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糖圓,是盛在青花碗里的歡喜。</p><p class="ql-block">在我們鄉(xiāng)下,稱過元宵節(jié)是“過正月半”。正月半,吃的是“糖圓”,不是“湯圓”?!疤菆A”即“元宵”,是實心的,味甜,沒餡。</p><p class="ql-block">以前村子里的女人都很麻利,日子是清貧的,卻也要過出滋味來。一升米粉,一碗糖圓,就是農(nóng)家的一個歡喜節(jié)日。簡陋的平房,昏黃的燈光,青磚地,八仙桌,一家圍坐,一人一碗。糖圓在捧著的粗瓷青花碗里冒著熱氣,吃在嘴里糍糍實實的,像極了簡樸的農(nóng)家生活,又比平常的日子多了點甜味和喜悅。拜年拜到年十六,吃完這碗糖圓,年就過完了。所以,村里人是用這一碗糖圓對華章般的“過年”正式收官。</p> <p class="ql-block">搓糖圓,是簡單的事情,每年重復(fù)并無新意,然而快樂總是伴隨著整個過程,搓出一匾歡喜。</p><p class="ql-block">從祖母用那只她用了一輩子的木升蘿從小缸里舀出米粉開始,一種莫名的歡喜就開始滋滋地發(fā)聲。祖母把升蘿伸到我鼻子底下問:“聞一聞,今年的米粉,香嗎?”</p><p class="ql-block">我聞一聞,說:“香?!泵追鄣南悖堑拿紫?。小小的米粉缸被阿爹的草編蓋子壓得嚴(yán)嚴(yán)實實,香氣被保存得很好。</p><p class="ql-block">祖母問:“那今年我們是多放點糯米?還是少放點?”</p><p class="ql-block">我說:“多放點吧?!边@個回答始終不變,我喜歡糯一點的感覺。</p><p class="ql-block">祖母問:“那今年的米粉是硬一點?還是軟一點?”</p><p class="ql-block">我說:“讓我想想啊...還是硬一點吧?!边@個問題總有點像靈魂拷問。硬一點就是和面的時候,水潑少多一點,軟一點就是水潑多一點。硬一點難搓,但是好吃。阿爹(祖父)不喜歡吃軟糖圓,沒有嚼勁。</p><p class="ql-block">祖母又問:“糖圓做甜的?還是不甜的?”</p><p class="ql-block">我說:“紅糖圓甜的,白糖圓不甜。”</p><p class="ql-block">老太太一邊揉粉,一邊呵呵:“好啊,甜的,不甜的,咱們都做.....”</p> <p class="ql-block">煮糖圓,常州話叫“下糖圓”,也很快樂。我負(fù)責(zé)燒火,祖母負(fù)責(zé)“下”,看到鐵鍋里的小圓球隨著沸騰的水上下翻滾,那是面對一大鍋熱熱鬧鬧的歡喜。等到小圓球變大變胖浮出水面的時候,糖圓就熟了 ,整個灶間彌漫著蒸騰的熱氣,和有點夸張的大米甜香味,那種味道讓人對食物充滿期待。</p><p class="ql-block">這時,掌勺的祖母又對著灶臺上的幾只空碗問:“你們是要甜湯還是咸湯?”</p><p class="ql-block">阿爹(祖父)特別干脆:“咸湯!”</p><p class="ql-block">母親說:“我要甜的。”</p><p class="ql-block">我說:“一碗甜的,一碗咸的?!?lt;/p><p class="ql-block">父親總是在正月十五之前就去上海上班了。大部分時間,吃糖圓就我們四個人。后來有了妹妹,但是妹妹太小,所以記不得她吃糖圓的樣子。</p><p class="ql-block">甜糖圓好吃,但是容易膩,只敢吃小半碗。有時候也會用甜白酒(甜米酒)做酒釀糖圓,湯里不用放糖就很甜很好吃了。咸湯是醬油湯里加一撥年前熬的新豬油,特別香。一碗糖圓再加一兩個肉圓子,好吃得不得了。這是我喜歡的,不過總比不過阿爹的那種喜歡。</p> <p class="ql-block">據(jù)說吃完糖圓要“鬧元宵”的,但我們村“愛鬧并能鬧”的人不多,大家都比較拘謹(jǐn)本份,舞龍燈之類的事情只是偶爾為之。</p><p class="ql-block">放河燈也不是我們村的常規(guī),多次聽祖母說起,但是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有時候會纏著老太太問東問西,老太太總是說:“不放了,這河燈啊,早被破四舊破掉啦!”</p><p class="ql-block">所以,吃完糖圓后的主要節(jié)目,就是和同村的小朋友一起,牽著“兔子燈”滿村跑。阿爹(祖父)手巧,做的兔子燈在我們西村,總是最漂亮的,一根蠟燭把兔子的全身照得透亮,把兩只大眼睛照得通紅,四個木輪子也特別靈活。村里的小伙伴們每人手里牽一只亮著燈的兔子,哇啦哇啦的,比誰的兔子跑得快。大人們站在門檻上喊:“慢點啊,小心摔跤!”話音未落,就可能有一只兔子已經(jīng)翻了身。</p> <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年,兔子群里出現(xiàn)一只特別大的灰兔子,特別有創(chuàng)意,把大家驚呆了。兔子有灰色的嗎?能長那么大嗎?玉祥阿叔說:“這叫皮兔,長不到這么大。”阿叔是村里的隊長,有見識。</p><p class="ql-block">玩到兔子肚子里的蠟燭燒完了,或者干脆是紙糊的兔子被蠟燭燃成灰燼了,或徹底散架了,我們的元宵節(jié)也就過完了。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p> <p class="ql-block">那時候完全不知道“正月半”就是“元宵節(jié)”,也是“上元節(jié)”。完全不知道古往今來,那天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那天的故事特別浪漫?!叭ツ暝箷r,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這個小村姑,躺在暖暖的被窩里,總是這樣念叨著對明年的期盼: “親娘,明年吃完糖圓,可以去放河燈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