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鄧躍東 </b><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撰文、供圖</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因人民解放軍編制調(diào)整,原蘭州軍區(qū)《人民軍隊》報在創(chuàng)辦了67年后,于2016年1月15日出版最后一期報紙后正式???。當年的部隊報道員鄧躍東滿懷深情寫下了這篇懷念文章。</b></p> <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收到一張稿費單,跟平時的感覺很不一樣,以致懷揣身上,久久不愿去兌取。這是原蘭州軍區(qū)《人民軍隊》報社匯來的,只有一百元。此時,這張報紙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順應(yīng)國家軍事體制改革,完成了自己六十六年的歷史使命。我在停報前幾天,有幸刊發(fā)了一篇散文。</p><p class="ql-block">我想起領(lǐng)到報社第一張稿費單的時候,迄今二十三年了,我且有十五個青春的精氣神思付諸給了這張報紙。</p><p class="ql-block">點點墨痕,字字飛塵,心影斑斕。我跟這張報紙已不是單純寫作的事情,她已進入我的身體,我的行止總有她的影子。物之形體不存在了,心影能抹去么!</p><p class="ql-block">比如說,我青春躁動和迷惘的時候,她給了一個清晰的方向。方向?qū)θ耸嵌嗝吹闹匾?</p><p class="ql-block">我18歲參軍到陜西,擔任外線兵,連隊駐扎在渭北高原上的山溝里。晚點名時,對著重重黝黑的山峁,我們唱歌都沒有勁。指導(dǎo)員說,有本事就跳出這個山溝,跳不出就給我好好唱歌。后來指導(dǎo)員對我說,你可以給軍區(qū)的報紙寫報道,發(fā)表了能立功受獎,會有出路。他是看到我能自覺讀書才這么說的。</p> <p class="ql-block"><i>人民軍隊報“西線”副刊刊發(fā)鄧躍東的作品《一個人的昆侖山》</i></p> <p class="ql-block">我那時喜歡文學(xué),覺得寫個報道不是什么難事,就一連寫了三篇,反映連隊通信保障、種菜養(yǎng)豬一類的。指導(dǎo)員審閱后說,我看行,拿出公章,“叭叭叭” 地蓋在稿紙上。此后報紙一到,全連人員爭相查看,但我的名字久久未見出現(xiàn),其它部隊還不如我們種菜喂豬厲害的新聞不時刊登了。指導(dǎo)員說,繼續(xù)寫,你能行。連長為鼓勵我,還給我20元錢買方格稿紙和信封,我那時一個月的津貼也只有20元。我就接著寫,繼續(xù)投。冬夜安靜,我在一孔沒有暖氣的窯洞里寫作,實在太冷了,就往腳上套個麻袋,一直寫到鋼筆水被凍住了。就在入伍第一年最后的幾天里,《解放軍報》發(fā)表了我的一篇連隊故事,部隊機關(guān)嘉獎了我。但是,軍區(qū)報社的門仍是沒敲開。</p> <p class="ql-block"><i>《人民軍隊》報停刊特刊(一版)</i></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連隊一個軍校實習(xí)學(xué)員對我說,他的一個老鄉(xiāng)在軍區(qū)政治部車隊,常給報社服務(wù),可以試試讓老鄉(xiāng)轉(zhuǎn)交稿子,于是又寫了一篇軍民共建的人物通訊《九連有個“老兵”叫小奇》,但寄過去后,也不見動靜。</p><p class="ql-block">第二年春天,我因在軍報發(fā)表稿子,被調(diào)到駐在西安的部隊機關(guān)。我參加了軍區(qū)司令部系統(tǒng)的新聞培訓(xùn)班,《人民軍隊》報通采處處長許明善應(yīng)邀講課,他談了基層通訊員寫稿的通病,提出注意事項,叫我們有好稿寄給他,還留下了電話。接下來組織了新聞線索匯報會,我沒有像樣的線索,又不想放棄機會,就緊張地匯報了之前寫的那個人物通訊。這時,一個少校軍官看著我說,這個稿子我有印象,已經(jīng)編輯好了,你放心。我興奮不已,向旁邊人打聽,得知是報社的吳懷洋編輯。回到部隊不久,這個人物通訊就刊發(fā)了,好大的一塊。六元錢的稿費寄到了連隊,指導(dǎo)員安排人取出帶來,我捏在手里,滾燙滾燙的。</p><p class="ql-block">后來,無數(shù)次收到報社報寄來的稿費,幾乎每張單子的后面都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這張報紙的高度,讓你無法輕松地上陣,人生深度就此有了變化。</p><p class="ql-block">部隊要求,大項的工作最少要在軍區(qū)報紙上有痕跡,一個月必須上三、五篇,不論長短。但是到發(fā)表第二篇稿子,時間相隔了半年多,讓我感覺到了什么叫難度。</p><p class="ql-block">一個人壓力如山,沒有假日,不分晝夜,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這里。我平均兩天寄一篇稿子出去,收到退稿,換個信封再寄。入伍第三年,我參加了軍??荚?,因理科太差而失敗,我想,只有新聞這條路可走了,可是并不平坦。</p><p class="ql-block">為了多上稿,我們想盡辦法,常跟編輯記者“合作”,一廂情愿地掛上他們的名字,但是并不見得有效。有時部隊安排我們?nèi)笊缢透澹眄槝I(yè)務(wù)關(guān)系。有一回,我到報社匯報一個訓(xùn)練典型,報社認為不太成熟,尚待培育,部隊領(lǐng)導(dǎo)認為我協(xié)調(diào)不力,撂下蠻話,不上稿就不要回來。我委屈得流下眼淚,報社一個處長知道后,主動給部隊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解釋,幫我卸下了包袱。</p><p class="ql-block">新聞磨人,有時感到疲憊,但總有一種力量把你喚起來,讓你牢記人在陣地在,叫你懂得守住陣地是你的天職,沒有了陣地你什么都不是。</p><p class="ql-block">我給許明善處長寄去稿子,他來電話指導(dǎo)過,但后來寄稿聽不到他的回音了,有個編輯告訴我,許處長在青海高原采訪中因車禍犧牲了。我驚訝萬分,他是用生命來采寫新聞的!數(shù)年后,我到軍區(qū)幫助工作,一個朋友叫我去幫忙抬家具,想不到就是許處長原來的家,我看到屋里有一本由他校解的《唐宋邊塞詩詞選粹》,這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本書,可想他是用生命來箋注軍旅詩文的!</p><p class="ql-block">我以我身寫新聞。我從許處長身上得到啟示,一個人寂寞地寫下去,頭發(fā)越發(fā)稀疏,視力一再下降,發(fā)稿剪貼本漸漸厚重,立功受獎等級逐步提高。當兵第五年末,軍區(qū)從士兵新聞骨干里提升一批軍官,我有幸列入其中。</p><p class="ql-block">寫稿發(fā)稿,這個陣地幾乎就是一種攻與擋的關(guān)系,難免產(chǎn)生抵觸和誤解,甚至是怨氣??少F的是,碰撞過后不是堵塞住了,而是心胸愈加開闊了,人就是這樣磕磕碰碰成熟起來的。</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將一個花了心思的稿子給了二版的編輯,他認為有問題,表示不能發(fā)。我不服氣,將稿子給了一版的編輯,很快就發(fā)出來了。這種事我干過多次,這個不行再給那個,有時還能發(fā)出來。但是過了幾天,二版的編輯來電了,他很不高興,說我只是滿足上稿,質(zhì)量未提升。靜心想想,他說得對的,最少得修改一遍再給其他編輯,即使不發(fā),也有提升。</p><p class="ql-block">有時我們“倒著走”,寄希望于某一管事人。我曾將一篇三千字的長稿向一位處長作了匯報,處長批示讓一個編輯閱處,這個編輯卻認為文不合體,我完善一遍后,還是沒能通過。一氣之下,我將稿子寄給了《解放軍報》,竟順利發(fā)出了,倍感暢快。后來聽說這個編輯也看到了,曾說“別人是別人的眼光,我們有我們的看法”。多年后,我感同身受,終于理解了這句話,一張報紙是一種品格的呈現(xiàn),品格的高度決定了報紙的高度,而優(yōu)秀的編輯看重思想的獨立性,不容風(fēng)吹草動、由人擺布。</p><p class="ql-block">后來,報社聘我為特約記者,去報社見習(xí)了一回。報社在軍區(qū)政治部大樓二層辦公,編輯們白天忙著各種編務(wù),晚上過來學(xué)習(xí),包括看當天的幾種報紙。有一回,張際會處長問我看了今天的軍報沒有,我說看了,他問頭版頭條是什么標題?我說不出來,沒有印象,他說你再去看看,是不是××××××××××這個標題。我翻報紙一看,一點沒錯,臉就紅了。這個事對我觸動很大,想不到對待新聞需要如此態(tài)度的。此后每夜跟編輯一起學(xué)習(xí),觀看改稿和組版,交流看法,越來越察覺出自己的短來,但只要留心,處處都是學(xué)問。</p> <p class="ql-block"><i>《人民軍隊》報??乜?lt;/i></p> <p class="ql-block">一張報紙,靠什么留在讀者的記憶中?我拿著一張報紙,總能看到一顆顆跳動的心靈。因為新聞是有生命的,雖然在讀者眼里只有一天的生命,而在編輯,他們要用全部的生命對待這一天!這也是我決心將新聞當事業(yè)干的一個支點。</p> <p class="ql-block"><i>《人民軍隊》報停刊特刊</i></p> <p class="ql-block">一種職業(yè)、一段歷程,如何呈現(xiàn)出從容和境界,我想應(yīng)是在勞作的路上看到了風(fēng)景,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風(fēng)景。</p><p class="ql-block">中外新聞界對新聞概念界定多樣,而我在報社看到,他們是用身體來詮釋新聞概念的,抑或說新聞就是一種人格。比如剛剛退休的黃勤信副社長,他的魅力就跟他的名字一樣,勤奮自信。他在報社三十多年,上班從無遲到過,每天下午提前半小時到辦公室。他很少說話,點著煙看稿寫稿,他審過的版面沒人能挑出差錯。他的認真,讓我們輕易不敢把稿子發(fā)給他看,十五年里,我只給他交過一個言論稿。</p><p class="ql-block">報社樓前有四棵挺拔蒼勁的金剛松,據(jù)說這是國慶十周年時,金日成送給彭德懷的,適合高寒地區(qū)生長。彭總是西北軍區(qū)司令員,對西北感情深厚,就交代栽到了軍區(qū)辦公樓前。幾十年了,偉岸青翠,本色依然。我想起這四棵松樹就想到報社的師友,像黃老這樣堅毅執(zhí)著的人,還有不少,一輩子用品行操守影響著身邊的人,成為了別人眼里的青松。</p><p class="ql-block">我曾與一位編輯閑談,大區(qū)政治部副兵團級單位,是個能發(fā)展的地方。他說的確是,二十年了,從辦公室窗戶無數(shù)次看到過熱烈的場景,有時歡送某人升遷,有時迎來某某履新,唯二樓報社一片安寧,幾乎無人下部隊任職,或往上擢升要位。因為業(yè)務(wù)的延續(xù)性,很多人數(shù)十年里一間屋子不變,一張桌子不換,有怨不提,有悔不改,黑發(fā)進來,白發(fā)離去……</p><p class="ql-block">他提到的窗戶我記憶猶新,當年我就在這間辦公室見習(xí),田之章編輯負責(zé)幫帶我。他喜歡蒔弄花草,把一盆綠蘿擺在窗臺一端,常用茶水澆灌,條蔓盛長,爬到了另一端,窗戶綠意盎然,充滿了生命力。田編輯在這里編報多年,后來調(diào)去《解放軍報》,他飽讀史書,閱世豐富,曾經(jīng)出過一本小書,叫《寫在報紙邊上》。錦簇如流,他站在路邊上,入眼的都是風(fēng)景。</p><p class="ql-block">窗外有風(fēng)景,從窗里面看,何嘗又不是風(fēng)景,風(fēng)景在心,字由心生,筆下絢麗多姿。</p> <p class="ql-block"><i>作者鄧躍東用過的人民軍隊報社采訪本</i></p> <p class="ql-block">營盤鐵打兵流水,2008年我根據(jù)安排,轉(zhuǎn)業(yè)回到南方老家。報社這個打拼多年的陣地,成為了我的記憶。多少次夢回號角連營,天邊總是出現(xiàn)的一 座高地,我久久仰望。不知道,還能靠近一次陣地么?去年冬,我在報社微信群里,看到昆侖山上一個女人孤獨生存的照片,心里頓生疑惑。我通過報社的朋友介紹,一路電話追蹤過去,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感慨萬千,就寫成一篇散文。我將稿子給了“西線”副刊的獨鋒歌編輯,此時軍隊改革啟動,報紙即將停辦,我希望能夠最后一次發(fā)稿。經(jīng)過努力爭取,稿子在2016年元旦、最后一期副刊上刊發(fā)了,我激動不已,就跟當初刊發(fā)第一篇稿子一樣?!督夥跑妶蟆泛髞硪部l(fā)了這篇散文,興奮感卻減弱了……</p><p class="ql-block">可巧的是,我最后刊發(fā)的散文題目叫《一個人的昆侖》,而這張報紙怎不是我們的昆侖?她影響了我們的思想、情操、態(tài)度、作風(fēng)、方法,饋贈我們的,豈止是一筆稿費能夠代替?</p><p class="ql-block">我是理解的,寫作多年,數(shù)次遇到交往已久的報刊遭停辦的事情,惜意叢生,但沒有哪家的反應(yīng)有如此的強烈,字字情痕,如生命因子,滲入到血液里了,持久地發(fā)熱著。</p><p class="ql-block">一位智者說,事情到后面都是好結(jié)果,沒有好結(jié)果說明沒到最后。</p><p class="ql-block"> (2016年7月)</p> <p class="ql-block"><b>作者鄧躍東</b></p><p class="ql-block">1974年生,湖南洞口縣人,散文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蘭州軍區(qū)部隊行軍多年,現(xiàn)居湖南邵陽,服務(wù)交通部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