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居上海（五）

宋勝生

劉瑗(？一1912)，字仲蘧，湖北黃安人。黃侃的同門好友。1911年11月，他們在南京邂逅，于是一同結(jié)伴前往上海。黃侃出任《民聲日報》主筆，劉瑗擔(dān)任記者。 此時，革命文人輻輳上海。正如姚鵍雛所述：“辛亥，民國成立。余始以陳陶遺之介，入《太平洋報》佐葉楚傖事編輯，時瀘上黨報如林，因以多識豪俊，如于右任、邵力子、楊千里、朱宗良主《民立報》；寧太一、黃季剛主《民聲報)；汪旭初主《大共和報》；鄒亞云，陳布雷主《天鐸報》；周浩、陳匪石主《民權(quán)報》；呂天民、陶望潮、邵元沖、沈道非等主《民國新聞》；而楚傖、柳亞子、李叔同、胡樸安、寄塵兄弟及余，則在《太平洋報》。不任事而時相往還者，則有蘇曼殊、陳去病、劉三、高吹萬、高劍公叔侄等。良宵佳日，時成文酒之會?！?lt;br> 黃侃一度也加入了南社，參加了第六次雅集，但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除了汪東、康寶忠，就是劉瑗。他們商榷文字，欣賞文藝，余暇時間一道出游，一道聯(lián)句，極友朋切磋之樂。 1912年黃侃作《偕汪旭初劉仲蘧游愛儷園》十首： 為訪名僧去，同過愛儷園。池臺分地闊，鐘磬絕塵喧?？粗駥師o主，聞香尚有言。從今邀勝侶，未厭往來繁。 徑曲尋才入，山回望始舒。亂花依細草，嘉木蔭清渠。閣靜宜招燕，橋低可數(shù)魚。只疑城市內(nèi)，別有野人居。 名花來絕國，舒采獨嬋娟。人去春猶在，香空態(tài)自妍。維摩徒示疾，迦葉已通禪。莫嘆西方遠，移根是夙緣。 曲榭層層轉(zhuǎn)，環(huán)洲面面通。竹深迷暗碧，花謝見殘紅。飄泊知何計？留連意未窮。只應(yīng)辭世事，清?？上嗤?。 池館無同勢，軒亭有定名。登樓瞻野色，引水聽潮聲。勝地藏人境，佳游卻世情。多慚奉尊酒，未飲已先醒。 石密通云氣，亭虛接水光。綠陰堪蓋屋，翠筱自成墻。頗羨幽居美，能消夏日長。因君借高枕，暫得夢羲皇。 板屋倭奴制，移來作近游。淳風(fēng)存海國，舊事說瀛洲。樹色才窺牖，山光盡入樓。何須憶陳跡，即此可淹留。 林囿緣黃浦，群胡禁客來。有時思眺望，無處覓池臺。得地成詩句，逢君倒酒杯。自慚非謝客，蓮社亦追陪。 林際梵聲靜，龕邊佛火青。高僧宜駐錫，倦家好聞經(jīng)。滄海觀難盡，塵途意未冥。諸天花雨歇，迷夢幾時醒？ 策杖宜常到，當(dāng)關(guān)莫見呵。清游他日再，幽意此間多。亂世虞置罔，空山負薜蘿。林泉原自好，不奈旅懷何！ 愛儷園，俗稱“哈同花園”，是民國時期上海最大的私家花園，由猶太人富商哈同(1851-1931)及夫人羅迦陵(1864一1941)興建。該園原址位于原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哈同花園對革命文豪章太炎敞開了大門，章太炎與湯國梨的豪華婚宴就是在此舉辦的。太炎不勝酒力，當(dāng)時黃侃與汪東輪流幫老師解圍。黃侃居住的地方離此園甚近，也是這里的常客。 1912年8月26日，劉瑗暴病而卒。黃侃痛失知音，悲痛萬狀，他一時無力提筆，三日之后，由他口述，汪東執(zhí)筆撰寫了《黃安劉君事略》一文： 君諱瑗，字昆孫，一字仲蘧，黃安人。家世仕宦。君生僅中資，而沉默好學(xué)問。始入京師譯學(xué)館，未卒業(yè)。丙午，留學(xué)日本東京，改習(xí)印刷，繼又厭棄之。投身革命黨，習(xí)造炸彈，鐫刻符券，以此入居《民報》社，得從余杭章君問字。其時，章君專治方言之學(xué)，君多所啟悟。戊申歸國，明年以貲為清某部主事，居都郁郁無所聊，即以衣服車馬宴游自遣，又不諧于眾，惡之者致告密內(nèi)務(wù)部，幾死。革命軍起，脫身歸黃安。十月，與其友黃侃會于江寧，同至上海，寓屋褊陋，饅糊僅給，惟日以文辭相娛。未幾，清帝遜位，南北爭都，久而未決。君嘆曰:“喪亂既極，締造弘艱，又不戮力以捍邊圉，所爭者若此，隱憂殆未已也！”壬子五月，受《民聲報》館之聘，為記者，每日治事，自午向辰，達七八時始復(fù)寢，凡最錄要聞，君總其責(zé)，間造評論，以紓感慨。猶有余暇，則為小說家言。君體中虛耗，貌為強實，又不樂攝生，勤勞既多，卒以致疾。八月十四日，猝患歐泄霍亂，明日舁入中國公立醫(yī)院，西醫(yī)執(zhí)方，違其病本，疾愈篤。越十一日，八月二十六日夜半遂逝，年二十有七。君為人過沉靜，與人交，疑其有城府，實則思慮深矣。家雖富饒，而所遇艱厄，不能自濟，浮游覓食，以殞其生。性好讀書，能虛受善言，諸所述作，不愆規(guī)矩，顧志氣衰械，先見于言。今年春，忽為詩以示黃侃、汪東，其辭曰：“少壯鄙章句，曾為汗漫游。世既無神仙，揚帆辭十州。歸來獨長嘆，日昔多煩憂。美人如春華，春華難久留。為君歌山樞，謇吾法前修。慎莫效癡人，徒為身后謀。”君于侃東、王邕三人交好，一日相戲謂君體貌魁梧，同儔中宜最后死，今乃反置，可唏也已！君死三日，黃侃為東道君平生，使序次以為事略，其詳當(dāng)俟異日述之。君所撰《黃安方言考》，曾為章君改定，其它詩詞可存者猶數(shù)十首，大都哀時念亂之辭，亦不備著也。壬子八月二十八日，汪東撰。 仲蘧亡后十余日，黃侃夜坐仍感悲傷，雜成四首以悼念亡友： 夜雨微燈黯不明，鄰簫空作斷腸聲?？蓱z為客還傷逝，豈獨悲秋始有情！ 曾和紅箋宛轉(zhuǎn)詞，飄零心事有君知。而今獨自傷搖落，賦就招魂只費辭。 秋雨蕭蕭葉亂飛，殘燈深夜照車歸。誰知一樣斜橋路，獨自經(jīng)過淚滿衣！ 苦向天涯憶舊鄉(xiāng)，楚歌長是怨迷陽。羈魂倘入修門去，滿目衰蕪總可傷。 后來黃侃又沉痛地寫了《送仲蘧喪歸》三首詩： 秋風(fēng)江上急，生死忽分攜。時命原相繆，彭殤豈可齊。高堂慈母在，異地旅魂凄。此去煙波遠，傷神日易西。 亂世同為客，深交幸有君。鶯花春念國，風(fēng)雨夜論文。形影差堪喻，幽明倏己分。凄涼鄰笛響，此后不堪聞！ 絕國昔熺見，論交復(fù)數(shù)年。飄零猶與共，死去忍相捐。避患真徒爾，超魂倍惘然。楚江無限路，灑涕送歸船。 仲蓬生前曾經(jīng)贈給黃侃一首《瑞龍吟》詞： 搖鞭路，還見戀影斜陽。系魂云樹。春山低冪遙青。最憐芳草，迷人舊處。小凝佇，應(yīng)為袖單風(fēng)冷，乍扃朱戶，踟躡擬說當(dāng)懷。寸腸自斷，當(dāng)時怨語。人事空煙都散，美人多感，情歌羞舞。端恐鏡中朱顏，惟悴非故，纖腰瘦削，猶詠蘼蕪句。休回溯文窗共倚，花陰微步，人與飛花去。憑君試問，頻年意緒，難翦愁千縷，春夜永。更闌仍聞疏雨，怨懷化作，一天濃絮。 劉氏題記曰：“右詞一首為瑗近作。自經(jīng)喪亂，意思蕭瑟，海濱飄泊，時感前游。自惟情懷不深，材智庸下，執(zhí)操浩蕩，見棄知音。時命既乖，夙心終左，縱復(fù)微吟永嘆，只以自憐。惟是勞苦之生，必須排遣之術(shù)。托想于綺羅香澤，未必遂為大雅所譏也。季剛先生天性耿介，不受世羈，投契以來，相忘形表。昨見此作，亦復(fù)擊節(jié)稱嘆，矜我愚情。不圖多感之辰，乃得同心之友。歡然以喜，愀然以悲，固知俗士譏評，必以吾兩人為狂佚。然深隱之懷，既經(jīng)共喻，世議瑣瑣，又何計焉。壬子三月劉暖記。” 　　是年秋寒，黃侃檢得舊扇，見仲蘧所書《瑞龍吟》，紙墨猶新，睹物思人，悲吟而成《水龍吟》一闋，繼續(xù)為亡友招魂，詞曰: 最憐匣里孤弦，賞音去后凄無語。山陽怨笛，秋來思舊，深情待訴。人事蕭條，故交零落，茫茫泉路。嘆西風(fēng)一夕，闌摧桂隕，哀嬋裊，天涯樹。 還憶花前同步，感年芳微吟自苦。青春別恨，紅樓幽夢，斷腸詞句。寫向蠻箋，蕓香未冷，淚痕休蠹，想英華靡絕，楚歌重倚，當(dāng)招魂賦。 黃侃本是性情中人，對于劉瑗這位知音，他可謂痛怛慟懷。 參考資料： 黃侃：《黃季剛詩文鈔》，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汪東：《汪東文集》，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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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居上海（五）

宋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