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當自強

劉端曹

十三歲那年，武自強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鎮(zhèn)初級中學。 家里實在太窮，一家五口人擠在一個土炕上，鋪一張?zhí)J席蓋一床破棉被。學校離家遠，需要住校，可屋里就一床被子，如果拿走了，一家人蓋什么？走讀是他唯一的選擇，于是放學后他就拼命地跑，走讀生的苦有誰知道？特別是遇上刮風下雨天，常常一臉雨水滿身泥濘，遲到是常事，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老師罵，同學譏笑。自己家貧，衣衫襤褸，個子又低，同學們都叫他“武大郎”，這個侮辱性的綽號壓的他實在抬不起頭。 學校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社會”，學生學習好，犯了小錯，老師可以忽略不計；犯了大錯，可以原諒，畢竟瑕不掩瑜。但是如果學生學習差，呵呵！小錯也會變成大錯，大錯那就等于捅破了天。武自強當然屬于學習差的，老師是三天一批評，兩天一頓打。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但大家都說是他干的，他就成了“替罪羊”。 星期一，武自強值日，要打水回來打掃衛(wèi)生。沒人愿意與他抬水，他只能自己提水。水桶是那種生塑料做的大桶，滿滿一大桶水，足有五六十斤。武自強雙手勉強能提動，踉踉蹌蹌提到教室，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水卻漏了一路，原來水桶底部爛了一個小洞。有好事者立馬報告給老師，班主任讓他賠桶，如果不賠，明天不用來上學了。武自強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弄爛的，爭辯已經(jīng)無用，同學們的矛頭一個個都指向他。一個水桶五元錢，錢從哪兒來？武自強心里在滴血。第二天來上學，他在教室外站了一天。第三天，班主任下達了最后通牒令，再拿不來錢，學校大門都別想進了。武自強知道自家的情況，看著父親佝僂的腰，花白的頭發(fā)，他實在無法向他開口要錢。他更知道就算開口，也要不到錢，說不定還落一通臭罵或者一頓暴打。五元錢的水桶啊！斷送了一個孩子的求學夢。屈辱的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武自強輟學了。 　　母親去娘家捉了兩只小羊羔回來，讓武自強農(nóng)閑時放養(yǎng)，并且一再叮囑他要細心照料，兩只小羊是賒欠大舅家的，等小羊長大生了小羊，要還人家三只的?！叭烁F的時候，親情薄的還不如一張紙?。　蹦赣H哀嘆道。武自強茫然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兩只剛離開羊媽媽的小羊一樣，心中凄苦，前途一片迷茫。 翌年秋，父親為他訂下一門親事。女子叫小梅，一個潑辣干練的女孩。武自強第一次去老丈人家，女孩叫他打牌，他說不會，叫他打麻將，他也推說不會，只是低著頭偎在火爐邊烤火。女孩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惱罵道:“你能弄啥？連玩都不會玩，一看就是個瓷錘?！背燥垥r，老丈人熱情地拿出酒來，武自強滴酒不沾，只顧木訥而拘謹?shù)刈?，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送走武自強，女孩是嚎啕大哭，一心一意要退婚。父母自然不依，已經(jīng)訂了的婚，豈能是說退就退的。女孩拗不過大人，心中怨恨，從此見了武自強就跟見仇人一樣。 放羊的日子，自由而懶散。只要把羊趕到坡上，你可以隨便找塊青石躺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或者直接滾到草叢里傾聽蟲鳴蛙叫，鳥語花香。有人說如果讓一個人放三年羊，白給他個縣官他都不愿意做。所以說懶散會讓一個人永遠的墮落下去。 有時候這人啊就像那鼓一樣，真的需要用重錘敲，不受點打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頑強，自己的潛力有多大？ 敲打武自強的“重錘”很快就來了。 那年冬天，武自強把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的羊賣了一部分，手里有了一筆錢，就想著應該給未婚妻買幾件漂亮的衣服，一來討人家歡心，二來拉籠一下感情，畢竟以后要在一齊過日子的。武自強花了一整天時間轉(zhuǎn)遍了各個商場，為未婚妻精挑細選了幾件自認為特別好的衣服，滿心歡喜地選了一個好日子，專門給小梅送去，當然去時還給老丈人買了貴重禮品。老丈人沒在家，家里只有小梅一個人。潑辣的女子直接把禮物扔了出來，又把那武自強為她精心買的新衣服三下兩下撕個稀爛，砸在武自強的頭上，唾沫吐地順著武自強的臉往下流。武自強羞愧難當，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世間的事往往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失望到極點就是絕望。武自強覺得自己已經(jīng)絕望了，他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三天。三天里他反反復復的想，人活著到底為了啥？難道就是娶媳婦生娃，養(yǎng)娃，養(yǎng)大了，娃再娶媳婦生娃，祖祖輩輩重復著這一件事。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死了算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早死還少受點這生活的磨難。 想通這點，第三天夜里，武自強偷偷起來，找了根粗麻繩拿上，去后山里那棵百年柿子樹上，隨便找個樹枝掛了。特意打了個死結(jié)，把頭伸進繩套里試了試松緊剛好，最后回頭深情地望了一眼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心里默念：“永別了！故鄉(xiāng)！下輩子再也不來這里?！毖劬σ婚]，狠勁地蹬了一腳樹干，身子一下騰空，麻繩猛的一緊，一股強大的壓迫窒息感迅速從脖子上傳遍全身，大腦一陣眩暈，眼睛暴起仿佛要奪眶而出，嘴巴大張，雙手不由自主的抓住勒著脖子的繩子，雙腳亂踢，身子也不停地搖擺。突然，只聽的“咔嚓”一下，武自強只覺得脖子上的繩子猛地一松，身子迅速向下墜去?！皳渫ā币宦?，一屁股摔在柿子樹下的石頭堆里，一塊青石剛好墊在尾椎骨上，一股鉆心的疼痛傳來，還等不到他回過神，“呼啦啦！”脖子上套著繩子，繩子上綁的那根樹枝就狠狠地落下來砸在了他的頭上。連摔帶砸，武自強渾身疼痛，心里也吃了一驚，艱難地翻了個身，索性躺在石頭堆里懶得起來，回想一下這到底是怎么了？原來這柿子樹，樹枝本身就脆，容易折斷，加上冬天天冷一凍，更加脆。他一百多斤的重量掛上去，人再一折騰，無異于狠勁掰折，樹枝經(jīng)受不住，折了。這回，死也死不成了，連爬起來都困難?！袄咸鞝敯?！死，你都不讓人死，你讓我咋辦呀？”武自強喃喃自語道。 武自強靜靜地躺在石頭堆里，思緒萬千。腦袋里回想起生活里點點滴滴，他仿佛看到了父親為了這個家累得一天天彎曲的腰身，還有母親那未老先衰，滿面滄桑的容顏，弟弟妹妹稚嫩的笑臉，一副副溫馨的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他的眼眶濕了。“我為什么要這么懦弱呢？她看不起我，還不是因為我窮。我一定要自強起來！活出個樣來讓她看。我要出去闖一下，我本一無所有，成功了固然好，不成功，我還是我。再說了，死，我都不怕，我還怕什么呢。？”想通了這些，武自強突然覺得渾身充滿了蓬勃的干勁，他毅然爬起來，解了麻繩揣在懷里偷偷溜回了家。 臘月里，武自強說服父親賣了所有的羊。過完年，他收拾行囊加入了外出打工的熱潮。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武自強去建筑隊當過小工，食堂里涮過碗筷，人市上攬過臨時活，火車站上干過裝卸工……為了生活，吃盡苦頭。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苦受了很多很多，錢卻沒掙下多少。痛定思痛，武自強深深地感到需要一門手藝，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文化底子薄，他就從不需要多少文化的電焊工學起。 人這一生，總會遇著幾個貴人，關(guān)鍵時候拉你一把，你的生活馬上改變了方向。武自強生命里的第一個貴人就是他的電焊師傅。老人家看他實在，把自己的手藝傾囊傳授，并且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好多老顧主。 好運如果來了，擋都擋不住。武自強已經(jīng)能獨當一面了，干脆自己開門面單干?？墒琴Y金卻是個大問題，他跑回老家四處籌借，可惜愿意借給他錢的人是寥寥無幾。印象最深刻莫過于二舅媽，當時二舅已經(jīng)把錢拿出來了，二舅媽一把把二舅拉到屋里，高喉嚨大嗓門地吼道：“你沒看你外甥那窮酸樣，還想做生意發(fā)大財，他如果能發(fā)財，狗頭上都長犄角了。不借，堅決不借?！蔽渥詮娦暮囟寄苣杀?。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貸款。信用社的款哪有那么好貸的？你一個無名小卒，誰認得你是個鳥？武自強寧是拼著自己的真誠，給信用社主任家里挖了三天地，感動了鐵石心腸的主任，給他貸一筆五萬元的啟動資金。有了錢就好辦，租門面，做生意，誠信經(jīng)營，生意是蒸蒸日上。 也許真的是否極泰來，愛情之神也向他伸來了橄欖枝，一個秀外慧中的女孩走進了武自強的生活。女孩學歷高，有文化，有教養(yǎng)，知道心疼人，武自強的心都醉了。但他從內(nèi)心深處告誡自己，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絕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他對姑娘坦誠以待，實言相告。姑娘感激他的真誠，告訴他，如果真的沒有緣分，愿做一輩子妹妹，守護這份真摯的感情。 臘月里，武自強回了一次老家，買了豐厚的禮品專門去丈人家。小梅照舊把他拒之門外，惡毒地咒罵滾滾而來。如今的武自強再也不是以前的武自強了，血氣方剛的他直接把禮物扔進丈人的豬圈里，怒吼道:“既然你如此無情，我也不需要顧慮太多。這些禮物權(quán)當給豬買的，讓豬吃了吧！我們之間一刀兩斷，這么多年我家給你家的財物，我一分也不要了。從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闭f完轉(zhuǎn)身毅然離去。小梅愣在當場，她萬萬沒想到，多年來一直在她面前唯唯諾諾不敢抬頭，甚至連一句話都嚇地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完整的武自強突然變得如此強勢，如此有血性呢？ 看著武自強的身影消失在山洼里，小梅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呆呆的傻坐著，腦子里亂成一鍋粥。這就斷了？這婚就這樣退了？從此以后我與他再無任何瓜葛，這不是我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嗎？為什么我卻高興不起來呢？小梅感覺到心里突然空蕩蕩的，她急切地想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分享給自己心里的那個他。 小梅是有意中人的，那個人與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上莻€人拗不過家里人，與另一個女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了。那個人也癡情，為了小梅，三年來從來沒有碰過自己媳婦一下。可憐的小媳婦受盡了委屈，常常是以淚洗面，一夜夜獨守空房到天明。當小梅跑地滿頭大汗地找到意中人，迫不及待地把武自強退婚，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自由之身的消息告訴他時，他卻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哀嘆道：“晚了，晚了，一切都太晚了！這就是命啊！” 原來男人一直等著小梅，一年，兩年，三年。人心都是肉長的啊！自己嬌滴滴的小媳婦在家里孝敬公婆，任勞任怨，伺弄莊稼，早出晚歸，從無怨言。尤其是自己心情不好時，經(jīng)常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吐，吐的是一塌糊涂。小媳婦常常是默默地為他收拾干凈，再扶他躺下，靜靜地守在床邊，直到他睡醒一覺才悄然離去。三個月前的某一天，他又喝醉了，小媳婦照例服伺他睡下。等他一覺睡醒，看著小媳婦趴在床邊已經(jīng)睡著。這時候他的酒也醒了，望著媳婦瘦削的容顏，想著媳婦這幾年對他的好，對這個家庭地付出，自己心里那份多年的堅守終于崩潰了。他悄悄地溜下床，一把抱起媳婦塞進被窩，望著媳婦睡眼朦朧，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他的心都碎了，自己真是混蛋，這么多年來自己虧欠媳婦的真是太多太多了。那一夜，他們睡在了一起。媳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懷孕，他不能辜負了她！ 小梅聽完男人地敘述，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陣陣眩暈，她堅決拒絕了男人地攙扶，踉踉蹌蹌得往回走，到家以后就睡倒了。 小梅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匆匆找了個外地人嫁了。她要嫁得遠遠地，永遠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武自強結(jié)婚了，新娘子是那個愿意做妹妹守護他一輩子的女孩。 作于2020年4月2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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