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埃里克將咖啡杯底最后一口褐色液體倒入喉管時,暮色恰好漫過圣索沃爾教堂的尖頂。鋁制長勺在瓷杯里攪動,發(fā)出金屬與陶瓷特有的清冷碰撞,這聲音倒像是從阿爾卑斯山巔跌落的冰棱。</p><p class="ql-block">十二月的普羅旺斯褪去了薰衣草的紫霧,石板路上滾動著游客遺落的明信片。埃里克總在午后三點半坐在"老磨坊"咖啡館第二張鑄鐵圓桌旁,看那些裹著羊絨圍巾的異鄉(xiāng)客在寒風中疾行。他們的相機鏡頭總對著空蕩的薰衣草田,仿佛透過取景框就能看見盛夏的幻影。</p><p class="ql-block">"您的黑咖啡。"新來的侍應生將冒著熱氣的白瓷杯放在斑駁的桌面上。埃里克注意到年輕人袖口露出的刺青——是句中文,他認得那個"愛"字的繁體寫法,像屋檐下懸著的冰棱。</p><p class="ql-block">教堂鐘聲蕩開第七個漣漪時,黛推開了咖啡館的橡木門。她黑色大衣下擺沾著泥點,像是剛從某個坍塌的葡萄園跋涉而來。埃里克數著她高跟鞋叩擊地磚的節(jié)奏,十七步,正好停在酒紅色帷幔投下的陰影里。</p><p class="ql-block">"他們總在冬天尋找夏天。"黛說話時呵出的白霧纏繞著吧臺上的黃銅吊燈,"就像我父親臨終前還在酒窖里翻找1945年的新堡紅酒。"</p><p class="ql-block">埃里克轉動著無名指上的金戒,戒面被歲月磨成霧面的月亮。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他教女學生辨認大仲馬手稿里的潦草字跡時,壁爐里的橄欖木正發(fā)出畢剝的嘆息。那些泛黃紙頁上的墨痕,像極了此刻黛睫毛投在臉頰的陰翳。</p><p class="ql-block">洗衣坊老板娘說黛是跟著北風來的幽靈。她總在黃昏時分出現在鎮(zhèn)公所廣場,用炭筆給流浪貓畫像。那些蜷縮在噴泉邊的生靈,在她素描本上化作一團團顫抖的灰影。</p><p class="ql-block">"您見過真正的冬天嗎?"某個結霜的清晨,黛突然出現在埃里克的導覽隊伍末尾。她鹿皮靴碾過凍結的落葉,聲音像碎玻璃扎進積雪,"我是指那種能把血液凝成冰棱的季節(jié)。"</p><p class="ql-block">埃里克想起北京四合院屋檐下的冰錐。2012年的冬天,穿布旗袍的姑娘捧著《野草》譯本,問他"地火在地下運行"究竟是何意象。那時他還不懂中文里"煎熬"二字的分量,直到看見姑娘眼角的細紋里滲進雪花。</p><p class="ql-block">"寒冷會讓時間變慢。"他指著路邊蒙霜的葡萄藤,藤蔓扭曲如老人暴起的青筋,"就像被遺忘在酒桶底的瑪爾維薩,越陳越澀。"</p><p class="ql-block">黛忽然笑起來。這笑聲驚飛了鐘樓上的寒鴉,它們的翅膀掠過褪色的電影海報——那是特呂弗《祖與占》的舊日劇照,朱爾和吉姆的面容早已被風雨蝕成模糊的色塊。</p><p class="ql-block">暮色漸沉時,他們站在廢棄的修道院回廊。殘陽從科林斯柱的裂縫間滲進來,將黛的影子拉長成哥特式尖拱。她指尖撫過斑駁的濕壁畫,剝落的圣徒面容露出下面更古老的靛藍底色。</p><p class="ql-block">"您知道為什么普羅旺斯的石頭會呼吸嗎?"她的提問裹著迷迭香的余韻,"因為它們記住了所有未說出口的告白。"</p><p class="ql-block">埃里克摸出懷表,表殼內層嵌著的照片已經泛白。穿旗袍的女子永遠停在二十六歲的微笑,背后是北京琉璃廠的舊書肆招牌。當他用生澀的中文為她朗讀《小城春秋》時,窗外的槐花正簌簌落在青磚地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