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白云深處的老家，群峰延綿，巖巒峻逸，林木豐茂。</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前，要去公社所在地明溪口，須涉過四十五渡水，翻過五道山埡。作為生產(chǎn)隊唯一集體經(jīng)濟(jì)來源的木材就只能依賴這條山溪運出深山一一放木排就是當(dāng)時唯一的運輸方式。</p><p class="ql-block"> 每年春分過后，就到了伐木的時節(jié)。隊長選派隊里的精壯勞力，來到巖板坪、庵岡上、洞背山等高山上，選樹腰直徑16公分以上的杉樹，砍倒，打椏，用鏟刀削皮。</p><p class="ql-block"> 砍樹是很有講究的，砍倒的杉樹，盡量大頭向下，便于今后出山。整根樹的樹皮只能剝?nèi)ト种?，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樹巔部分，樹枝和樹皮要一起保留，叫欠椏，利于快速風(fēng)干和保護(hù)整條樹干避免開裂。</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日曬夜露，大約秋分過后吧，就開始安排木材出山了。</p> <p class="ql-block"> 從高山往下梭木，叫“放內(nèi)槽”。木頭順著山槽，像被激怒的長蛇，向下溜滑而去，直抵山腳。 </p><p class="ql-block"> 有時，道路崎嶇不平，就得修臨時通道，甚至在懸崖之上架設(shè)棧橋，靠肩扛手拖，將木材運往溪邊，叫"盤木"。</p><p class="ql-block"> 大號笨重的圓木，就得綁上攬?zhí)?，多人肩上架起抬杠拖拽。這時，山谷中會飄出一陣陣高亢激昂的聲響。</p><p class="ql-block"> “腳踩穩(wěn)喲一一喲~嗬！”</p><p class="ql-block"> "齊攢勁啦一一嗨~嗬！”</p><p class="ql-block"> “明年啦放排喲一一哎啦之喲嗬！"</p><p class="ql-block"> “下常德喲一一喲~嗬！”</p><p class="ql-block"> “干飲爐子呀一一嗨~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它由山民們心底發(fā)出，隨機(jī)編詞，有領(lǐng)有和，節(jié)奏一致，力度霸道。它一會兒高亢，如凌空之雁，一會兒沉郁，如嘯山之虎。和著松濤、流瀑，形成一闕激奮人心的山間交響。</p><p class="ql-block"> 任憑手足被荊棘劃破，任憑肩背被木頭磨得紅腫脫皮，山民們總是有說有笑的。</p><p class="ql-block"> 就連山鳥“嘰嘰喳喳"啘轉(zhuǎn)的叫聲，也被他們解讀成：</p><p class="ql-block"> “幾時落街~~跟我?guī)Т不ū桓C~~</p><p class="ql-block"> 還搭個煙斗頭兒~~”</p><p class="ql-block"> 原來，他們心里有希望，有遠(yuǎn)方。</p> <p class="ql-block"> 到了來年的五月，谷雨剛過，一場大雨過后，溪水暴漲，明溪水變得渾濁起來。放木排的時機(jī)到了。</p><p class="ql-block"> 第一步是扎排。</p><p class="ql-block"> 天剛蒙蒙亮，大家就在隊長帶領(lǐng)下，來到堆放杉木的溪邊，往溪水中拉扯圓木。</p><p class="ql-block"> 首先選四根直的圓木條，頭朝下作排底。老排工負(fù)責(zé)用專用的彎銼斧，在每根作排底的樹蔸處銼一個圓洞，再用土犟木將其串起來，在兩邊緊緊地打上破頭楔固定。</p><p class="ql-block"> 然后，每個人往各自的排底上列放杉木，木巔朝下，用藤纜在排頭捆扎緊。再用釘綹藤纜在木排腰處將最外邊的兩根杉木牢牢箍住，使整個木排固定成長扇形，就大功告成了。</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將蒸好的包谷粑送到木排上，妻子將換洗的衣物綁在長篙上。一別有十幾天，叮囑的話說了又說。</p><p class="ql-block"> 全生產(chǎn)隊十幾掛木排就在親人們的充滿希望的目光里，浩浩蕩蕩出發(fā)了。</p><p class="ql-block"> 晨光如水，山巒似畫。木排像成群的士兵，輕的，走在前面，重的，緩緩地跟在后面。山鳥掠過溪面，魚兒蹦到木排上，又落入水中。</p><p class="ql-block"> “ 嗑！嗒！嗑嗒嗒！”</p><p class="ql-block"> 點篙聲在山谷中回響。</p><p class="ql-block"> 從老家到明溪口，近五十里水路，曲折迂回，險象環(huán)生。</p><p class="ql-block"> 戰(zhàn)場坪以上的窄灘，又窄又長，亂石林立，要么是不規(guī)則地排列著嶙峋的青石，要么是一個又一個恐怖的急彎。 </p><p class="ql-block"> 木排在溪面漂流。人站在木排上，手握特制的撐篙，必須眼明手快，左右逢源，哪里左點篙哪里右點篙，一撐一駁，全憑放排人精心操控。</p><p class="ql-block"> 點篙自如，木排飛灑自如；點篙精準(zhǔn)，木排就會順勢漂流平穩(wěn)。</p><p class="ql-block"> 稍有不慎，木排撞在大石上或卡在亂石縫里，不僅叫你人仰馬翻全身濕透，更讓你心急如焚叫苦不迭。</p> <p class="ql-block"> 自戰(zhàn)場坪以下有大明溪水匯入，水勢變大，溪面變寬，洶涌澎湃，水道復(fù)雜，更叫人驚心動魄。</p><p class="ql-block"> 運氣好的時候，木排會順著水勢沖過去。有時木排會誤入歧道，需要下水去推。</p><p class="ql-block"> 排勢尚好時，輕輕一撥，木排就會順?biāo)h走。排勢欠佳時，要費盡蠻力才能把它別出來。</p><p class="ql-block"> 運氣最差時，大家?guī)兔Χ紕e不出來，只好砍斷連接木排的土犟棒和纜索，把排拆散，然后一根一根從亂石縫里拔出來，再到下面的潭邊重新組裝扎排。</p><p class="ql-block"> 那一個個急切的身影，古銅色的肌膚，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在渾濁的溪水沖擊下充滿心酸，充滿能量，充滿期盼。</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運氣好，早上出發(fā)，晩上就到了明溪口。運氣不好，要第二天才到。</p><p class="ql-block"> 這里，是公社中心，明溪與酉水的交匯之處，也是大山里放排人的中轉(zhuǎn)站。</p><p class="ql-block"> 在這里，大約要停三四天，要將十幾掛木排幾百根杉木整合為一，撬成一塊大排。</p><p class="ql-block"> 大家寄住在明溪口下坪阮姓農(nóng)戶里。白天，拖纜扛木撬排；晚上，可以集體開生活，可以從公社食品站稱幾斤肉打一次牙祭，可以從供銷社打幾斤散酒大家喝個酣暢淋漓。</p><p class="ql-block"> 明溪口小鎮(zhèn)因“三線建設(shè)”工程鳳灘水電站而熱鬧非凡。</p><p class="ql-block"> 特別是夜晚，從明溪口下坪、上坪至沙石工區(qū)、三團(tuán)，燈火通明，人流車流絡(luò)繹不絕。</p><p class="ql-block"> 往日里，到明溪口看汽車，看電燈，看工人，看穿裙子的女人，到三團(tuán)看露天電影，是山里人簡單而熱烈的幻想。</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可以說是山里放排人一年里最暢快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輕松難忘的夜晚，是那個時代恩賜給放排人的獨有風(fēng)景。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大木排撬好了，與小木排不同的是，大木排排頭安裝了頭橈，排尾安裝了尾梢，兩邊還分別做了兩對櫓。</p><p class="ql-block"> 進(jìn)入大河，放排人的生活全在木排上，所以，在木排上還用薄膜搭建了幾個雨篷，準(zhǔn)備了簡易的廚具和生活物資。</p><p class="ql-block"> 順著酉水，木排向遠(yuǎn)方飄去。</p><p class="ql-block"> 此去要進(jìn)沅江，首先?？裤淞陽|城灣。如果賣不出好價錢，還要繼續(xù)放排去常德。</p> <p class="ql-block"> 沿途要經(jīng)多處險灘，特別是三十多里的清浪灘，怪石林立，河面斜掛，沅水在這里發(fā)癲發(fā)狂，自古以來被放排人稱為“鬼門關(guān)”。</p><p class="ql-block"> 好在老家放排人早就熟悉了此灘的兇險與習(xí)性，所以，盡管放排的過程充滿險惡，卻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p><p class="ql-block"> 待到水流平緩，不知是山在走，還是木排在走，抬頭看見一輪圓月，想著出門已近半月了，一個個你一句我一句借著酒興放開喉嚨亂嚎起來：</p><p class="ql-block"> “水啊水，一路到頭是常德。”</p><p class="ql-block"> "夫家別處來賭命，家中全要依托你。"</p><p class="ql-block"> “你把豬養(yǎng)肥，你把雞歸籠?！?lt;/p><p class="ql-block"> “來日回家轉(zhuǎn)，老子要把酒來干！”</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家的親人們一天一天計算著放排人的歸程。</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山間的薄霧如輕紗般拂過。蜿蜒的小溪潺潺流淌，水聲如琴。小鳥兒在枝頭歡歌。這座安靜的小山村的一切，不約而同變得興奮起來。</p><p class="ql-block"> 山民們心有靈犀似的，預(yù)感到遠(yuǎn)行人今天一定回家。 </p><p class="ql-block"> 果然，只見男人們扛著長篙，不緊不慢三三兩兩地出現(xiàn)在村口。夕陽照在他們黝黑的臉上，笑臉一點一點清晰起來。</p><p class="ql-block"> 整個小山村像過年似的，籠罩在喜慶的氛圍中。</p><p class="ql-block"> 父親接下長篙上的幾捆烤煙葉子和新式煙斗頭兒。</p><p class="ql-block"> 母親接下長篙上的幾瓶天津梨罐頭和一網(wǎng)兜紅蘋果。</p><p class="ql-block"> 婆娘接下了黃挎包里的幾尺花布和塑料梳子。</p><p class="ql-block"> 過門不久的小媳婦滿臉羞色地試戴款式新穎的漂亮頭巾，一個媚眼，一個扭身，讓放排漢子全身酥軟。</p><p class="ql-block"> 小孩們急不可待地從提包里翻出彩色臘筆、萬花筒、紅氣球、小皮球、顆顆糖……</p><p class="ql-block"> 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p> <p class="ql-block">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如今，山中再無放排人！</p><p class="ql-block"> 從明溪口通往老家的公路早已取代了溪路運輸。大山里這一古老而神奇的放排方式已成傳說。</p><p class="ql-block"> 但是，放排人對山外世界的向往，腳踏艱辛搏擊風(fēng)浪的精氣神，就像“嗑！嗒！嗑嗒嗒！”的篙聲一樣，永遠(yuǎn)在溪谷中回蕩。</p><p class="ql-block">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