)代注腳?！贝丝趟v足仰望，檐角冰棱折射的晨光落進渾濁的眼底，恍然看見三十年前新婚妻子立在巷口，擰著保溫杯等他歇腳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沙——”竹枝掃過青磚的摩擦聲突然變調(diào)，老李俯身拾起半片殘破的書頁。紙頁上的墨跡暈染在霜花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彼⌒牡貙堩摯нM橙色工裝內(nèi)袋，那里還躺著女兒用作業(yè)本紙抄寫的《定風(fēng)波》。遠處鐘樓傳來六聲鐘鳴，驚起寒鴉掠過三蘇祠的飛檐，翅尖掃落幾粒屋頂積雪。</p><p class="ql-block">此時長街盡頭的斑馬線前，我的視線與那位黑衣女孩相遇。她扶著陌生銀發(fā)老太的臂彎，如同攙扶一株蒼勁的梅樹。老太太紅色圍巾上細密的針腳在晨光中泛著柔光，女孩淺藍口罩上方，眉眼彎彎似新月。當我們隔著擋風(fēng)玻璃目光交匯的瞬間，時間在發(fā)動機的余溫里悄然停滯。我按下雙閃示意通行，女孩卻固執(zhí)擺手，直至引擎熄滅，她們才報以微笑踏入被掃帚清理得發(fā)亮的斑馬線。</p> <p class="ql-block">女孩驟然駐足的剎那，我聽見老李的條帚在五米外停頓。女孩轉(zhuǎn)身合掌鞠躬的動作驚飛了覓食的麻雀，羽絨服帽檐的絨毛在逆光中忽閃著。這個瞬間被永遠定格：老太輕拍女孩那雙若枯枝的手，擋風(fēng)玻璃上正在融化的霜花，老李拄著條帚露出的缺齒笑容，陽光透過千年三蘇祠在我們之間重合。</p><p class="ql-block">這座千載詩書城，文明與善意如同老李條帚下的落葉，以某種奇妙的輪回往復(fù)生長。三十年前王館長將醉臥街頭的陌生學(xué)者扶進三蘇祠內(nèi)，十年前女大學(xué)生為環(huán)衛(wèi)工發(fā)起“愛心驛站”……此刻在東坡詩詞平仄中凝結(jié)成文明的火種。老李內(nèi)袋里的殘破詩頁，女兒書包中墨香猶存的《赤壁賦》，街角兩邊豎起的“禮讓行人”提示牌，皆是這千年文脈滋養(yǎng)出的當代詩行。</p> <p class="ql-block">暮靄沉沉，我再次路過桂香街。路燈將老李的身影拉得很長，竹條帚在地上拖出細長的陰影，他正將白晝收集的落葉攏成整齊的錐形，這是專為夜歸人留的路標。東坡博物館新?lián)Q的LED屏流動著三蘇詩詞，暖光映在橙色工裝上的瞬間，恍見千年文魄與現(xiàn)代文明交匯于此。</p><p class="ql-block">女孩攙扶老太走過的斑馬線，此刻躺著一片完整的銀杏葉，脈絡(luò)間依稀映照出女孩鞠躬的身影，那無聲的“謝謝”是這座城市書寫的回文詩，一點一橫都飽蘸著溫度。當老李用掃帚尖將銀杏葉輕輕撥向樹根，當陌生女孩把熱豆?jié){放在環(huán)衛(wèi)休息站，當我的行車記錄儀記下那抹鞠躬的光影，無數(shù)文明的羽翼正在被徐徐展開……</p> <p class="ql-block">桂香街老茶館竹葉青浮浮沉沉，漾開了三蘇祠屋頂?shù)臍堁?，月光爬上老李的條帚，磚縫里新萌的青苔清晰可明。這座城的冬韻，從來都不是飛雪連天的壯闊，而是掃帚尖凝聚的微光；是牽著陌生老太的手與鞠躬時的暖意，是千年古詩與現(xiàn)代善意碰撞的火花。正如東坡先生曾見“飛鴻踏雪泥”，今人亦在掃帚劃痕與剎車印痕交織的琴弦上，聽見從春秋飄來的“禮樂”之音……</p> <p class="ql-block">舊文重寫（甚謝夢狐老師提示與修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