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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19次變奏(小說)

戴鐘偉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雨季的19次變奏</b><b style="font-size:20px;">(小說)</b></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擔心地仰望著叔陽。叔陽叉著腿站在蘇州盤門的低矮城墻邊上,背后是點將臺,再遠處是瑞光塔。墨綠色的藤蔓將城垛完全覆蓋,只能在藤蔓的空隙窺見斑駁的城磚,遠遠看去,叔陽的剪影,像是一只略顯單薄笨拙的大鳥,有些驕傲,也有些惶恐地站在一棵樹冠茂盛的大樹頂端。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忽然一陣來路不明微涼的晚風,吹得那個高大瘦削的影子有些搖搖晃晃地。夕陽在即將沉入地平線之前的時刻,迸發(fā)出霰彈槍子彈束般的光焰,橙紅色的光線直射著郭路的眼睛,他看不清叔陽的表情,只依稀看見他的腮幫子一鼓一鼓地,臉上的肌肉群很滑稽地起伏扭動著。忽然,他向著天空張開雙臂,極力張開嘴巴,像是在想著某個方向大聲吶喊什么,但是郭路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也看到了郭路,同時也看見一只灰鴿子低低地掠過城墻下的蒿草?;银澴臃路鹗芰藗?,在草叢里撲騰掙扎,踉踉蹌蹌地,怎么也飛不高,但是始終也不甘放棄努力,振動著翅膀,高高低低不規(guī)則地起落,翅膀上騰起了迷蒙的水霧。叔陽看著,有點入神,他想起了最喜愛的那首歌,宿舍里最時髦的同學首先在磚頭卡式錄音機里播放,后來在電臺的排行榜里聽到?!坝袝r候我感覺/自己象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第一次約蘇葉去朱家角玩,在河畔那個名為漕溪人家的菜館里,叔陽曾經(jīng)借著醉意唱過這首歌。蘇葉淺淺地笑著說,他唱得比原唱者還有感覺,簡直懷疑就是他內(nèi)心真實的寫照。叔陽很想告訴善解人意的蘇葉,他唱那首歌時眼前浮現(xiàn)的圖景,但卻不知從何說起。</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他家鄉(xiāng)的那個被藏在峻嶺之中的小鎮(zhèn)里,濛濛煙雨仿佛一年四季都不停歇,近處鎮(zhèn)上低矮的石頭房子,遠處綿延不絕的山嶺,都像被雨浸泡了很久的發(fā)菜一樣邊緣搖蕩,視線總是難以長時間聚焦。鎮(zhèn)上的人平日里也習慣里低著眉頭,眼神看著腳下,也從來好像沒有眺望的想法。鎮(zhèn)里的男人總是在四處晃悠,閑談,但女人們的背上總是有一個背簍,背簍里也總是那么多的物品。從出生起,叔陽就是被母親背在竹簍里,緩緩地前行。自他記事起,眼中看到的遠遠近近走動的人影,都是晃動的,不確定的,像是在宣紙上不小心濺落的殘墨。阿爸和阿媽像鳥兒一樣,先后突然飛走了,那個竹簍就落在了哥哥叔農(nóng)的背上。瘦弱的叔農(nóng)一手扶著背簍,一手牽著幼小的叔陽。那一天,他們送完了竹簍里的東西,冒雨向鎮(zhèn)上那棵最古老的樹上艱難攀爬,趕在一陣雷電到來前,從樹頂?shù)镍B巢里抱回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鳥。叔農(nóng)說,叔陽你看,這只鳥兒的羽毛是彩色的,它以后一定能飛過那座大山。你要像它一樣,飛到大山外邊看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夕陽仿佛是一只吹到極限忽然爆炸的紅色氣球,毫無預兆,在最炫目的瞬間之后,戲劇性地消逝。天地間突如其來的光線變化,讓郭路眼前一時有些難以適應(yīng),有種夜盲癥的錯覺。也就是在那一刻,叔陽跳下了城墻,揚長而去。叔陽的背影,被夜晚瞬間吞噬了,在叔陽吶喊的剪影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之間,竟然沒有一點的過渡期,仿佛他從未在城墻上出現(xiàn)過一樣。郭路沒來由地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凝望,叔陽或許在整個黃昏,將留不下任何蹤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問蘇葉,按星座計算,你應(yīng)該屬于白晝,那明亮的十二個小時,可是,你太……那個了。蘇葉將散亂的鬢發(fā)掠到耳后,說:你的算法不適合我。我屬于另外的二十四小時——黑夜二十四小時。喬治哈哈大笑,很美國地直拍蘇葉纖弱的肩,只拍了一下,蘇葉就很警惕而又很技巧地閃開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拿起喬治辦公桌上一個美洲土著風格的木雕工藝品,說這個東西的造型真的不錯呵,你在哪里買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的藍眼睛里閃過狡黠的笑意?!澳鞘俏襾磉@個公司之前,去墨西哥的考古所得?!?lt;/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還喜歡考古?”蘇葉有些意外,這個年輕帥氣得有些玩世不恭的“老美”竟然也有文化上的追求。蘇葉想,喬治若是說他以前搞過搖滾,可能自己心理上還比較能夠接受一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這是我的業(yè)余愛好。但是我只是嘗試階段。因為我發(fā)現(xiàn),擁有愛好的前提是錢,沒有錢,我無法保護自己的愛好,與其讓愛好慢慢消失,不如把它存進銀行——當然不是花旗銀行,是這里?!眴讨沃钢感呐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還有這里?!碧K葉把木雕重新放在桌上。“人往往都喜歡掩飾自己,給自己的俗找一些雅的理由??磥硎郎系臑貘f一般黑,你們美國人也不例外。當然,我,也是。誰還不是一個俗人呢?”蘇葉幽幽地說著,并沒有直視喬治,透過這座酒店的窗口,遙望街對面友誼會堂頂上閃閃的紅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說,自從來到這個城市以后,每個平安夜都要走到距離學校最近的車站,坐上第一輛進站的公交車。車的終點是在號稱萬國建筑博覽會的那條著名的街上,隱隱聞到江水泛起特殊的味道,一種后工業(yè)時代的躁動化合出的氣味。她來自云南的一座遺世獨立的古城,城外的紅河水從來沒有這樣刺鼻的味道。但是,她卻為這條河流著迷了。她會用自己那臺海鷗相機拍三張照片,一張是自拍,其它兩張隨機向著某個方向按下快門。然后她會把這三張照片做成拼圖。但什么注解文字都不寫,只寫下記錄時間的阿拉伯數(shù)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驚奇不已,木木地看蘇葉:“這是你們東方的巫術(shù)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搖搖頭:我們云南是少數(shù)民族最多的省份,只要翻過一道山嶺,信奉的神靈都不一樣,而且種類、用途都特別多,多到節(jié)日和祭祀成為一個硬幣的兩面,神秘主義在我們那里沒有市場。我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看一看我和這個城市的關(guān)聯(lián)。再說,我的平安夜,不是你們西方人給耶穌過的那個,那是我們小地方的人自己心里感覺的日子,每年不止一個呢。相較于白晝,我更喜歡夜晚,黑夜二十四小時。</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沉吟了半響,才說:蘇葉,你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子。你讓我想起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弗里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側(cè)臥在宿舍的蚊帳里養(yǎng)神,寂靜無聲,像敦煌莫高窟入定千年的臥佛。毫無征兆地,叔陽忽然像被床墊反彈,猛然跳起來,對著正在看《人體解剖》的郭路說自己在夢中的發(fā)現(xià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發(fā)現(xiàn)人的生命也存在四舍五入法,白天屬于整數(shù),黑夜屬于小數(shù)點,是可以省去的。人可分為兩大類——白晝型、黑夜型,白晝型的大紅大紫,黑夜型的被人忽略?!?lt;/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問:“叔陽,那你是屬于哪種類型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忽然有點兒沮喪:“我忘記了,我太激動了,感覺看到了世界的真相,渾身戰(zhàn)栗,以至于大腦一片空白,都忘記看自己是哪一種人了,也忘了看你的。不過,我在夢里看見蘇葉了,她是黑夜型的?!?lt;/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叔陽呆呆地看見了自己的夢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南方的細雨,飄落在一個青色的石頭小鎮(zhèn)上,那個鎮(zhèn)子和自己的故鄉(xiāng)有某種相似之處,都有常年不息的雨,但那個小鎮(zhèn)的色彩比故鄉(xiāng)要透亮得多,每家每戶的房子頂上,停滿了五彩斑斕的鳥。夢里是清晨,一身褐色布衣的賣花漢子帶著竹編的斗笠,背上斜跨著蠟染的袋子,推吱吱作響的自行車,緩緩地穿過一道又一道街巷,自行車的后座上那個象腳鼓形狀的竹簍里,插著各種形狀和顏色的花朵。每年豐收節(jié)到來的時候,故鄉(xiāng)鎮(zhèn)上的女子,無論什么年齡,都要戴上鮮花編織的花環(huán),那一天,每個女子都美若天仙??墒?,賣花漢子竹簍里的那些花,叔陽從小到大都沒見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拐過一個街角,賣花漢子忽然不見了,叔陽在夢里急促地呼喊,然后,天上忽然飄來一片云,遮住了明媚的陽光,他就看到了哥哥。叔農(nóng)捏著一個干癟的橘子,向他艱難地微笑。叔陽看見哥哥剛剛凸起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著,叔農(nóng)艱難地說,叔陽,這是公家的東西,我們不能吃。然后,叔農(nóng)像一片枯黃的葉子,毫無重量地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叔陽想喊哥哥的名字,卻發(fā)現(xiàn)竟然完全失聲。</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叔陽,叔陽,他在夢里忽然聽到幾聲若隱若現(xiàn)的呼喚,很熟悉,又有些陌生。然后,他就夢見了蘇葉的背影,蘇葉纖瘦的影子像云彩一樣掛在樹稍上,被風吹得紛紛揚揚地。叔陽剛剛掙扎著叫出她的名字,天,忽然就黑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沒想到這一夜的公交車會這樣擁擠不堪,她快喘不過氣了。車終于停下來,蘇葉也沒聽清什么站名,便隨著人流涌下車來。蘇葉重重地吁了一口氣,覺得輕松許多。但她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人流擁擠的南京路上。這兒離她要回去的學校還很遠。</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幾乎是逆向地與人流撞擊著,蘇葉覺得自己一次次撞在了人肉的墻壁上。蘇葉艱難地尋找著縫隙,努力向前挪動著腳步,大聲談笑的人們將蘇葉毫不費力地漩了回來。在她身后一百多米的地方,全市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在進行有獎銷售。蘇葉絕望地向前蠕動,憑著殘存的下意識將足底緊緊踩在路面上,和無窮無盡的陌生臉龐進行沉默的對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漸漸地,蘇葉覺得自己的知覺游離了身體,一張張遠遠近近的人臉開始在霓虹燈下顯得光怪陸離,放大成一個個怪異的形狀,向她張開了血盆大口。蘇葉一陣暈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醒來時,就看到喬治碧藍如海的關(guān)切的目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英語問:我現(xiàn)在在哪里?我怎么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的藍眼睛亮亮地:我會說中國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警覺地:你是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我叫喬治.蕭伯納,中國同事都叫我小喬。</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掙扎著坐起來:這是哪兒?</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這是我住的酒店,也是我們公司配給我的臨時辦公室。</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你放我走!</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對蘇葉忽然的狂暴感到詫異,但還是彬彬有禮地將蘇葉帶下樓來。大堂里正舉行什么儀式,人很多,一個個西裝禮服,很是華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帶著蘇葉,繞過了人群走出大堂,蘇葉看著酒店巨大的柱子,有點不自然地說,這里真像中國的皇宮。你們公司應(yīng)該很有實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說,我看過一些資料,這座酒店據(jù)稱在設(shè)計建造之初,確實參考了中國建筑的風格。至于我們公司嘛,有機會我再和你具體介紹,但肯定不是拐賣人口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不好意思:對不起,喬治先生,剛才我太粗魯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笑了:沒什么,這幾年,在上海的中國女孩見到老外,這么緊張的已經(jīng)不多了,你倒是很特殊的一個。能告訴我您的芳名和住址嗎?我叫輛出租送你回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戲劇學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又下雨了,叔陽走在校園里,他抱緊懷中的那本《臨床護理》。雨季又來了,滿城的煙雨濛濛,掩映了高樓大廈,街衢中的車流也都被雨涂改成了統(tǒng)一的灰色,猛地看上去,像一塊塊巨大的移動的石頭。叔陽仿佛又回到了故鄉(xiāng)。</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農(nóng)死的時候,也飄落著這樣的雨。那些石頭毫無征兆地從山上急速滾落,叔陽和鄰居的爺爺奶奶冒著雨向山腳奔去。他記得,自己大聲喊著哥哥的名字,但他的聲音太小,完全被其它此起彼伏的呼喊湮沒。他焦急而無助,哥哥是他最后的親人了,他害怕極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雨終于停了,在一棵被攔腰砸斷的大樹枝干旁邊,他終于找到了哥哥。叔農(nóng)的大眼睛無神地向上翻動。叔陽順著哥哥的眼睛向上望,什么也沒看到。再看叔農(nóng),叔農(nóng)的眼神就永遠和天空連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哥哥,那時我太小,我沒有力氣,我抬不動那些石頭,還有那些樹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遠方三叔來信還夾在《臨床護理》中,三叔在信封上,每次都寫:叔陽醫(yī)生收。叔陽知道鎮(zhèn)里的人都這樣想象自己的形象,包括那個坐在圩上為人代寫書信的昂老先生。昂老先生的花白山羊胡在信封上冉冉飄動。這么多年了,叔陽是鎮(zhèn)上第一個本科生,昂老先生說,相當于古時候的舉人呢,將來畢業(yè)就是高高在上的醫(yī)生,叔陽的名字,是要進入縣志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我未來的職業(yè)是護士,我將是一個男護士。護士,雖然,和醫(yī)生都穿白色制服,但是,經(jīng)過幾年學習,我清醒地知道,他們不是同一個職業(yè)。叔陽不敢,也不甘心在回信中撲滅鎮(zhèn)上人們的喜悅和自豪。哥哥走后,要不是鎮(zhèn)上各家輪流照顧,他不會長成這么高大的樣子。叔陽拿著錄取通知書去長途車站,遠方三叔從車窗里硬塞給他一個布包,讓他到了上海有難處的時候再打開。那包里是一堆零錢,有一元,五元,十元的,叔陽知道,這是各家湊給他的生活費。即使知道他這個專業(yè)是有專項補貼獎學金的,但故鄉(xiāng)的人們放心不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黃梅雨季籠罩著整個視野,叔陽飄飄搖搖地走過了校園。雨淅淅瀝瀝地,叔農(nóng)手中干癟的橘子靜悄悄地滾動在青石板路上。故鄉(xiāng)男女老少的臉龐在雨中重重疊疊,在細細的雨中,像是叮嚀,又像是召喚。叔陽想,為了他們,他要更加努力,他要留在這個城市里。他想起叔農(nóng)說的話,那些令人驕傲的鳥,驕傲的資本不是回到大樹上的鳥巢,而是飛過山嶺,飛得越高越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決定要去一次戲劇學院,告訴蘇葉,我要去實習了。他依稀已經(jīng)聽到了某種隱秘的物質(zhì)在不為人知的藏身處開始倒計時的滴答聲。他暗下決心,要和心里的某些部分告別。</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整日里抱著《人體解剖》,其實對于他的專業(yè)本身,這只是基礎(chǔ)課程,即便按照學科設(shè)定的就業(yè)軌跡,他一輩子也可能無法在實踐中應(yīng)用書中的那些知識,但郭路發(fā)現(xiàn)這本書讓他格外癡迷。祖母是個盲目的氣功愛好者,在很小的時候,就和他講述過奇筋八脈,讓他對于看不見的身體內(nèi)部充滿好奇。在這本《人體解剖》里,人體精細地展露無遺,那么真實,又那么非現(xiàn)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一遍遍看著那書里的圖畫和文字,抑制不住自我的詰問,構(gòu)成每個人的基本元素既然都是那么幾種,但為什么會有那么截然不同的人生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最初接觸人體,是在初三的生理衛(wèi)生課上。上到第十三章時,帶課老師,那個剛從師專畢業(yè)的女孩和底下的學生們一起面紅耳赤。那女孩說,這一章同學們自己預習,堂課就不上了。幾個男生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郭路忘記了,自己是否也在其中。在他們的少年時代,課本上那兩個男性和女性的裸體圖示,讓他們有種難以啟齒的興奮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一次上醫(yī)學院的《人體解剖》課,講臺上的女老師的個頭和長相,居然和初三那個帶課老師神似。郭路揉揉自己的眼睛,以為時光倒流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那一節(jié)課他根本沒有聽進去,他的耳膜里回蕩的,都是多年前另一個教室里放肆的笑聲。明明對于自己身體的變幻充滿好奇,但表現(xiàn)在公共場合,卻是如此荒謬的羞恥。每次想起那張漲紅的臉龐,郭路都慚愧于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粗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醫(yī)學院,他終于可以坦然地用學術(shù)語言講述各個部位,而不是用那些因隱秘晦澀而顯得粗鄙的代名詞。唯一的代價就是,少年時期對異性的好奇心也在科學的啟蒙中漸漸磨損。再美好的肉體,在他的眼中,都會自然分解,只有器官,骨骼,還有不同的肌肉組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但是,也有例外。一想起司蕙,他還是會剎那間回到少年時代。她脖頸后發(fā)梢悠然散發(fā)出的清香,她的略顯蒼白的臉龐上,總是與世無爭恬淡的神情,還有她獨自一人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的步姿,是一個帶著奇異電波的整體。</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叔陽說人可以分為兩種類型,郭路覺得自己很可能屬于第三種。在他的身上,白晝與黑夜時刻都在激烈地進行著隱秘的戰(zhàn)斗,但他卻甘為戰(zhàn)場,并且不為所動,從小到大,他的痛感總好像比身邊所有人都來得晚一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在這所學校里,他和叔陽的出現(xiàn),是一個正確的錯誤。醫(yī)科大學的護理專業(yè)第一次招收男生,填補行業(yè)空白。叔陽是被動的,他的第一志愿是讀外科,但成績不好,幾經(jīng)周折被調(diào)劑到了這里。郭路卻是心甘情愿地自投羅網(wǎng)。他要報復媽媽,那個嚴厲的女人,她企圖安排兒子的一生。一向溫順聽話的郭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反抗,就體現(xiàn)在了大學專業(yè)的選擇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第一次走進這間位于一樓的陰暗潮濕的宿舍時,很開朗的樣子,大聲地對著所有人打招呼,其實當時宿舍里只有郭路,他比叔陽早報到一天。一聲熱烈的吶喊后,是尷尬的寂靜。叔陽沉默了半響,才坐在光禿禿的木板床邊,說:我叫叔陽,從南方來。我的普通話不大好。郭路寬厚地笑笑,遞過一支煙。叔陽搖晃著大腦袋:不,我不會抽煙,我一聞到煙味就頭疼。郭路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叔陽卻呆呆地望著窗外。九月的陽光還很明亮,逆光中的叔陽是一個高大清秀的男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還在午睡,朦朧中聽見宿舍的傳呼器響起來。她穿著碎花布的睡衣跳下床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有人找。樓下門衛(wèi)阿姨一遍遍地叫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急忙沖下樓,看見了樓梯口的叔陽,而不是喬治。蘇葉下意識地有些失望,然后,竟有些說不清的慌亂,眼神下意識地閃躲了叔陽在臺階下的仰視,在午后的陽光下,叔陽純凈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洗。心里微微慌張的感覺有點兒像背叛,像欺騙,但思忖后又不確定。她并沒有承諾過什么,對于叔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和蘇葉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大學第一年暑假離家返校,蘇葉刻意提前了幾天。鄰座是一對到上海旅行結(jié)婚的農(nóng)家青年,對面是兩個采購員模樣中年男子。靠近走道的一個位置空著,蘇葉一直沒來由地渴望在旅途中戲劇性的邂逅,她渴望走到一個陌生到讓自己不知所措的地方,然后,遇見一個或者很多個讓自己不知所措的人。踏上旅程,她很快就失望了,身在旅途的人們,都是一樣的疲憊不堪,和浪漫基本無關(guān)。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那樣的情節(jié)只會出現(xiàn)小說和戲劇里。和以往一樣,她呆呆地望著窗外。記不清是在哪一站??恐?,回轉(zhuǎn)身,一個高大瘦弱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對不起,這里是107座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葉點點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男孩擦擦汗,把身上破舊的牛仔包小心地放在行李架上,回過頭對著蘇葉粲然一笑。雪白的牙齒被車窗里透過的陽光照得發(fā)亮。男孩伸出手,一口云貴口音的普通話:我叫叔陽,你好!在逆光的剪影里,叔陽干凈明亮的笑容讓蘇葉不由心中一動,這個男孩的長相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帥氣,甚至有些過于柔美,但他的五官線條清爽,組合在一起,有種特別的好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雖然有些短暫的走神,但她還是很快大方地握住了叔陽的手,悠悠然地說:你好,我叫蘇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抖抖索索地在黑暗中翻著宿舍的抽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點燃了一根蠟燭,兩個人的宿舍中跳動著溫暖的光影,叔陽的臉紅得像一只阿克蘇糖心蘋果。就在一個小時前,叔陽拽著郭路去小賣部買了幾瓶啤酒,就著一包椒鹽花生米喝了很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來,郭路,再喝一會兒吧,我們就要實習了,就要他媽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了。清清秀秀的叔陽破天荒地說起粗話,滿嘴酒氣的樣子讓郭路覺得陌生而滑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你別笑話我,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說,心里一直在笑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誰說的,你怎么變得這么多疑。郭路懶洋洋地隨口敷衍著,并不想爭辯。</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告訴你,我只想告訴你,我壓根兒就不喜歡蘇葉——我不會喜歡一個社會地位注定比我高的女孩!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特別好聽。我們鎮(zhèn)上所有出生的小孩兒,名字都是昂老先生用八卦周易推演出來的。可是,從來沒有人會用葉子做名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還是把你當作好朋友的呀,郭路安慰叔陽,這么多年了,人家從來沒有瞧不起你這個藍顏知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是啊,郭路,我是不是太現(xiàn)實了,或者說太不現(xiàn)實了,誰讓我最后竟然學的是護理專業(yè)?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命,注定不那么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黯然不語,心中卻輕嘆,盲目的愛情,是不是才是最誠懇,最熾烈的愛情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告訴你,我只是忘不了第一次見面,她說自己名字時候的表情。郭路,沒有一個女孩有那種像一面湖水的眼神。人家考上的是戲劇學院,學的是編劇專業(yè),以后就是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叔陽幾乎是在嘶吼。我有自知之明的,我怎么會……愛她?一個將要去做男護士的人……和女藝術(shù)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郭路禁不住想說,可能愛情是需要自私一點、笨一點的。想得太多的人,往往都會事與愿違,有些話不在某個時間點說出來,可能永遠就沒有機會了。郭路的眼前,浮現(xiàn)著另一個身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你說的都不適合我。因為,我,根本,就,不,愛,蘇,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整整一夜,你都在說蘇葉呵。郭路心中長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喬治站在公交車站那歪歪扭扭的站牌下等蘇葉,百無聊賴地看著夏天里衣著繽紛多彩的女孩子像歡樂的溪流一樣從身邊流過。相對于美國女孩那種奔放如爆破彈一般的性感,喬治一直覺得東方女孩有一種讓人難以形容的魅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來中國工作前,喬治身邊的女友走馬燈式輪換,像惠特曼詩歌中所言,他用自己的荷爾蒙一遍遍歌唱著那些帶電的肉體。但那種一腳油門踩到底的欲望交換游戲經(jīng)歷得多了,喬治最后禁不住開始懷疑,自己和那些女孩們彼此不過都是荷爾蒙驅(qū)使下的快消品而已。而東方女孩,特別是內(nèi)斂的中國女孩,就像中國茶一樣,初品時略有微澀,但回甘的綿長悠遠卻讓人迷醉。那種糅合了東方神秘主義的韻致,總讓喬治聯(lián)想起在哈佛漢學院里輔修的唐詩宋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喬治微笑著想起蘇葉穿著白底素花的連衣裙,走在美領(lǐng)館附近衡山路的林蔭道上和若即若離地忽而并排行走,忽而又驚鴻般遠遠跳開的樣子。蘇葉教他的一首宋詞,那個詞的名稱,翻譯過來好像是一個青色的玉石桌子。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喬治喃喃背誦,一轉(zhuǎn)身,果然就看見了姍姍而來的蘇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好,小喬。蘇葉微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你好美。喬治由衷地贊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按照你們西方的禮節(jié),我是不是應(yīng)該對這種例行公事禮貌地說一聲謝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謝謝你允許我請你去看我們公司出品的音樂劇,這是一部講一群叛逆藝術(shù)家的搖滾音樂劇,我覺得你應(yīng)該會喜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應(yīng)該是我謝謝你,我們很少有機會看到正宗的百老匯音樂劇。再說,反正我現(xiàn)在除了找工作,也沒什么事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既然沒事情,那你為什么不考慮去到外邊走走看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邀請你去紐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行,那就要算我們曠課了,畢業(yè)前我們只能留在學校。</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這真像我們國家的一部小說。</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二十二條軍規(guī)》,約瑟夫海勒。</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你也知道海勒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含笑不語,這個看似成熟的美國青年,常常會為一件莫名的小事喜不自勝,真是幼稚。</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公交車來了,照舊是那樣擁擠,人與人之間針插不進,衣服下的肉體緊密地粘連在一起,各種汗臭味像一陣陣熱浪,在車廂里彌漫。蘇葉上車的時候,下意識地回身望望喬治。只見喬治不露痕跡地站在自己身后,擋住持續(xù)不停涌入車廂,搶占著有限空間的男女老少。蘇葉不由心中一動。</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售票員皺著眉,眼瞼半耷拉著向黑壓壓的人頭懶洋洋地喊:買票買票,鈔票照付!那個老外,車票買過沒有?不要逃票呵……蘇葉感覺到身后喬治那高大身軀散發(fā)的熱力,以及他身上海洋一般的香水味。她也敏感地覺察到周圍乘客含義復雜的目光,不知是應(yīng)該慌張還是驕傲,她又有些暈眩了。好在,商城劇院很快就到了。喬治推薦的美國百老匯音樂劇,就在那里上演。</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晚風吹起,蘇葉站在站牌下,忽然心底一陣迷惘。她想,隨緣吧,反正,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0</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躺在床上,電視上正在轉(zhuǎn)播一場足球友誼賽,首都的俱樂部隊居然大發(fā)神威,踢得一支世界足壇勁旅招架不住,手忙腳亂。郭路不由地樂出了聲。</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媽媽走進房間。郭路,你怎么又躺著看電視,不怕看成斜眼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皺眉,本能地像頂撞幾句,可忽然又沒有了頂撞的意氣,很順從地坐直了身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媽給你聯(lián)系好實習單位了,去《生活與健康》雜志社。</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可是學校希望我們聯(lián)系去醫(yī)院實習……</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醫(yī)院?你又不是學得醫(yī)生,去和人家醫(yī)院的護工一起端屎端尿嗎?當初你不知哪根腦筋搭住了,非要報什么護理專業(yè),要做中國第一批本科男護士。男護士,可笑不可笑啊?你知道人家都怎么稱呼你們嗎?——男丁格爾!以后你讓人家曉春今后怎么抬頭做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如果在幾年前,郭路會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可是,幾年下來,被現(xiàn)實反復教育之后,郭路對于自己當時的沖動,確實有些猶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要想明白,父母怎么會害你!媽媽又重復著,嘆著氣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又翻開那本《人體解剖學》。他翻到了心臟那一章。血管密密麻麻地在那桃形的器官上縱橫馳騁。郭路想,原來心亂如麻,是一個醫(yī)學名詞啊。媽媽嘮叨的曉春,是兩家世交“指腹為婚”的女友。本來按照家人的規(guī)劃,他應(yīng)該和曉春一起報考本城的一所985高校的同一專業(yè),然后,一起領(lǐng)取同一個紅色的證書,最終走進同一個屋頂。如果不是四年前郭路的惡作劇打亂了嚴絲合縫的節(jié)奏,兩家的家長此刻應(yīng)該在商量買哪里的學區(qū)房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再次陷入了魔怔:只要閉上眼睛,他眼前都是司蕙的各種表情。這個秘密,他誰也沒有告訴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1</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每次想起去戲劇學院找蘇葉的情景,就有一陣自責感包裹著興奮感,難以遏制的麻酥酥的感覺。蘇葉從來沒有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但是,他和她之間,始終有一道難以逾越的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認識了三年多了,蘇葉也會爽快地答應(yīng)他和郭路去郊游,相約著去看展覽,在戲劇學院附近的小酒館里,也時不時會大大方方地請他們吃飯,分享椒鹽排條和紅燒劃水、蛋炒飯。甚至還會和他們說一些對于學校,對于老師和同學的私人評論,那些話題,好像只是他們之間的專屬。對于這種看似熱絡(luò)但離親密總有一線之隔的男女關(guān)系,郭路不止一次提醒叔陽要適可而止,不要自我麻醉,但叔陽卻如癡如癮。</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明媚的下午,陽光從宿舍樓樓道狹小的天窗中穿過,明暗的光影讓樓梯恍如黑白鋼琴鍵,蘇葉穿著碎花布睡裙從光最明亮的地方?jīng)_下樓梯的一瞬,叔陽站在樓梯口,忍不住想張開雙臂,一把接住那個勢如奔馬的女孩,用盡全身力氣保護她。午后的陽光下,蘇葉湖水一般的眼神里跳動著兩簇小火焰。但那火焰轉(zhuǎn)瞬即逝,湖水恢復一片浩淼寧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很清醒,自己暗自積攢的感動和沖動,也許到最后,都是滑稽可笑的錯誤。他記得某次發(fā)了獎學金,去戲劇學院請?zhí)K葉吃飯慶祝。在那個戲劇學院學生聚會的小飯店里,喧囂而溫暖。鄰桌蘇葉的男同學走過來敬酒,意味深長地說,養(yǎng)成系的男友,也是時髦的選擇。男同學的眼光瞥著叔陽,叔陽莫名地心跳加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的反應(yīng)有些意外地過激,她大聲地反駁著,我就沒準備在大學找男朋友,我是事業(yè)型女性!然后哈哈地笑著,夸張得像是個陌生的表演系女生。叔陽也跟著訕笑,那一刻,他懂了。他,是蘇葉的哥們兒。</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12</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叔陽獨自從戲劇學院回來,淡淡地告訴郭路,蘇葉好像不知什么時候交了男朋友,而且還是個美國人。從叔陽背對著自己躺著,有些佝僂的背影中,郭路看不出他是喜是悲,努力想找言語安慰,又找不到什么理由,無奈放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深夜里,他聽到叔陽在黑暗里,獨自嘆息。郭路有種兔死狐悲的同情和共鳴。也許真的是學錯了專業(yè),他和叔陽在這些年專業(yè)課程的潛移默化下,在不知不覺中,都養(yǎng)成了一種太會照顧別人情緒的被動型人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郭路也睡不著。在剛才的連環(huán)套式的夢魘里,他竟然第一次和司蕙一起,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白色沙灘上奔跑。他好像拉著她的手,又好像沒有觸碰到,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夢里,司蕙竟然那么開朗地笑著跑著,海風吹散了她的短發(fā),也吹開了她的白色襯衣的衣領(lǐng),露出她輪廓優(yōu)美的肩窩。一切陌生得讓郭路有些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夢是非現(xiàn)實的,但那種身體真實的溫度和毛孔里散發(fā)的淡淡汗香,睜開眼后,卻可疑地在蚊帳中縈繞不去。半夢半醒之間,第一次強烈感覺到身體難以壓抑的沖動,郭路恐慌不已又無法自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司蕙的課程出現(xiàn)在醫(yī)學院,就和叔陽、郭路他們的專業(yè)一樣,都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新,也是無可置疑的另類。課程的名字叫做《藝術(shù)與醫(yī)學》,研究繪畫、音樂、舞蹈、戲劇等藝術(shù)形式在心理治療、康復治療中的作用,屬于心理醫(yī)學的范疇。醫(yī)學院處心積慮將自己頭上那個代碼升格,在原有的傳統(tǒng)科目之外,刻意拓寬了學科邊界。郭路一進校,看到這個課程名稱,不假思索做出選擇,在一個隨時在人體解剖課上面對肉體本質(zhì)的校園里,還有課程,關(guān)注精神層面的事情,那種骨子里透出的遺世獨立的叛逆感,讓郭路暗暗引為同道中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首先記住的是那老師的名字:司蕙。蕙,是古書里記載的一種香草。第一次見面,在一個諾大的階梯教室里,郭路的位置和講臺很遠,但他卻神奇地聞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香味。那個身材高挑,白色襯衣,藍布花裙的年輕女教師,先是做了自我介紹,然后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微微一笑,并沒有怯怯的羞澀,而是一種淡然的沉靜。再然后,郭路就聞到了那種奇特而悠長的香味。</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3</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記不清自己換了幾趟公交車,終于找到了目的地。站在簇新的大樓前,看著高高掛在大樓上的單位名牌,她有些訝異。果然是大都市,一個近郊區(qū)縣的群藝館,居然可以如此恢宏壯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葉的專業(yè),對口應(yīng)該是專業(yè)院團的編劇崗位。但經(jīng)歷市場風暴洗禮的國營藝術(shù)院團生存環(huán)境大多不容樂觀,基本沒有編劇崗位的空缺。面對大環(huán)境,班主任和輔導員找了各種理由神隱。倒是學生會的張老師,同情蘇葉是外地學生,好心地提示她無論如何,先找一個單位落戶口。托了內(nèi)部關(guān)系,主管業(yè)務(wù)的副館長才勉強答應(yīng)面試蘇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被各種院團的各種拒絕漸漸麻木了驕傲神經(jīng)的蘇葉,聽到張老師告知面試的消息,就像溺水很長時間的人,已經(jīng)不敢再去判斷,岸上丟下的繩子是不是牽引自己去想去的彼岸。她從踏入城市的第一天,就嘆服并沉醉于城市的宏大和深邃,覺得自己像一片葉子,瞬間被卷入一個無形的巨大的漩渦。每次寒暑假回到古城,她都有意無意地提前返校,父母到后來都懷疑她有了不可告人的男友。只有蘇葉自己知道,她就是莫名地想念那個城市而已。但到了現(xiàn)在,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對于城市,原來是一種無解的單向熱愛。漩渦依舊,只是她,即將被那巨大的離心力卷向未知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副館長的辦公室占據(jù)了頂樓的四分之一面積,比起喬治在酒店的辦公室,更顯豪華,房間里最醒目的位置,有一個巨大的黃楊木根雕,比喬治那個墨西哥木雕宏偉得多。在辦公室里專設(shè)的功夫茶區(qū)域,體型發(fā)福的副館長手法熟練地泡了一壺茶,蘇葉受寵若驚。副館長是學生會張老師的大學同學,但看上去很成熟世故得多。副館長翻看了蘇葉的簡歷,問蘇葉對群藝館的工作范圍和業(yè)務(wù)方向是否了解,蘇葉窘迫地搖頭。副館長說,群藝館,顧名思義就是組織群眾文化活動,我們這個區(qū)是上海外來務(wù)工人員最集中的,所以每年還要額外搞幾次工地慰問。日常的工作很瑣碎,要和各種層次的人討論藝術(shù)問題,其實很累人的。但是,我們的經(jīng)費是區(qū)財政劃撥的,別看廟小,但經(jīng)常能發(fā)補貼,基層干部實際的收入,比專業(yè)院團的一級編劇都高呢!副館長語氣中透著志得意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葉心中五味雜陳,想起入學的時候,班主任老師熱情洋溢地說,你們都是要成為劇作家的,中國戲劇的未來寄托在你們身上。四年積累的職業(yè)理想瞬間崩塌。她斟酌著字句,用最謙卑的語氣,努力表達投身群眾文化事業(yè)的熱忱。副館長說,我看了你的簡歷,專業(yè)課成績非常不錯,你的劇本寫得也很有靈氣。但是,我這里前幾年也招過名牌大學的外地畢業(yè)生,也有你的師哥師姐,求職時說得花好桃好,呆了一年多,拿到上海戶口就辭職了。你不是也是來這里曲線救國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葉一時語塞,臉頰隱隱作痛。</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4</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開始實習就被猛然推上了烈火戰(zhàn)車,不分晝夜晨昏的忙碌與緊張讓叔陽喘不過氣來。實習單位是一家三甲醫(yī)院,骨科全國聞名,人滿為患是常態(tài),連護工都供不應(yīng)求。</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甲醫(yī)院大樓的宏偉壯麗讓叔陽大開眼界。在他故鄉(xiāng)的鎮(zhèn)上,只有一個苗醫(yī)的傳人開的小醫(yī)館,遇到大病急病,要翻山越嶺去縣里的大醫(yī)院。站在急診大樓里,叔陽不禁為家鄉(xiāng)人的眼界自慚形穢。一個骨科,竟然可以細分出那么多科室。每個科室的名稱看上去都是那么高深莫測,油然而生敬畏和信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骨科的急診室的空氣中始終彌漫著一種特有的氣息,那是消毒水的味道與人體汗味、血腥味交織在一起的獨特味道。各種身體的殘缺和淋漓的血跡,各色無法克制痛感的嚎叫和咒罵,讓叔陽有些茫然無措。在記憶里,親人的離去都像秋天枯黃的葉子,隨意地飄落,一聲不響。</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參與救治病人,叔陽全程都有些恍惚,渾身燥熱,喉嚨發(fā)干,小腿發(fā)軟,類似低血糖的暈眩。即便在醫(yī)學院里觀摩過解剖課,但近距離面對截肢手術(shù),那截肢據(jù)和骨銼在骨骼上發(fā)出的聲響,在叔陽聽來簡直震耳欲聾?;钌娜怏w和實驗室里的標本,是兩種生物。</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骨科的技術(shù),大多建立在體力基礎(chǔ)上,每一個晚上,叔陽數(shù)不清自己或抱,或背,或推多少肢體。冷汗和熱汗將護士服反復浸透。叔陽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想起蘇葉了。叔陽暗自苦笑,蘇葉,對不起,我要移情別戀了。實習的理學士叔陽,心靈的空間被驟然而至的激烈的生與死,淋漓的血與肉填得滿滿的,所謂的愛和情,暫時都放不下了。</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15</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生活與健康》的辦公地址,居然是在一幢列入歷史保護建筑名錄的花園住宅里。郭路循著媽媽給的地址,在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找到那個西班牙風格的花園住宅。走進不太起眼的大門,郭路像走進了童話世界——除了花園,居然還有教堂、網(wǎng)球場。主樓和裙樓加起來其實有九幢之多。雜志社在其中的一幢的頂樓閣樓,陽光從兩面斜斜的大天窗里射進房間,光柱里,有細小的灰塵輕揚飛舞,幾張辦公桌玲瓏有致地擺放在房間里,完全不是想象中刻板的編輯部模樣,反而像一個藝術(shù)沙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媽媽找的關(guān)系是雜志社的一個資深記者,他很仗義地帶著郭路順利地辦好實習手續(xù),安排了臨時工位。郭路自慚所學專業(yè)和雜志社的工作風馬牛不相及,說話間有些吞吞吐吐。資深記者閱人無數(shù),呵呵一笑。以前的老話里都說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現(xiàn)在這句話應(yīng)該改為大學認個門,社會塑金身。你看到院子里的教堂嗎?《馬太福音》里說,“被召的人多,選上的人少?!痹诒贿x擇和選擇之中,能選擇其實是幸福的,小伙子,現(xiàn)在的社會很現(xiàn)實,但從某種意義上更公平。你很快就會懂得,學什么,沒有會什么重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郭路默默點頭。他不得不承認,成長,有些時候,就是及時認識到自己的莽撞和錯誤。在填報高考志愿時的沖動,在四年的時間里,漸漸轉(zhuǎn)化成了恐慌。他害怕少年意氣,改變了自己人生的走向。而那個走向,他越來越覺得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資深記者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這里有臺多出來的傳呼機,你先拿去,方便我們以后隨時聯(lián)系。干咱們這一行的,消息就是生命線,時間就是金錢。郭路一看,是臺舊的摩托羅拉中文機。郭路本想推辭,但看資深記者腰上已經(jīng)別著一臺最新款的,知道是資深記者淘汰下來的,也就順水推舟地收下,懇切地向資深記者表示了感謝。郭路暗自檢討當初對《生活與健康》雜志的不屑,外邊的世界,真是精彩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6</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如何丈量,一年的時光?/在晨曦初露,在夕陽西下,在午夜夢回,在咖啡的香濃……/以尺量,以里計,在歡笑中,在掙扎里……/在這五十二萬五千六百分鐘里。/你如何丈量,一年的流轉(zhuǎn)?/在愛人的輕嘆,在疲憊者的嘆息,在鳥兒的歌唱,在茶杯中的風暴……/在這五十二萬五千六百分鐘里。/你如何丈量,生命的長短?/在愛里沉醉,在失落中尋覓,在希望里憧憬,在夢里翱翔。/在這五十二萬五千六百分鐘里。/你如何丈量,這匆匆一生?/以愛之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反復看著工工整整抄寫在A4稿紙上的字句,不自覺地哼唱起來。上次跟著喬治看了場地道的百老匯音樂劇,那個劇團是從紐約到亞洲各地巡回演出的原班人馬,蘇葉以前只在教材里看過音樂劇的概況,總以為和中國戲曲差不多,真正坐在現(xiàn)場,徹底顛覆了成見??梢哉f四年的戲劇專業(yè)學習,真正屬于劇場的強大魅力是那一場音樂劇詮釋的。戲劇和音樂融為一體,怎么可以那么動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劇中的主題曲感人至深,蘇葉的英文水平不大好,但還是在旋律中情不自禁熱淚盈眶。演出結(jié)束后,蘇葉聽喬治轉(zhuǎn)述后明白歌詞全部的含義,更是折服,那種屬于生命的詩意,果然是能夠跨越語言的藩籬的。喬治很細心,過了幾天,就送來了自己翻譯的主題曲中文完整歌詞。不僅口語流利,還能動筆寫,喬治的中文功底令蘇葉刮目相看。這個小喬,真的不能小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實,按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準確地應(yīng)該叫我小小小喬。喬治笑著說,我是我們家族里的第四代,喬治四世。</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失敬失敬,聽上去像莎士比亞戲劇里的某個國王。蘇葉微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有沒有王室血統(tǒng)我不知道,但我們確實是家族企業(yè)。我本來很想跳出去做些別的事業(yè),可是,后來……血緣的力量往往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強大,你懂嗎?喬治有些悵然若失。我們家從1912年起,就開始做這個事情了。先是一家劇院,最后越來越多。到我這一代,只能拓展新市場了,所以我來到這里。</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我猜你一定很失望。別說音樂劇了,我們這些學戲劇影視編劇的,畢業(yè)看來都找不到飯碗了,大家都忙著賺錢,電影院和劇場都很荒涼。蘇葉說著,不知是同情喬治還是自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你那個群藝館的offer有消息了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搖搖頭。不出所料,雖然那個副館長表達了對蘇葉成績的欣賞,但遲遲沒有回音。蘇葉知道,本來自己的專業(yè)就業(yè)面就狹窄,自己外地生的身份,更是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這個城市的戶口,是拿錢也難以買到的稀缺資源。</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如何丈量,一年的時光?/在晨曦初露,在夕陽西下,在午夜夢回,在咖啡的香濃……/以尺量,以里計,在歡笑中,在掙扎里……”蘇葉想,自己為何那么感動,可能是二十二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了時間流逝帶來的失重感和無力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看來,雖然我每個平安夜都去和它合影,但我和這個城市注定沒有緣分,我果然屬于另一個二十四小時。喬治,以后我可以在古城請你吃東西,我們那里的少數(shù)民族特色,你肯定沒有吃過。我們那里的湖里,據(jù)說有水怪,歡迎你業(yè)余時間去考古。蘇葉笑著說。</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其實還可以有別的選擇。比如,去紐約學習音樂劇,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的。喬治認真的神情讓蘇葉心中禁不住一動。沒有前提。蘇葉,請放心,這是沒有任何前提的一個學術(shù)邀請。沒等蘇葉說,喬治先搶著說了出來。我們是資本主義,為了開辟新市場,我們需要專業(yè)的本土精英和我們一起工作。我是替我們家族公司找合適的人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一時不知如何措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了,公事說完了。我說過,我從來不會拿感情做交易,這是我的人生信條,所以我要分開說。蘇葉,我已經(jīng)愛上你了。但你不用急著回答我你的態(tài)度。不管你是在哪個二十四小時。白晝也好,黑夜也好。無論在哪個二十四小時,你都是自由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7</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世界那么大,有時候卻又那么小。郭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生活與健康》雜志的一戰(zhàn)成名,居然是因為叔陽,因為一場轟動全城的新聞大事件。</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三甲醫(yī)院急診室的實習中,勤勉踏實的叔陽很快得到了各個科室的賞識,雖然還只是個實習生,但無論是從工作量還是工作內(nèi)容上,叔陽已經(jīng)基本成了主力替補級別的骨干力量。三甲醫(yī)院對接醫(yī)學院的領(lǐng)導,已經(jīng)明確向?qū)W校表達了錄用的意愿。萬事俱備,只待叔陽正式拿到那張畢業(yè)證書了。有幾個科室的主治醫(yī)生還私下表示,愿意收叔陽為徒,幫助他進一步深造。叔陽的眼前,一片光明。他很感激,覺得自己的運氣終于變得好起來了,三甲醫(yī)院的氛圍,讓他有久違的家的感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第一次在給三叔的回信中,一筆一畫地,署名:叔陽醫(yī)生。而且,特意用了三甲醫(yī)院的信封。信里還附上了一份三甲醫(yī)院的內(nèi)部簡報,在簡報上,叔陽和醫(yī)生護士們站在一起,接受病人的錦旗,高高大大的叔陽穿著白色的大褂,在合影人群里,笑得燦爛明亮。</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緊張忙碌的夜晚過去,在清晨的曙光里,叔陽站在醫(yī)院大樓的窗口,向遠空眺望。太陽的光束掙扎著沖破了夜晚最后的防線,天際線上云蒸霞蔚。叔陽仿佛看見了那只童年和叔農(nóng)一起托在手心的彩色翅膀的鳥,從遠方飛起,飛向很高的云層。哥哥,叔陽沒有辜負你和阿爸阿媽,沒有辜負鎮(zhèn)上鄉(xiāng)親們的百家飯百家衣,我可能真的要飛出大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切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因為一場醫(yī)療事故,一個失去理智的病人家屬,拿著兇器沖進了三甲醫(yī)院夜間的急診大廳,從導診臺開始,對著病人和醫(yī)護人員進行無差別攻擊。夜晚的安保力量本就薄弱,而且事情發(fā)生得毫無征兆,以至于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亂。正在導診臺當班的叔陽,卻勇敢地沖上前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郭路是被資深記者連夜叫醒,率先沖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第一批媒體記者。他趕到的時候,兇手已經(jīng)被警察控制住了??吹教稍诩本仁依锇咨粏蜗履菑埵煜さ拿婵?,郭路頭皮發(fā)麻。郭路想起那個黃昏,叔陽對著天空大聲叫著,自己卻奇怪地,什么都聽不到,然后,夜色就突然吞噬了叔陽的影子,他好像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生命原來都是有過預演的,可惜,當時我們都惘然無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8</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被追認為見義勇為先進個人,在全市的醫(yī)療系統(tǒng)進行了隆重表彰。三甲醫(yī)院的陳院長還專程到表彰會上發(fā)表講話,盛贊叔陽是醫(yī)學院培養(yǎng)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陳院長讀了很多接受過叔陽幫助的病人和醫(yī)生、護士的回憶片段。郭路木然地坐在臺下,既感動又心酸。他想起初次和叔陽在宿舍相見相識,那時他就覺得,這是個干凈帥氣,招人喜歡的男孩,果然,叔陽到哪里都展現(xiàn)著自己的善良,誠懇,像一塊水晶,清澈透明,但是,易碎。儀式進行得轟轟烈烈的,很多聽眾流下感動的淚水,郭路卻只覺得索然無味。他想,這些,都不是叔陽最想要的呵。</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郭路幾乎花光了私房錢,在殯儀館買了一個最貴的骨灰盒。然后,他向資深記者請了幾天假,他要專程送叔陽回家去,回到那個大山深處的小鎮(zhèn)。叔陽生前不止一次向郭路講述過,他和哥哥叔農(nóng)童年時代最快樂的事情,都和那個小鎮(zhèn)有關(guān),雖然講述的故事里浸透著貧窮和苦難,但叔陽說起來,臉上的幸福感藏也藏不住。叔陽和郭路不止一次講過那棵大榕樹,還有樹上那只彩色翅膀的鳥。郭路想,作為叔陽在這個城市最親近的人,他有義務(wù),也有責任把叔陽完整地送回去,送他回到那棵樹下,和叔農(nóng),還有他們的阿爸阿媽團聚,而不是留在這個城市公墓的一個角落里,叔陽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太孤獨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遲遲刻意沒有告知蘇葉叔陽意外身故的消息,他知道,雖然叔陽的英勇事跡在醫(yī)療系統(tǒng)傳為佳話,但在新聞媒體里,只是社會版上的一塊豆腐干報道,蘇葉和她的藝術(shù)家同學們,很難從那幾行字里聯(lián)想到什么。他一次次想起那晚在宿舍里,叔陽喝著酒,滑稽到讓人心酸地念叨著蘇葉姓名的樣子,說不上是勇敢無畏,還是怯懦無助。他想,叔陽那么卑微地暗戀著蘇葉,生怕打擾她,將自己的感情藏得那么深,在這種時刻,也一定不舍得讓她悲傷難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但是,叔陽火化之后,將溫熱的骨灰一捧捧放進骨灰盒,蓋上盒蓋后,他還是忍不住給蘇葉的宿舍打了電話。聽到電話那頭蘇葉痛哭失聲,連說怎么會,郭路心里有點安慰,起碼蘇葉還是在乎叔陽的。郭路呆呆地聽蘇葉在話筒里的哭聲,才恍然發(fā)覺,從兇殺現(xiàn)場一直到現(xiàn)在,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他的痛感,確實好像比所有人都慢那么幾拍。</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19</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坐在開往南方的火車硬座上,郭路忽然無來由地想起,如果蘇葉和喬治飛往紐約的航班此刻就在頭頂,透過飛機的舷窗,她不經(jīng)意向外望去,能不能望見褐黃色的大地上,向南方奔走的這列綠皮火車呢?叔陽呵叔陽,終于放下一切愛和牽掛,向著家鄉(xiāng)飛奔??墒?,在萬米高空上,即使蘇葉能夠看到這列火車,相對飛機而言,火車的速度也大概也像是靜止不動的吧。人和人之間,可能也是這樣,在不同的加速度上,可以短暫相遇,但注定各奔東西,看得見,但卻從來無法真實感知對方的速率。很多時候,對于某些人,某些事物的親近,可能都是心理上的虹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像叔陽,和蘇葉;自己,和看來似乎永遠沒有機會求證的司蕙。</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不敢打破的那些,隨著突如其來的死亡變成了永恒的秘密。而他雖然還健康地活著,但面對現(xiàn)實,越發(fā)惶恐不已。他曾幾度瘋狂地暢想,在大庭廣眾下,對著司蕙說著那些直截了當,滾燙無比的話,然后緊緊地擁她入懷,不管不顧地私奔到月球。但每次見到司蕙,他往往都是最不知所措,前言不搭后語的那一個。真正阻隔他和她的,也許不是年齡和身份,而是他遠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他和叔陽,最終不過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呵。</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悵然地想,如果不出什么大的意外,他會跟著資深記者,掙到足夠的錢,然后按照父母的意思,和曉春結(jié)婚,生子,在別人眼中,幸福美滿地過完一生。今生今世,從不會有人知曉,在那個仿佛永不停息的雨季,那個叫司蕙的女子身上曾經(jīng)令他心動的香味,還有那些綺麗美好的夢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叔陽的死去,和蘇葉的離開,讓郭路覺得自己生命的某些部分隨風而逝,但也有某些物質(zhì)沉淀成巖石。白晝的二十四小時陽光明媚,不妨礙黑夜的二十四小時雨下個不停。</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蘇葉曾經(jīng)說過,人生最大的戲劇性就是沒有戲劇性?;疖嚤捡Y在蒼茫的大地上,夜色隱約在前方,郭路仿佛有所領(lǐng)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人與人就那樣,忽然一下子就成了永遠。</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郭路禁不住淚流滿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