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從小到老，牙齒軍團(tuán)絕不愿意安分守己。它們不時挑起一些事端，每個人多少都有一段與牙齒的恩仇錄。</p><p class="ql-block"> 牙痛總與快樂的童年并存，我小時候喜甜食，不拘紅糖或白糖，偷偷揣一小包在褲兜里，走幾步舔一口，要是有幾塊冰糖，更是喜出望外。</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甜蜜在舌尖溶化，痛苦于齒間蔓延。 </p><p class="ql-block"> 我吃過各種牙痛的苦，借用白香山詩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大痛起來摧枯拉朽似鐵杵亂敲；“小弦切切如絲語”，小痛不瘟不火抽絲剝繭似考驗(yàn)人的意志。我服用過許多古怪偏方，甚至尿桶底部堅硬的黃白沉淀物，還有四兩冰糖四兩老姜與豬蹄膀燉出的油膩甜濃的湯水，以毒攻毒止疼迅速，隔天蛀牙上就掉出碎渣渣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牙痛最公平，一視同仁，無論古今，不論人或動物。曾見大熊貓得了牙髓炎吃竹不香，瘦得皮包骨一副可憐相，牙痛連國寶也不放過。</p><p class="ql-block"> 牙痛冷面無情，擊碎孩子最純潔的夢想。安徒生《牙痛姑媽》里魔王夫人指尖銀光閃閃的針在牙齒上磨快，磨出詩的節(jié)奏；又打個洞，陰風(fēng)鼓進(jìn)去，讓你能寫出真正的詩。想當(dāng)詩人的孩子受夠了牙痛的苦，乞求魔王夫人放過他，詩人的夢想也終被摧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頭痛牙疼三日臥，妻看煎藥婢來扶。今朝似校抬頭語，先問南鄰有酒無?！卑紫闵降难劳磭?yán)重到要用酒精來麻痹，估計侵入牙髓了。詩人痛中覓句，算是苦中作樂的忍人了。</p><p class="ql-block"> 牙痛絕不憐香惜玉，楊玉環(huán)就是被折磨的美女，黃庭堅題跋《楊妃病齒圖》：“多食側(cè)生，損其左車。”荔枝甜度大虛火旺，首當(dāng)其沖必是牙齒。美人牙疼玄宗心疼，恨不能為其分痛。另一跋：“華清宮，一齒痛；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安史之亂似乎也要將賬算到牙痛上來。</p><p class="ql-block"> 經(jīng)歷過牙痛百般苦，每次聽聞友人遭此罪，總是誠惶誠恐，舌頭趕緊沿每顆牙巡檢一遍，確認(rèn)無恙方才安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牙齒冤魂不散，終究沒放過我。</p><p class="ql-block"> 在偃旗息鼓幾十年后，它們伺機(jī)作亂，右上的一顆磨牙隱隱作痛，這可真不是個好兆頭。</p><p class="ql-block"> 牙痛喜歡與好心情唱反調(diào)，想多吃幾口心儀的菜，病牙就做起妖來；想跟朋友來幾杯酒，火上澆油疼得不行。二個月來，病牙不時挑釁，痛感像立體幾何，縱橫交錯，東拉西扯。有時痛神經(jīng)直搗面頰至太陽穴，昏昏沉沉失去思考能力?？粗劳此僚皡s束手無策，想俯首稱臣，它卻絲毫不給你面子。</p><p class="ql-block"> 少有人一牙痛就找牙醫(yī)，總想僥幸逃過，認(rèn)為上火吃幾片藥就行，但那是自我安慰。藥吃不少但效果不佳，牙痛只是短暫鳴金收兵，很快就卷土重來。一次又一次，我的自信心頻受打擊，牙痛與沮喪輪番攻擊下世界變得灰暗。</p><p class="ql-block"> 那隨心所欲的發(fā)作，或暴力或溫柔的疼痛疊加上精神的日益頹廢戰(zhàn)勝了對牙科的恐懼，是時候找牙醫(yī)了。</p><p class="ql-block"> 檢查下來，醫(yī)生很快做出診斷，牙周病嚴(yán)重，需做長達(dá)半年的牙周護(hù)理，病牙做根管治療。不用醫(yī)生解說太多，我照單全收。</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躺上治療床，刺眼的燈光激活我的記憶，驚懼之中想起了“溫公卻扇”中多情幽默的東晉大將軍溫嶠。這位嚴(yán)重牙疾罹患者，42歲時行軍至馬鞍山牛渚磯時，傳聞水下多怪物。他燃起犀角果然見到了水下斑斕世界，見到了騎馬的紅衣人。當(dāng)晚夢見水中人恨恨地對說：“與君幽明道別，何意相照也？”溫嶠醒后牙齒忽然劇痛，難忍之下拔除病牙，竟因此中風(fēng)而亡，“犀照牛渚”竟把命給照沒了。</p><p class="ql-block"> 麻藥之下沒有痛感，但嗅覺聽覺與思維不在此列。飛輪凌厲的呼嘯聲從齒端涌向耳膜令人心驚，那種金剛刀切開石頭的粉塵味沖向鼻頭，口腔成了角磨機(jī)、電鎬、切割機(jī)施工的裝修現(xiàn)場。盡管有麻藥的壓制，但隨著器械的深入，不時有抽象的痛感從中樞神經(jīng)反射到大腦，身體的某個部位被牽扯著抽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除了那些高速旋轉(zhuǎn)的設(shè)備，眼角瞥見醫(yī)生擺弄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器械。彎柄小鏡子圓乎乎的較為親民，其余一概沉著臉閃著尖銳寒光?；驈澔蛑钡拈L長金屬針將要刺入肉與牙齒的縫隙，在血肉模糊中磨、削、鉆、挫，這些光亮的東西激發(fā)我聯(lián)想起即將到來的肉體與鋼刀的對抗，思想與疼痛的沖突。我似乎明白一個道理，對那些邪惡的力量，妥協(xié)絕非上策，真正的辦法是拿起武器露出獠牙進(jìn)行戰(zhàn)斗。</p><p class="ql-block"> 這些看似冰冷的器械就是我的武器，治療床就是我的戰(zhàn)場，我繃直腳尖，硬挺脊椎，準(zhǔn)備迎接一次又一次戰(zhàn)斗。</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