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冬 之 陽</p><p class="ql-block"> 肖作成一九五二年湖北革大畢業(yè)到松滋十一年,累遷至人民政府付縣長 。這些年他兢兢業(yè)業(yè)工作的同時,還在設法尋找恩人王允中,這是其父的殷殷之托。</p><p class="ql-block"> 王隊長進灣子前,農會已經把我們家劃為地主,地主是要收財產遭斗爭被打倒的呀!</p><p class="ql-block"> 立冬都過幾天了,還下大雨。吃完早飯,我鐵了心要去把三岔溝一塊田最后翻耕一遍凍冬。那可是我們家的谷囤子啊,心疼,舍不得,就當送它一節(jié)路,留個念記。</p><p class="ql-block"> “這田馬上要分給別人了,你還耕什么?”是王隊長,穿著雨衣走在田埂上。</p><p class="ql-block"> 生怕他說我不滿,還想占著田不放手,不敢回話。感覺走近了,我抬起眼發(fā)現他臉上并無兇氣,就壯起膽子:“伺候它十來年了,還伺候一次吧?!彼撝暄ィ瑳]有再問,見我呆站著,說一句,“你耕那!”</p><p class="ql-block"> 我在前面耕,后面聽著有響動,側身,是王隊長在后面犁溝里走。一夜的雨,田里的水沒過腳背,他腳像摸么東西,又像在探么就里。我不能停,更不敢問,就這樣我在前面耕后面不斷有響動,一廂田到頭,他走上田埂,在野草上擦了擦凍得發(fā)紅的腳,穿上雨靴走了。</p><p class="ql-block"> 王隊長唱的是哪出?接下來的日子我是數著天過的,想著會有人來封門,會有人來搬家具搬農具,會被農會拉上臺掛牌子斗……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二十天過去了,這一些事都沒有來。第二十一天通知我去開大會。要斗爭?要公審?我低頭縮在會場邊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出。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農會葛主席宣布了兩個事:我們家地主改為富裕中農,宏詠先生到區(qū)里參加教師培訓。我抬起頭,怕是嚇黃昏聽絞了,到王隊長講完話,才曉得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到他家地里去,他正在耕田,犁溝筆直,每一犁的寬度和深度都差不多,我赤腳在犁溝里蹚過,平復得很,沒有多年悉心扶犁的經歷,練不就這樣的把式。你們前灣子耕過的田,我也都看過蹚過,沒有一塊比得上的?!?lt;/p><p class="ql-block"> 王隊長啊,那天你不是在蹚我耕田的道行,是在蹚旺我們肖家的家運那!</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要放一架鞭,你姆媽不可,“弄這大動靜不怕呀,興把成分改過來,就不興再改回去呀?”也是。鞭不放,神是要敬的,你姐你媽我們三個跪在神龕前燒香燒紙磕頭作揖,你姆媽嘴快,“照我說,神要敬,王隊長越發(fā)要敬!”</p><p class="ql-block"> “沒有王隊長,就沒有他們肖家如今的光景。恩公是松滋人,你定要找到,么樣謝都不為過!”這是他父親講完那段事的一句綰結。</p> <p class="ql-block"> 如煙往事,往事未必如煙。</p><p class="ql-block"> 你們村轄五個灣子。張家垸前、后灣,幾乎都姓張;上長椿垸兩個灣子,高、曾分別是大姓;下長椿垸臨通順河,姓雜,農會葛主席就這灣子。</p><p class="ql-block"> 立冬后幾天我才進村。那夜雨不小,我在村公問審私塾先生張宏詠,他已經關在村公所有日子了。</p><p class="ql-block"> “葛家人搬請你去救新四軍葛老三,你為什么不去?”</p><p class="ql-block"> “生性膽小,邁不開步?!?lt;/p><p class="ql-block"> “說你膽小,就沒有膽大的了。那年告永合謝團長,你自擬訴狀,只身走縣衙打官司,渾身是膽那!”</p><p class="ql-block"> “那膽是灣子里父老借給我的?!?lt;/p><p class="ql-block"> 正問著,門呀地被推開了。一群人呼啦一下進門就跪下,打頭的碾子三爺還赤著膊,腰間扎著紅帶。</p><p class="ql-block"> “王隊長,青天大老爺,我一門老幼十三口,為先生喊冤來了!”。三爺雙手合十,還以頭搶地。</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失措,想扶他起來,他依然跪著訴說。</p><p class="ql-block"> “葛老三是個流打鬼。不錯,他是搞過一個月不到的新四軍,怎么不說還搞過白極會搞過漢流老幺???吃喝嫖賭偷五毒俱全,好缺德。地主肖聚賢三年前大兒子死了,他趁人辦喪事,把人家的一只新船偷著賣了。在峰口吃鴉片被王勁哉部抓住,要戳刺刀,這人能救嗎?喔,葛家有了農會主席就翻舊賬,公報私仇???!”</p><p class="ql-block"> 碾子三爺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本名定舉,排行老三。那年臘月碾子俏,上長椿垸高黑牯仗著塊頭大,才喝過白極會佛水道是刀槍不入,把三爺排隊的籮筐甩了換自己的木桶。三爺不言語,輪到黑牯往碾槽里倒谷,卻突然上前把兩個碾磙子卸了。兩個大石磙子三百多斤,三爺一肩挑到黑牯大門口摞碼起來,揚長而去。自此一戰(zhàn),灣子里人們稱呼的舉三爺慢慢變作了碾子三爺?!@當然是后來才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動情曉理講政策,費了好多口舌,才打發(fā)走了三爺一門 。接下來繼續(xù)問審,不料被審者竟然給肖聚賢喊上了冤。</p><p class="ql-block"> “剛才三爺說我們?yōu)匙永锏男ぞ圪t被劃地主了?”</p><p class="ql-block"> “你問這個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屬實,那就冤枉了。其一,肖家長子三年前去世,媳婦改嫁帶走孫女,七口之家變四口之家,人均田畝如何不多。要是其子不死或者晚一年死(政策可參照家庭解放前三年的人口數。)他們家人均田畝數就差不多要減一半。其次,肖家沒有長工,偶爾請短工,多數是換工。灣子里都愿意和肖聚賢換工,他農活做得好,耕田的活路我們這一帶無出其右?!?lt;/p><p class="ql-block"> “不枉是打過官司的,一條一條的。好好考慮自己的問題吧,肖家的問題不是你管得了的,都泥菩薩了?!?lt;/p><p class="ql-block"> “泥菩薩也是菩薩,有話也不能不說,自古是非無關窮達?!?lt;/p><p class="ql-block"> “自古是非無關窮達”,我的心咯噔一下,眼前這個身材不高面容清瘦不卑不亢的人,實實在在地將了我一軍。</p><p class="ql-block"> 嘣嘣嘣,把煙灰敲到灰缸里,拿過煙絲盒,一小撮一小撮慢慢地續(xù)進煙鍋。肖作成看他神色有些重,也不便插問。</p><p class="ql-block"> 早先,對你們家成分的劃定工作隊內部是有分歧的,最后農會部分同志態(tài)度比較堅決,就以地主成分定了。這是我接手村土改工作時聽到的反映。劃不劃地主事關一家的命運,并且還不止一代人的命運,反映的問題要在降職前,我一定會實事求是審慎處理;但降職后哪有心思哪來勇氣處理這種極具風險的大事難事。</p><p class="ql-block"> 再點燃煙鍋,叭一口,又叭一口。</p> <p class="ql-block">“老肖,幾句心窩子里的話,今天一吐為快?!? </p><p class="ql-block"> 我任區(qū)土改工作隊隊長時,一樁突發(fā)事件處理不當造成影響,被降職到你們村土改工作隊負責,情緒極其低落。</p><p class="ql-block"> 你們家成分我進村前就定了,蕭規(guī)曹隨,基本無有風險;何況你們肖姓在灣子里就一家,沒有強勢的人抻頭鳴冤叫屈,出不了波折。我選擇以不理舊事的方式處理,平穩(wěn)躲過這段非常時期,似乎順理成章。</p><p class="ql-block"> 是那句“自古是非無關窮達”對我的沖擊,讓我思想斗爭好激烈。是的,否定前面的意見再重新劃定,各方面認識怎么統一,還有地方各宗族矛盾怎么協調,難度是大,風險也不小,如果不降職我會采取回避不作為的態(tài)度嗎?同一個問題,不同的態(tài)度,降職就是分水嶺。羞愧呀,我一個共產黨人的情懷尚不如一個私塾先生?!最終大義戰(zhàn)勝了茍且,我決定親自調查處理你們家的成分問題。</p><p class="ql-block"> 肖作成當天離開了劉家場,第二天就請假趕回了老家。父親說,先生五七年打成右派回到老家,當好幾年牛倌了。</p><p class="ql-block"> 肖作成還是決定登門作謝。知道先生不會在意什么禮物,只帶了兩條煙。二人從未謀面,肖作成自報家門后,先生并沒有延客入座,而是把桌子上的煙還與他,打手勢讓轉回。肖作成尷尬而立,先生根本不看他,仍一個勁的打手勢讓離開。</p><p class="ql-block"> 肖作成這個級別的干部,是大體能理解先生心思的。果然,在他轉身那一刻,先生說一句,“別惹火燒身?!被赝矍斑@位頒白長者,肖作成眼眶潮潤了,不為先生處境,而是感佩老人在如此處境中還在盡力佑護他人。</p><p class="ql-block"> 肖作成當天就離開老家。臨行囑咐父親,不要再打擾先生,讓老人安靜。</p><p class="ql-block"> 幾年后,縣長肖作成被打成走資派關在牛棚里,自己寫檢查外,還被責令揭發(fā)一把手書記,說是可以將功贖罪。任憑威逼利誘,始終不為所動,“自古是非無關窮達”,不會忘的。這是后話了。</p><p class="ql-block"> 2024、11、1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