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靜湖</p> <p class="ql-block"> 我插隊(duì)的時候，村里有個劉羅鍋，平輩人直呼他＂羅鍋”，我們迎面得叫聲“羅鍋叔”，他不介意，咧咧嘴答應(yīng)著。</p><p class="ql-block"> 羅鍋邋邋遢遢，人都嫌他臟。冬天里，穿一身老肥棉襖棉褲，灰不灰黑不黑，泛著一層油膩；兩襟錯掩著，一根黃草繩系??；腳上是一雙沾滿泥水的黃球鞋，鞋幫隨便裂開著，不系鞋帶。他有酒癮，一把黑黢黢的扁錫壺天天揣在懷里，掏出來就喝一氣。</p> <p class="ql-block"> 他外表臟不要緊，更要命的是凈干“臟”活。誰家死了人，不用叫，咯吱窩里夾上他那臟兮兮的灰布包就去了。他敢給死人穿衣，不管硬尸軟尸，拾得起放得下。穿完老衣裳，打開他的萬寶囊，取出推子刀剪，給死尸剃頭刮臉，拾掇得溜滑精光。遇到?jīng)]人管的尸首，眼瞅著運(yùn)尸的毛驢車等在門口，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是他的事了。他貓下腰，一個倒背口袋，硬生生就背到車上。忙活完，怕人嫌臟，總是躲著主家的飯桌，胡亂揣上一瓶燒酒，作個揖，走了。</p> <p class="ql-block"> 我們插隊(duì)不久，就趕上了農(nóng)村平墳運(yùn)動。平祖墳的事，社員們都犯忌，不愿靠前，知青從外面來，六親不認(rèn)，扛上桿紅旗，成了主力軍。</p><p class="ql-block"> 這活是有講究的。有些老墳，因常年培土，墳頭和墳坑錯了位，叫“游墳”?！坝巍眳柡Φ?，墳頭整個移出了原墳。</p><p class="ql-block"> 知青熱情高，火力足，不知天高地厚，圍住一座老墳就下了手，殊不知腳下正踩在腐朽的墳蓋石上。上?；剜l(xiāng)的衛(wèi)東，人高馬大，用力時腳下突然“砰”一聲，瞬間人、石一起落入墳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伙驚呼著四處閃開，回過神再看墳底，衛(wèi)東已斜臥在枯骨堆里不能動彈。緊急時刻，五六個大膽的男生手挽手，合合眼，一起跳下去救人。下托上拽，硬生生把衛(wèi)東撈了上來。只見他面色紫黑，眼睛紅肉外翻，腫成了小饅頭；裸露的表皮，眼看著腫起一層厚厚的“紅木片”，口吐白沫，不省人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都是毛頭青年，哪見過這陣勢？只有呼喊的份。</p> <p class="ql-block"> 帶隊(duì)的民兵連長聞聲跑來，手足無措，也不知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危急時，遠(yuǎn)處瘋瘋顛顛跑來個臟老頭。正是羅鍋。他撥拉開人群鉆進(jìn)去，定睛看衛(wèi)東，不驚不乍，俯下身子就要動手。民兵連長不放心，下意識擋了一擋。羅鍋瞪他一眼，哏哏吃吃地說：“這青年一一弄瞎了一一算俺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羅鍋從懷里撕出他那寶貝酒壺，擰開蓋，滿含一口，“咕咚”咽下；又含一大口，沖著衛(wèi)東臉面就噴了上去，酒沫四濺，頓時一股酒的甘洌，蓋住了腐臭。他一口緊一口，從頭到腳，把衛(wèi)東裸露的部位噴了一遍；示意揭開衛(wèi)東的上衣，又對著胸脯噴將上去。翻過身露出后背，大伙嚇了一跳：那后背像一塊紫黑色厚毯，黑血片聚成了一個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女知青們躲在人后，早不敢直視。</p> <p class="ql-block"> 羅鍋不緊不慢，往手心倒上少許白酒，快速搓熱，再把酒均勻?yàn)⒃谛l(wèi)東后背上，用力按搓起來；搓完后背，再搓腋下、脖頸、耳輪。烈酒在皮膚上一激，紫黑木片更發(fā)作起來，火刺刺往上攻，越發(fā)嚇人了。羅鍋反倒一臉平靜，任其蔓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衛(wèi)東口里一個勁溢白沫，肚皮一鼓一鼓，像有東西吐不出來。羅鍋毫不猶豫，昂起頭，把余酒咕咕咕灌進(jìn)肚里，俯下身子，嘴對嘴給衛(wèi)東吸了一口，吐掉；又吸一口，吐掉。第三口剛吸出，衛(wèi)東肚子猛一鼓，“嘩”地一口噴出來，噴得羅鍋一臉一嘴一身。人，臟上加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羅鍋吐吐嘴，抬起襖袖，在臉上嘴上抹了兩把，長舒一口氣：“行了！表不出來，有要命的份?！?lt;/p><p class="ql-block"> 羅鍋囑咐我們：“回去趕緊熬鍋姜糖水，猛灌，蓋好被子出透汗。不能用針?biāo)帀?，壓回去壞了?！闭f完，頭也不回，走了。</p> <p class="ql-block"> 按照羅鍋的吩咐去做，衛(wèi)東的病很快就退了下去，也沒落下病根，遂回上海住了一段，返回時，父親也跟來了。老人家重情厚義，專程來謝恩人。</p><p class="ql-block"> 當(dāng)隊(duì)長把衛(wèi)東爺倆領(lǐng)到地邊時，羅鍋正蜷曲在一處朝陽的堰下咕酒，眼看著白凈凈的城里人向自已走來，只唬得連連退縮，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p> <p class="ql-block"> 一晃四十年過去，當(dāng)年的知青相約回村聚會。村，還是那村，人，卻不是那把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向村里人打聽羅鍋，青壯們搖頭。一位老者告訴我：知青離開不幾年，羅鍋就死了，死的時候，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p><p class="ql-block"> 一一我慨嘆，這＂臟＂人，該是葬在最干凈的地方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