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浮世”，佛教語，喻生死輪回，人世虛無縹緲?！案∈览L”緣自日本江戶時代（1603一1867）。版畫形式，多繪世俗民風，“和”風氣息濃，有“佛、禪”意象，深遠影響過歐洲印象派畫家。</p><p class="ql-block"> 雖不擅版畫，極欣賞，又偏愛法國印象主義。寫生常流連于街市老巷，偶玩文字亦專情世俗風情，凡此種種，提筆便取“街市浮世繪”作篇目。</p><p class="ql-block"> 長沙比江戶時代久遠多了，2800年歷史，春秋戰(zhàn)國時楚地。秦始皇（前221）設長沙郡。漢高祖五年，在五一廣場一帶修筑邑城。</p><p class="ql-block"> 凜冬的長沙呈暖春氣象，疏煙淡日，太陽總掛天上。早起，胡亂吃點，帶上筆記本，乘三號地鐵于火車站中轉二號線去五一廣場。</p><p class="ql-block"> 擠在車廂里，正可觀察百態(tài)眾生相。人人低頭看手機，一種姿態(tài)，有趣變無趣，惟聽一中年婦女對著手機吼老公：“你咂（個）豬腦殼，不曉得燉豬腳要多放水？又燒煳噠，搞么子鬼咯！”。</p><p class="ql-block"> 過出站綠色通道，遮捏住剪角處，看守的小姑娘瞄眼身份證，嗯，68歲，開閘放行。幾百米長的地下甬道，網(wǎng)壇名星鄭欽文的巨幅廣告鋪天蓋地。出得地面便是熟悉的五一廣場商業(yè)中心，隨性而行。街旁表情單一的高樓像出自同一設計師之手，少節(jié)奏和想象，少個性，灰黃的霧霾中看著有點虛無。</p><p class="ql-block"> 穿過立著黃興塑像的步行街，撇開近四十年，老街巷深處僅有些許“文夕大火”后的民國遺筑，不見“明清”，莫談“秦漢”，悵然若失。倘懷古，都在史籍中。</p><p class="ql-block"> 塞滿大街小巷的游客，拖拉桿箱的是外地客，多是性急的年青人。老年人跟著舉小旗的導游小妹，緩慢地東張西望。神色坦然，悠閑自在的定是本地人。沒鳥事，出來曬曬太陽，沾沾人氣，倒顯得孤獨，一副認命的淡漠表情。</p><p class="ql-block"> 暖陽下，眾人大多臉容慈祥。少男少女在“茶顏悅色”奶茶店排長龍，數(shù)不清的路邊燒烤店鋪彌散出混著花椒、孜然、陳皮八角桂皮、臭豆腐的油煙味。五歲大小的姑娘緊著眉津津有味地吃手中的雞肉烤串。抓著手機的一頓亂拍。</p><p class="ql-block"> 操四川口音的小伙子打聽“火宮殿”在啥子地？一對東北夫婦問“文和友”往哪兒走？幾個大學生模樣的欲尋訪“賈誼祠”，問路人都認定我是長沙本地人。有人不小心撞我一下，“對不起”！又有人撞我一下，自顧走了，人太多，分不請誰撞誰。</p><p class="ql-block"> 掏出筆記本記點什么，無人問路了。轉動還算靈活的頭、眼，觀察蕓蕓浮世。眼花繚亂，忙不過來，于是靜下心，頭不動，眼珠子不轉，鎖定視覺范圍，一個個人清楚地過，穿漢服的小妞、著皮裘大衣踩高跟露截絲襪腿的時尚女郎、緊身怪服腳蹬長馬鞋的帥哥。六、七個十三、四歲的小孩點煙抽著，動作嫻熟。</p><p class="ql-block"> 一個近五十歲的男子匆匆而過，背著竹扁擔，左手提兩個塑科灰桶，右手拿把鐵鏟，一定在趕工地，怕耽誤他，真想找他聊聊，滄桑著臉，有故事的人。</p><p class="ql-block"> 黃興塑像拿眼盯著我？又望向遠方，一身漫烈的民、清際會風云。背對著黃興離去，想，秦漢唐、宋明清，那么久遠，俱往矣?；仡^從遠處看黃興，塑得略顯臃腫，少點風骨。</p><p class="ql-block"> 沿坡子街走三百米到“火宮殿”，老門墻依舊，主宮偏殿屬后建，熟得提不起興致。過“火宮殿約兩百米”，左邊是“伍厚德堂”原址，民國長沙四大錢莊之一。錢莊主人伍芷清，取《老子》中的“厚德”二字命名公館?，F(xiàn)在是飯店，也不知“厚德”二字有所傳承否？</p><p class="ql-block"> 路邊桿端的探頭下，一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瑟瑟地蜷縮在金碧輝煌的金店門側。佝僂著脊背拄杖的老嫗，手中碗里躺著一元紙幣，踉蹌地向行人乞討。憐憫心起，食攤買根烤肉腸遞給她，將找換的十元紙幣放入她手中的小碗。老人千恩萬謝，說自己八十五歲了，來自湖北恩施。想象老人過往的苦難，至少是不得“恩施”。</p><p class="ql-block"> 坡子街西頭石牌坊右后側，聳著新造的“百潮匯”大廈，像積木堆疊的造型令我憶及在澳洲的時光。大廈仿佛從“黃金海岸”或“布里斯班”搬來的。</p><p class="ql-block"> 從福勝街右拐，過五一大道入太平老街。右首是“賈太傅祠”。太傅于公元前（177一174）謫居于此，所著《過秦論》、《治安策》，曾國藩譽為“故千古奏議，推此篇為絕唱”?！百Z誼宅中有一井，誼所穿，極小而深，上斂下大，其狀如壺。傍有一局腳石床，容一人生，形流古制，相承云誼所坐”。——西晉《湘水記》。杜甫在井邊憑吊詩云：“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李商隱詩云：“空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p><p class="ql-block"> 出得肅穆的太傅祠，心中略有感傷，姑妄擬宋人晏幾道《思遠人》吟一曲：漠漠輕寒且徐行，千年思謫臣。蒼海淘盡，鯤鵬遠去，扶搖九天尋？諫言吐盡臨江惜，仗筆旋蛟龍。行到別離時，情漫深處，杯酒淚無痕。</p><p class="ql-block"> 再入紅塵，看些燈紅酒綠，走走停停，一路見得不少趣怪店名：“古德墨檸（英文早上好諧音）一一檸檬汁店”、“墮落街燒烤店”、“太平街老稱店”、“杜甫很忙店”、“刺青采耳店”、“女巫占卜店”、“上癮米粉店”等。</p><p class="ql-block"> 行至“孚嘉巷”，巷名取自民國，源《周易》隨卦第五爻，寓誠信、美善之吉祥意。文化一久，好東西就多。老巷原本各有各的性格，改造后單一了。</p><p class="ql-block"> 有點饑餓，進巷口五十米，左邊有家“陜西涼皮肉夾饃店”，店幅約八平米，右墻根一溜嵌墻臺板，四條圓木凳，店中間放一方桌，店門側對外開通窗，窗下是案臺及一應炊具。老板約五十歲，精瘦干練模樣。入店時不見客人，亦無伙計?！袄习?，來個夾肉饃！好嘞，肥瘦混搭6元一個，純瘦肉的8元一個，要8元的！”。老板一邊熟練地從中間剝開燒餅，將切碎入味的牛肉填進餅里，一邊與我聊天。老板姓熊，問我貴姓？”姓孫，孫中山的孫，畫畫的”，熊老板面露訝色？我馬上補告：“不是孫中山的孫子，是姓孫的孫”。</p><p class="ql-block"> 熊老板祖籍陜西漢中，三國名城。熊家曾是漢中鄉(xiāng)紳旺族，秦嶺下，西鄉(xiāng)縣（張飛取縣名）置地千余畝。曾祖父官至清庭戶部郎中，正五品。祖父是民國軍人，團級。得家傳遺風，見多識廣，知云南放蠱、湘西趕尸，什么“奇門遁甲”、“靈棋經(jīng)”、《麻衣神相》、《黃帝內經(jīng)》爛熟于心。能掐會算，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尤擅品畫。談起謝赫《古畫品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王維《山水訣》頭頭是道。雜趣太多，軍中斥其不務正業(yè)，此后消沉，沾賭成癮，輸盡家業(yè)。歇世時，熊父不慎犯忌，殯葬遇大雪，棺木沾雪（血），加之墳冢擇地不當，風水師堪后直言觸了龍脈，預言熊家將衰百年，不久，風水師雙目失眠。</p><p class="ql-block"> 雖身世起伏，熊老板倒承了家傳遺砵，詩畫風流，尤品畫一道不輸名家見識。好奇心起，倒要見識一個做夾肉饃的淪落到小巷叫賣何以風雅？“熊老板！請指教一二，一幅畫作如何算好？”他略一思索，說：“隨心便是境界，怎么畫都在規(guī)律中，見不出任何現(xiàn)成范式的足以稱好”。心中一驚。</p><p class="ql-block"> 熊老板在孚嘉巷經(jīng)營八年，號稱這條街巷能經(jīng)營八年不歇業(yè)的鳳毛麟角。他店中食材均從漢中老家運來，質佳味美，多是熟客回頭。說話間進來一對夫婦，與熊老板稔熟，開口便好言相贊，說最信山西人和陜西人，為人做事踏實靠譜。男子在漢中工作多年，自稱是著名作家賈平凹的學生，湘潭人，姓朱。</p><p class="ql-block"> 忽然疑心賈平凹的小說《廢都》中的人物有熊氏族人的影子？又進來三位熟客，一位行牙醫(yī)，二位年輕男女，隔壁理發(fā)店的。牙醫(yī)亦是贊語滔滔，自來熟地與我攀談。想，定是老熟客才會如此恣意?？腿硕嗥饋?，店小，只好起身，跟熊老板打過招呼離開。</p><p class="ql-block"> 前向在東茅街老茶館畫室內場景，今天只去竊聞。依舊人頭攢動，依舊座無虛席。打牌的、嗑瓜子的、吃點心的、品茗聊天逗腿（打趣）說笑的。茶館先前是六十年代二輕局的禮堂，留著木構件，露著紅磚墻、堊壁殘痕，添上鋼結構，一派舊時氣象，有質感，后現(xiàn)代。</p><p class="ql-block"> 八元點杯茶，端著在人群桌間徘徊，佯裝尋座位等朋友，留神聽長沙老口子們方言對談戲謔、佚聞鄙事。人世一大快樂便是與朋友閑扯終日，不必起身。</p><p class="ql-block"> 長桌旁，圍坐八、九位五、六十歲的堂客們，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家長里短——“昨天打麻將贏噠八十塊錢！綠衣堂客嗓門實在大。你走運，老姐最近手背，連輸六場，千把塊錢呢，亞你噠（操他的）肉痛，穿紅衣的堂客瞪著小眼說。喂！艷姐，你妹子找男朋友冒（沒有）？我屋里崽條件不錯呆（的），試試啵？談嘎（了）幾個噠，”艷姐一臉得意。</p><p class="ql-block"> 正鬧嚷，一老帥哥翩然而至，堂客們一陣騷動，“哎呀！就等你來，三請四催才肯現(xiàn)身咯，不帶愛相?！?lt;/p><p class="ql-block">各種油腔戲語機關槍似的射向老帥哥。有點窘，老師哥欠身笑笑，“起晚噠，對不起姐們，不能跘式樣（丟面子）啵！今天各位姐姐的茶點小弟散銀子（買單）咯。滿哥懂味！姐們敞開肚子?。ǔ裕﹩?！不恰白不??！”。堂客們一路起哄，“莫逗霸（騙人）唻！”</p><p class="ql-block"> 兩位帥哥靚女搭檔，在茶館二樓架了器材拍視頻，折騰近一小時，完事坐下喝茶，靚女點支煙說，前向網(wǎng)上看一位名媛與一資深作家對談 ，名媛借勢干過許多不一樣的行當，先圖好玩，后想賺錢，總歸是無一成功，擰巴了。忽然想采訪幾個美女作家，談點“性事”，也許是個賣點？聽后，資深作家笑笑，難！這牽涉到社會人格和藝術人格的區(qū)別，小說談性，含蓄點可以，當眾談則尷尬。建議你寫寫“私小說”，像寫日記，給自己看。電影、攝影等有個潛在功能，就是滿足一般人的窺私欲……對！有意思！我寫成了不是給你看的，對你的誘惑反而更大，萬一哪天發(fā)表，不就成了嗎。名媛好興奮，躍躍欲試。</p><p class="ql-block"> 聽到這兒，專職拍攝的帥哥輕輕地說：“我們也試試？”倆人竊笑。</p><p class="ql-block"> 一樓靠西墻有桌，幾位七十幾歲的嗲嗲正說退休金的事，抱怨錢不夠花：“兒子沒本事，隔三差五問老子要錢，鬼五十七（?；ㄕ校?，曉得老子痛孫子，各種名堂（借口）撮（訛）我。你兒子還有路（事）搞，我崽都失業(yè)噠！還要拽味（擺譜），一咂（個）化生子（敗家子），我做牙老倌（父親）的了不得難（搞不定）噠，逼噠克（去）撿廢紙箱，唉，今天不曉得明天的路，哦始搞（怎么辦）咯！”另一瘦嗲嗲接腔。桌對面的胖嗲嗲接過話頭，緩緩地呷口茶，左手拇指彈掉煙灰，作古正經(jīng)地：“哦始搞！自秦始皇設長沙郡不也到噠今天？一個字——熬！混一天算一天，來來來，喝茶喝茶。</p><p class="ql-block"> 長沙人聊天手勢不多，話多，搶著話頭比聲高，連珠炮似的生怕落下風，談笑多在雅俗智愚間，端看從哪個角度論。一老者，蓄著長髦，坐在角落看書。</p><p class="ql-block"> 放眼茶館大堂，比起小茶館真顯大，上百桌，上千人。自東窗照進的陽光斜晃晃的，混著煙霧和嘈雜的聲浪，襯托出無盡的恍惚彷徨。</p><p class="ql-block"> 出得茶館去江邊下河街，不算熱鬧，各式商鋪林立。幾個將手攏在袖管里的中年婦人立小街邊觀望，朝你媚笑，食指勾勾，小指翹翹，“什么事？”，“要按摩啵？六十元一小時，有事，謝謝！”離去。</p><p class="ql-block"> 沿湘江往北到潮宗古街，麻石街。有洋教堂，有韓國金姓開國元勛三十年代的活動舊址……街區(qū)不少新派建筑和店鋪，蠻藝術的。打卡的年青人不少，染著紅色、蘭色、紫色、黃色、灰白色的頭發(fā)。小廣場搞各種有獎活動?？Х瑞^、漫畫屋、手工藝品集市，頗有元氣，朝陽氣象。</p><p class="ql-block"> 差不多一天，行走近十華里，到了中山路三角花園，正有乏意，見一小啡館，點杯，點支煙，坐在店門外臨街的長沙發(fā)上，愜意地看小街上人來車往。沿街東邊一溜長長的圍擋，圍住順星橋、順星里（我家老屋所在地）、邵陽坪等拆遷后的荒地，約三平方公里，已荒了十多年。</p><p class="ql-block"> 咖啡館隔壁是服裝店，老板娘下午四點就關門打烊，坐到我坐的沙發(fā)另一端，等老公開車接她回家，抱著小狗狗親熱，忽然瞄我一眼，“哥哥蠻英倫風呆（的）！我老公穿西裝都犟（像）土夫子，不至于擺？莫策（調侃）我啰，我在圍擋那邊土生土長二十幾年噠”。少頃，她老公到了，開門下車，沒穿西裝，也不見土夫子樣范。</p><p class="ql-block"> 長沙城，長沙人，神韻何在？依舊云里霧里。遙想千年，哪里就是“恰得苦，霸得蠻，耐得煩”幾句話道得盡的。</p><p class="ql-block"> 起風了，吹來點雨的味道，片刻，風停云過，日頭西沉，掛在了屋角上，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于星沙，2025年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