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時間過得飛快而又實在。八月里看看外頭樹木的綠意已經(jīng)非常篤定了。小時候喜歡聚在故鄉(xiāng)家門口的那排槐樹下玩煙盒打彈子，不知為什么，當(dāng)?shù)厝硕冀谢睒浣小把蠡薄?，隔壁蘭木匠說，“洋槐”成不了大材，但它韌性好，可以用來做扁擔(dān)、鐵锨把兒、镢柄兒。每年春夏之交的時候，滿樹槐花，花香四溢，微風(fēng)拂過，淡淡的花香便會穿過我家天井，飄到堂屋里來。玉壘山腳下每年這個時候也會迎來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養(yǎng)蜂人，他們的蜜蜂也趕來采集花粉釀蜜，釀成的蜜叫“槐花蜜”。記得母親還給我說過: 在糧食不過關(guān)的年代，槐花是美味，可充饑?？梢院陀衩酌鎿胶妥龀伞盎被x饃”、“槐花餅餅”等，幫助一家老小度過荒年。</p> <p class="ql-block">人們貌似對樹的依戀很深沉，小時候在樹下玩耍，長大了在樹下約會戀愛，老了在樹下乘涼喝茶……有時就算隨地站著等著，也要找一棵樹來靠著。其實不管在日常生活里，還是在一些畫里、詩里、老照片里、電影里，樹都像是一處背景，是我們習(xí)以為常的存在，不刺激眼睛，卻能讓人感到踏實。它既在生長，又穩(wěn)定不變，像宇宙一樣，安靜而有力量。</p> <p class="ql-block">我翻閱了一些資料: 早在人類誕生之時，樹就已經(jīng)在地球上生存3億多年了。當(dāng)人們還處于“爪牙不足以供守衛(wèi)，肌膚不足以自捍御，趨走不足以從利逃害，無毛羽以御寒暑”的時候，都是在樹上棲居的。遠(yuǎn)古時期的人們選擇呆在樹上，是對自己的保護(hù)。這樣的樹棲時代一直持續(xù)了數(shù)百萬年，想必這就是樹至今所帶給我們安全感的延續(xù)吧。《莊子 · 盜跖篇》 中有記載，“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有巢氏是古人對先祖的命名，就是那些在樹上筑巢而居的人。他們白天在林中打獵，撿拾橡果，晚上便在樹上休息。所以在日本建筑師黑川雅之看來，東方建筑都是樹形的，我們依然和樹住在一起。而今，我們雖早已從樹上下來了，但無數(shù)的蟲鳥兒小獸以及肉眼不可見的微小生命，都還依托樹生活著。</p> <p class="ql-block">中國人與樹木之間，一直都存有一份獨(dú)屬于我們自己的情感和記憶?！熬S桑與梓，必恭敬止”，高大的桑梓是故園的象征，楊柳依依是不舍之情，桃花林是五柳先生的夢，梧桐是秋天的涼風(fēng)，松柏歷經(jīng)寒冬也不會凋謝。樹是意象，是心愛之物，也是房前屋后的日常。因為有它在我們生活添的那一筆，才會有“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那樣的動情。所以從前那些多情又認(rèn)真的文人們也都是很愛樹的。他們想盡辦法把樹安置在自己生活里，而他們和樹的故事也被傳為一段段有趣好玩的佳話。</p> <p class="ql-block">即使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杜甫也要為自己在成都棲身的草堂種樹木。他總用詩作為交換，和朋友索要樹苗，“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石筍街中卻歸去，果園房里為求來?！?意思大概是，我的草堂沒什么花木了，那是絕對不行的，不管李樹還是梅樹，求你給我一些苗木來種吧。而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蘇軾最喜歡種松樹，那時，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跑到書院后頭的山坡上種樹，用他自己話說“我昔少年日，種松滿東岡”。后來他在杭州，就“植芙蓉、楊柳其上，望之如畫圖”，是蘇堤春曉。被貶黃州任職時，倪瓚的院子前有梧桐樹，日日命人洗之，于是洗桐也成為了畫里的一幕。文徵明晚年時，在庭院里種了兩棵梧桐，“日徘徊嘯詠其中”。唐寅最愛花樹，哪怕客居異地，肺疾發(fā)作，也不忘記囑咐人給他寄去紫牡丹、白木香和黃薔薇，種在住的地方。就筑東坡雪堂，周圍也會種滿柳桑竹棗。</p> <p class="ql-block">當(dāng)樹站在那里的時候，總覺得它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在那兒的，也沒覺得多重要?？僧?dāng)它不在那里了，瞬間又會覺得空落落的。我們習(xí)慣了樹在院子里、在窗前，在我們隨處而至的生活里。其實在我們的精神世界里，樹還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和象征。樹還是觀音菩薩凈瓶里的柳條，是電影《阿甘正傳》里最溫暖的童年畫面，是阿甘盛放美好的地方。樹是夸父逐日而走，未至道渴而死，棄杖所化的鄧林（桃林）。傳說夸父臨死的時候，心中充滿遺憾，他還牽掛著自己的族人，于是將自己手中的木杖扔出去。木杖落地的地方，頓時生出大片郁郁蔥蔥的桃林。這片桃林終年茂盛，結(jié)出新鮮的桃實，為往來的過客遮蔭解渴。釋迦牟尼的一生也總與樹在一起，他在無憂樹下出生，在菩提樹下悟道，在竹林精舍弘揚(yáng)佛法，在芒果林間云游，后來又在兩棵娑羅雙樹下圓寂。樹雖然常被我們忽略，但它一直都是人類最智慧，最真誠，最美妙的存在。人在長，樹也在長，人在變，但樹未變。樹伴隨著人，人依著樹，樹和人都充滿了故事。</p> <p class="ql-block">故鄉(xiāng)的樹多，除了文章開頭提到的道路兩旁的洋槐樹外，尤以屋后南溝和姜維城及黑松林里樹木繁多，密密匝匝地星羅排列著。</p> <p class="ql-block">我對故鄉(xiāng)的樹有著特殊的感情！一片一葉間，一花一果里暗藏著故鄉(xiāng)的密碼。記憶中，樹的影子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當(dāng)柳絮紛飛的時候，聲聲的柳笛吹醒了我逝去的童年?！皸盍?，曉風(fēng)殘月，今夕酒醒何處？”我想詞人醉的不是酒，而是那一棵棵風(fēng)姿綽約的柳吧！調(diào)皮的同伴必然會爬上廣場壩里的那棵高大的柳樹，折上幾縷柳條編織成圓圓的“柳帽”，有的會小心地拔出柳皮，砸吧幾下，“嗚嗚啦啦”聲聲笛響震徹云霄?！拔汲浅隂泡p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彪y怪，唐人送別好友總喜歡在柳林邊，我想不僅僅是想把好友“留”下來，更多的是柳樹邊有他們曾經(jīng)的歡響。當(dāng)蟬鳴震顫下第一顆桑果，我知道夏天如約而至了。佳木秀而繁陰，在枝繁葉茂的夏樹里我最愛的就是桑樹了。采桑果，捉“天?！?，那種趣味至今難以忘懷。我們一邊吃著桑果，桑樹下不時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那是桑樹帶給我們的恩惠。吃飽后又去尋樹上的“天牛”，桑樹上總是趴著這個小東西，膽小的同伴不敢抓，因為弄不好會被它咬上一口，那叫一個疼啊。膽大的孩子總是捉上幾只，他們“吱吱呀呀”地叫著，我們用狗尾巴草困住他們的“天線”，任憑他們拼命地哀嚎。當(dāng)秋風(fēng)吹紅了枝頭的柿子，沉甸甸的鄉(xiāng)愁迅速縈繞心頭。繁華落盡，嶙峋的枝條上卻掛滿一簇簇、一叢叢，火紅的柿子，把荒蕪的山野點亮，清冷的秋風(fēng)也駐足。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盞盞小紅燈籠。在蕭瑟的深秋，這一抹紅火，就像暗夜深處的明燈，為你燃起生活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楊柳青了，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還會吹響起歡快的柳笛嗎？桑果熟了，曾經(jīng)的少年還會再來采摘嗎？柿子黃了，曾經(jīng)貪吃的少年還會再來吮上一口嗎？斜陽里，南溝里的樹影婆娑，黑松林里的松濤陣陣，似在等待曾經(jīng)那些少年們。如今，人已去，樹猶在，他們依然默默地守候著故土，故鄉(xiāng)的樹實在給予了我太多的回憶。那里有我天真爛漫的童年，有我懵懂無知的少年。樹猶如此，人何以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