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搖捕童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錢劭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老家有一種樹,樹長得高大,直沖云霄,結豆角樣的果。打開堅硬的果殼,里面有錢幣圓的籽,因這緣故,老家人喊這種樹叫沖天籽樹。沖天籽樹怕寂寞似的,很少單獨生活,總是少則三五棵,多則數(shù)十棵,連成一片。沖天籽樹開白色的花,春天一到,便紛紛開放,好像山坡一夜白了頭。夏初落花,葉綠,仿佛山坡又一夜返老還童。密密麻麻的葉子層層疊疊,夏天,站在樹下,太陽光射不進來,涼爽至極,是我小時候常去玩耍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沖天籽樹是和諧的樹木,自然有獨特的吸引力,各種鳥,小動物都喜歡生活其間,栽秧蟲也不例外。栽秧蟲其實就是一種蟬,一種知了,因它們破土成蟲,開始“桑央央”地叫喚,就到了栽秧的季節(jié),所以老家人給它取名叫栽秧蟲。我之所以這么關心栽秧蟲是有原因的,小時候物資匱乏,沒有什么零食,饞嘴的孩子整天都會到山上找東西解饞。野果,野草,野花,只要有些味道,有些嚼頭,都想放進嘴里試試。當然,野蟲也不會放過。我吃過很多野蟲,蝗蟲,臭屁蟲,芭蕉蟲,竹蟲,當然也包括栽秧蟲。栽秧蟲不大,就手指般大小,但不論烤吃,炸吃,都香脆爽口,實在是一種解饞的佳品。因為喜歡那種滋味,所以我積累了很多抓栽秧蟲的辦法。可以說,只要栽秧蟲從泥土里鉆出來,就難逃我的魔爪。</p><p class="ql-block"> 第一種是抓。三月末四月初的夜晚,栽秧蟲的幼蟲,就會從松軟的泥土里鉆出來,爬到沖天籽樹上。出土的時間有早晚,它爬到樹上的高度有高低,但它們心里有數(shù),爬到想要的高度就不動了,靜靜地站著,等著蛻變。入夜后,拿著一只手電筒,一棵樹一棵樹地找過去,就能手到擒來。但時間的選擇很關鍵,去早了,它們還沒從土里鉆出來;去晚了就破殼成蟲飛上了樹枝。</p><p class="ql-block"> 我認真觀察過它們從幼蟲變成蟲的過程。它們先集中力氣在兩肩與背一線之間破開一條裂縫,再把背部躬曲著從裂縫里擠出來,趁勢頭部也抽了出來,隨之把翅膀打開。翅膀的長速極快,從無到有再到成熟只需要十幾分鐘,它們在試著扇動翅膀的同時也將身體的剩余部分抽出來,飛到高枝上,等天明。栽秧蟲每天分早、中、晚三次叫喚,極準時。一聲起,一片響應。它們一鳴叫,就感覺這世間只有它們這種聲音。沒有鐘表的年代,老家人進山,吃晌午,收工回家就以栽秧蟲的鳴叫聲為號。</p><p class="ql-block"> 幼蟲和成蟲比起來,肉更厚實,但可能剛從土里鉆出來得緣故,土腥味有點重,油炸出來后,得多撒些辣子面進行綜合,才覺味美。而成蟲,就沒有那股土腥味了。但比起幼蟲,成蟲會飛,想在白天抓到它們,就不太容易了。可對我來說,也不是太困難的事。</p><p class="ql-block"> 第二種是打。山里的孩子都能扎一副好彈弓,都能打一手好彈弓。我也是。雖然做不到彈無虛發(fā),但十之四五卻能保證的。拿著彈弓,撿兩口袋小石子,就沖到沖天籽樹下站著,用耳朵聽,用眼睛尋,鎖定栽秧蟲的位置,裝彈,搭弓,拉伸,射擊,一氣呵成,一只栽秧蟲就應聲落地。有時也會躡手躡腳地爬到樹上,尋一個樹杈坐著,等栽秧蟲停落在不遠處,然后擊落。這種方法卻有個弊端,你不可能擊落一只,就下樹一次。時間一長,你記不住獵物掉落的地點,即便記得,各種各樣的螞蟻也會不勞而獲,把你的獵物悄悄帶走。我自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經常喊我妹妹在樹下配合我,我擊落一只,她撿一只。</p><p class="ql-block"> 栽秧蟲和小石子一般大小,用彈弓打其實很不科學,擊落的栽秧蟲基本上沒有一只是完整的,斷頭斷尾是小事,更多的是打碎了,無法撿拾。為此,我想通過減小石子的個頭,或者減弱彈弓的拉伸弧度,來減小栽秧蟲的耗損。但試過幾次之后效果并不明顯,甚至適得其反。不僅命中的栽秧蟲該四分五裂還是四分五裂,還因為彈弓的拉伸弧度減緩,彈弓的準度也減弱了。最后,我放棄了。我想命中一只栽秧蟲,比撿起一只栽秧蟲更重要。但要保持栽秧蟲的完整,并非沒有辦法。</p><p class="ql-block"> 第三種是粘。山上有一種小葉榕樹,喜歡攀附在石頭上生長,用刀割開樹皮,會流出白色的液體,那液體由白變黃,粘性加強,比膠水還強。每天晌午過后,我把牛栓在沖天籽樹下,再從高粱地里用鐮刀割來幾抱鮮嫩的野草丟在牛跟前,就去找那種小葉榕樹。樹很好找,一下子就能找到幾棵,用鐮刀割開樹皮,等它流出來的白色液體變成棕色后,用一根小棍子收集起來,足夠多了,將它抹在一根細長的竹竿尖上,再爬上一棵爬滿栽秧蟲的沖天籽樹上坐好,瞄準栽秧蟲小心翼翼地伸過去,樹脂一碰到栽秧蟲,只聽一陣精銳的掙扎聲,栽秧蟲就被粘住了。竹竿一伸一縮之間,總能收獲不少。</p><p class="ql-block"> 不過用這種方式粘住的栽秧蟲,不管烤吃還是炸吃,都有一股樹脂味,口感不是那么好。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種方法。</p><p class="ql-block"> 第四種是搖。搖栽秧蟲是一件技術活,首先需要趁手的工具,得找個水壺或者銅飯盒,里面裝入玉米粒或者小石子。該選什么樣的水壺或者飯盒,里面要放入玉米粒、豆子還是小石子,放多少才合適,都需要調教,需要積累經驗。其次需要砍幾個樹枝,樹枝高矮要合適,高了夠不到,矮了,人高過樹枝蟬就不敢來。樹枝的枝杈多少也有講究,樹杈多了,蟬不容易飛進來,即使不小心飛進來了也不好抓,少了,蟬飛來的可能就小。樹枝的選擇也是很講究的,每一種樹都有特屬于它們的味道,有些樹的味道栽秧蟲是不喜歡的,必須選它們喜歡的。將樹枝排成一線,立在離沖天籽樹不遠的地方。等到傍晚,栽秧蟲一叫喚就把手電筒打開,直射在樹椏上,開始搖響。栽秧蟲聽到聲音,就循著聲音和光紛至沓來,碰到立著的樹枝就會短暫地停在上面,司機抓捕,一抓一個準。</p><p class="ql-block"> 搖栽秧蟲一個人完成不容易,所以需要找個搭檔,一個人搖飯盒,另一個人抓栽秧蟲,這樣效率才高。經常和我搭檔的是堂哥榮。我們經常用的是一只銅飯盒,堂哥榮說是他爺爺早年當兵時部隊發(fā)的。因為堂哥榮大我一歲,所以他總是用哥哥的權威來命令我搖飯盒,而我因為自己高他半個頭不愿屈服。最終我們用石頭剪子布來決定誰來搖飯盒。我總是能看清堂哥榮的手勢再出手,所以經常贏,堂哥榮只好搖飯盒,搖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出現(xiàn)情緒問題。有一次我又贏了,堂哥榮冤枉我作弊,我氣不過,就和他大打出手,結果我被堂哥榮推倒在路旁,一屁股坐進刺叢里,滿屁股都是刺眼,疼了好幾個星期。但我還是原諒了他,仍舊跟他搭伙去搖栽秧蟲。</p><p class="ql-block"> 抓栽秧蟲的時候得眼疾手快,因為栽秧蟲不會一直等著你來抓,抓到了還要及時把翅膀摘掉,不然又該飛走了,最好把腳也扯掉,不然太鋒利,會把塑料袋劃開一個口子跑出去。堂哥榮有一次忘了扯掉栽秧蟲的腳,滿滿的一袋栽秧蟲回到家里就只剩五六只了。他看著我的栽秧蟲一只都沒跑,便想搶。我怎會情愿?打架在所難免。堂哥榮自然是打不過我的,我一還手他就哭,他一哭我爸就說我欺負哥哥,讓我分一些栽秧蟲給他,還警告我以后不準欺負哥哥。我無處申訴,委屈得不行,但只能接受。畢竟在孩子的世界里,哭的那一方總是贏家,即便他是“強盜”。</p><p class="ql-block"> 可氣的是,同樣的錯誤堂哥榮總是要犯幾次,還不知悔改。第二天,堂哥榮又忘了把栽秧蟲的腳扯掉,回到家他的栽秧蟲又跑得差不多了,又來搶我的,我不情愿,并動起手來。我爸看見我們又扭打在一起,我以為自己又要捱一次揍,可我爸心情極好,把我們拉開之后,并沒有責怪我。而是告訴我們一種爸飛走的栽秧蟲重新抓回來的辦法。</p><p class="ql-block"> 第五種是撿。就是我爸告訴我們的方法。離那片沖天籽樹林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水塘。那是我和堂哥榮經常牽牛喂水的小水塘,自然熟悉不過。我爸說逃走的那些栽秧蟲飛累了,現(xiàn)在都在那里喝水休息呢。</p><p class="ql-block"> 我和堂哥榮半信半疑,可還是提著手電筒和口袋跟著我爸走。等我們走到小水塘邊時,竟然看到了遍地的栽秧蟲??吹竭@樣的情景,我和堂哥來不及驚訝,趕緊把那些栽秧蟲一只只撿起來往口袋里面裝?;氐郊液螅齻€口袋里倒出來的栽秧蟲足足有一小菜盆,一只一只剝掉翅膀后,還有滿滿的兩湯碗,我們很高興,我媽看見我們的戰(zhàn)利品也來了興致,重新生火洗鍋,舀了小半碗豬油把栽秧蟲炸成金黃給我們吃。我邊嘁嘁喳喳吃著栽秧蟲,邊向正泯著小酒的爸爸詢問“小水塘邊怎么會有那么多栽秧蟲”。才知道,原來,白天陽光毒辣,栽秧蟲怕曬,不敢去喝水。等太陽下山后,天變涼了才去喝水。喝完水后,栽秧蟲看到這么清澈的水塘,也和人一樣,忍不住要清洗一番,以消除一整天的乏累,可這一洗,翅膀粘了水飛不起來了,只好在水塘邊把翅膀晾干。這一晾天就黑透了,認不準回去的路,便索性住下來,等下一個天亮。</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有沒有根據(jù),可還是信了,畢竟這種方法比我之前知道的那幾種都簡單,都有收獲。于是,便銘記于心。從那以后,我和堂哥榮沒再想方設法“折騰”了,每天只耐心等著天黑,然后點著電筒去小水塘邊撿栽秧蟲,每次都收獲頗豐。</p><p class="ql-block"> 盡管我每天都在祈禱這個秘密不要被泄露,可是這么好的方法,又豈能藏得住的?村子里的伙伴們后來都知道了,于是我們的收獲就越來越少了。有天晚上,我們去晚了,一只栽秧蟲都沒撿到,回到家郁悶不已。我爸看著空空的袋子,知道了緣由,勸我們“不要難過,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抓到很多栽秧蟲。”</p><p class="ql-block"> 第六種是照。但要爬樹。我爸喊我們拿上電筒跟他走。于是我們很聽話地跟著他來到村子邊的一片沖天籽樹林。只見我爸把一只手電筒打開掛在沖天籽樹下,讓三個電筒的光打在地上,囑咐我們圍著電筒光蹲著,他就開始爬樹了。只見他很矯健地爬上沖天籽樹,然后就開始抱著樹枝使勁地搖。起初我們看著他一頭霧水,可半晌過后,看到栽秧蟲像雨一樣下下來,落在電筒光周圍就了然了,趕緊把栽秧蟲往口袋里裝。</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我爸只搖了三棵沖天籽樹,我們就收獲了滿滿的兩袋栽秧蟲?;丶业穆飞?,我們對這種辦法贊不絕口,爭相表示明晚一定要來試試??晌野謪s很嚴肅地對我們說“這種辦法一年只能用一次,今年我們三個的已經用掉了,你們倆不必再試,試了也抓不到栽秧蟲。”我們不理解,“真的?為什么?”我爸繼續(xù)“狡辯”,“當然是真的,以前有兩個人不聽勸,一年搖了兩次,第一次他也像我們一樣抓到了不少栽秧蟲,可第二次,上樹的那個人就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如果你們不想摔斷腿,就答應我今年不要再試?!?lt;/p><p class="ql-block"> 這個故事其實是我爸杜撰的,他擔心我們在沒有他陪同的情況下私自爬樹,會從樹上摔下來。當時我沒意識到,聽了他的話感覺有些害怕,于是答應了他。但到第二天,回想昨晚的收獲,還是心里癢癢,天黑后,我還是把堂哥榮悄悄喊來,背著爸爸去試了。我們來到那片沖天籽樹林,學著爸爸的樣子,把兩只電筒打開掛在樹上,讓電筒光打在地上。堂哥榮爬樹沒有我厲害,就守在地上,我爬上樹就開始搖??赡苁俏伊庑u不動大樹枝,可能是頭天晚上栽秧蟲就被我們搖得差不多了,也可能真如我爸所言,這種方法一年只能試一次,我們那晚的收獲不多,總共只抓了七只栽秧蟲,但我心里還是很高興,畢竟我又掌握了一種抓栽秧蟲的方法。</p><p class="ql-block"> 去年四月,又到了抓栽秧蟲的季節(jié)。小時玩伴海哥突然打來電話約我去搖栽秧蟲,我心動了。他在山那頭工作,我在山這頭工作,我們約好了地點,就開始搖人一同驅車前往目的地。燈帶搖錘,手電布袋,裝備齊全,我們信心滿滿,豎起樹枝,擺開架勢,等到夜幕將落未落之際,我們便開始搖喚栽秧蟲??上觳蛔髅?,才搖了幾分鐘,抓了幾只栽秧蟲,突然電閃雷鳴,下起傾盆大雨,我們只得“丟盔棄甲”躲入一戶人家避雨。避雨的時候,同事們反復數(shù)著抓到的那幾只栽秧蟲,你一言我一語地表露著欣喜,也袒露著遺憾。</p><p class="ql-block"> 可我沒有遺憾,因為我抓到了自己的童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