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溫柔

雪蓮花

江南公園，一個以詩畫為主題的江邊休閑廣場。傍晚，這里總是熙熙攘攘。公園里人流如織，散步的、聊天的、跳舞的、釣魚的、游泳的，好不熱鬧。夕陽西下時，萬道霞光灑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遠(yuǎn)處的過江大橋、近處的輪船與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心曠神怡的美麗畫卷。晚飯后，我照例來到江邊看夕陽。我愛清靜，特意避開人群，走向一個相對僻靜的小亭子，打算在這里獨享這份落日的寧靜與美好。剛坐下，一陣低泣聲傳入耳中。我心中一驚，扭頭望去。拐角處，一位八旬老婦正低頭嗚咽著。一位年過半百卻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子正溫柔地拍著她的后背，試圖安慰她。出于好奇，我起身走近，輕聲問道：“怎么了？”優(yōu)雅女子抬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輕聲道：“我媽又想外婆了，正傷心呢！”她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絲無奈與心疼，將老婦手里的照片拿給我看，“這是我外婆和媽媽年輕時的照片?！?lt;/p>我接過來仔細(xì)端詳，照片上兩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女子，依偎著并肩而立，笑容燦爛，宛如春日里最溫暖的陽光。“好像兩姐妹呀！”我將照片遞還她，感嘆道。“其實，我外婆只比我媽大十三歲?！迸咏舆^照片，微笑著說，“我媽是外婆撿的?！?lt;/p>接著，女子便給我講述了一段外婆翠云與媽媽安平在戰(zhàn)亂年間的傳奇故事。 1943年，翠云所在的蘇家莊，經(jīng)常遭到日寇的掃蕩。人們?yōu)槊庠馔缆?，不得不常常逃進山林中躲避。 翠云有五個兄弟姐妹，她排行老三。由于她生下來腦子就不太靈光，呆呆傻傻的，人們都叫她“憨坨”。那年深秋的一個下午，烏云密布，天空仿佛被一塊巨大的黑布遮蓋著，一場暴雨眼看就要傾盆而下了。聽說鬼子要進村了，鄉(xiāng)親們驚慌失措，紛紛攜家?guī)Э冢与x村莊，向著遠(yuǎn)處的山林奔去，企圖在那里找到一絲庇護。十三歲的翠云也混雜在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跟隨著大人的腳步，心里慌作一團。突然，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傳進翠云的耳朵。人們并沒有停下腳步，也許是沒有注意，也或許聽見了也不想管。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也顧不上誰。翠云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了一陣，便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在一小叢蘆葦后，她看見一個藍(lán)色的包袱，上面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翠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起包袱一角，一張嬰兒紅得發(fā)紫的小臉露了出來。小嬰兒雙眼微閉，小嘴一癟一癟地哭泣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小小的身軀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顯得格外無助。翠云的心猛地一緊，她毫不猶豫地將嬰兒抱了起來，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這個小小的生命。 翠云貼著嬰兒的臉，嘴里“哦哦”地哄著。小嬰兒在她的懷抱里漸漸安靜下來，仿佛找到了溫暖的港灣。原本在往前走的人們看到翠云的舉動，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有的搖頭嘆息，有的冷言相勸。“傻丫頭，你都自身難保，還抱個孩子干嘛？趕緊放下吧?！币粋€滿臉滄桑的老人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孩子會拖累你的，別犯傻了?！敝心陭D人也跟著勸阻。一個高顴骨的女人湊過來，扒開嬰兒的包袱，瞅了一眼，對身邊的人撇撇嘴，說：“是個女娃兒?！?lt;/p>翠云的父親這時也尋了過來，見翠云撿了一個嬰兒，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怒斥道：“你撿個娃兒干嘛？如果哭聲把鬼子招來了，大家都得一起死，你想害死鄉(xiāng)親們嗎？！”父親平日里就不怎么喜歡這個憨坨女兒，常常對她拳腳相加。母親懼怕父親，也保護不到什么。這時，母親趕緊上前，用力掰著翠云的手，勸道：“聽爹的話，放下吧！咱養(yǎng)不起?！?lt;/p>然而，翠云死死拽著包袱，抬眼望著母親，哭道：“娘，她會死的?！?lt;/p>“她硬要帶著就別跟著我們，免得連累了大家?！庇腥颂岢隹棺h，眾人立刻附和：“就是，就是?！?lt;/p>“你放不放？！”父親怒視著翠云，吼道。“不！”翠云后退了兩步，跺腳大哭，“她會死的！”母親還想勸，父親一把拽過母親：“別管她，一頭犟驢！讓她自生自滅吧！”眾人紛紛離去。翠云想跟上去，被人攔住了，指著她的鼻子，叫道：“站住！別過來！”翠云呆住了?？粗迕駛円徊讲竭h(yuǎn)去，回頭望望這偌大的山林，她心里害怕，忍不住又跟了上去。翠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眼睛死死盯著前面那群人的尾巴，生怕跟丟了。翠云抱著女嬰，就那樣跌跌撞撞地跟著。眼看天要黑了，翠云趕緊加快了腳步，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眼看就要追上了。突然一個人擋在了她面前，沉著臉吼道：“你還要跟著是不是？信不信我將那娃兒丟到河里去？！”翠云嚇得不敢動了，緊緊地抱住女嬰，眼睜睜地看著人們消失在樹林中。 翠云低頭看看懷里的嬰兒，她不哭了，在使勁砸吧著小嘴，一定是餓了。翠云四處望了望，看到前面有一條小河。她抱著嬰兒走過去，從自己的花布包里掏出一只缺碗，舀了半碗水。她在巖石上坐下來，用手蘸著碗里的水，涂抹在嬰兒嘴唇上。嬰兒立刻咂著小嘴貪婪地吮吸著。翠云這時也感覺到又餓又渴，所幸自己包里有煮熟的紅薯，還有兩個蕎麥饅頭。翠云吃了一個紅薯，喝了半碗河水，又掰了一點蕎麥饅頭，泡成糊糊喂給小嬰兒吃。突然，大雨傾盆而下，翠云趕緊站起來，驚慌四顧，發(fā)現(xiàn)旁邊山腳下有一塊突出來的大石頭。翠云抱著嬰兒跑過去，發(fā)現(xiàn)石頭下面竟然還有一個洞，里面黑黢黢的，翠云很害怕，生怕有野獸從里面鉆出來。一道閃電劃過，翠云終于看清了，洞不深，里面還有一堆茅草，也不知道是獵人留下的，還是野獸住過的。她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有個地方安身，已經(jīng)很不錯了。陣雨過后，天空亮了一會兒。翠云將洞里的茅草挪了一些到洞口鋪著，然后將嬰兒放在草墊上，又從包里拿出一件補丁綴補丁的夾襖蓋在她身上。翠云也躺了下來，對著熟睡中的女嬰說：“安平，安平，我叫你安平好不好？”她又念叨了兩聲，樂了，“嘿嘿！好聽好聽，就叫安平吧！”夜幕降臨了，有朦朧的月光照著，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樹林、草叢里不時傳來古怪的叫聲。翠云害怕極了，幾乎不敢睜眼看外面，她垂著頭，嚶嚶的哭泣著，嘴里不停地叫著：“娘，娘，娘?！?lt;/p>第二天，她抱著安平朝爹娘與鄉(xiāng)親們離去的方向追了一陣，終究沒有追上。從此，翠云便獨自一人帶著安平，開始了艱難的乞討生涯。她們風(fēng)餐露宿，天為被，地為席。她們走過了一村又一寨，敲開了一扇又一扇門，只為了能給安平討得一口吃的。她們常常遭遇冷漠和拒絕，有的人甚至?xí)赫Z相向，像牲口一樣地驅(qū)趕她們。但翠云從不氣餒，她堅信只要自己能討到吃的，安平就一定能活下去。 又一個寒冷的冬日，翠云和安平來到了一個小村莊。她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吃到東西了，翠云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她抱著安平，挨家挨戶地敲門乞討。然而，大多數(shù)人家都緊閉著門，不愿意施舍給她們。就在翠云感到絕望的時候，一個善良的老婦人打開了門。老人看到翠云和安平那可憐的模樣，心中不忍，便將她們安頓在柴房里，還給了她們一些吃的和舊衣服。翠云感激涕零，連連叩頭謝恩。 在老婦人的幫助下，翠云和安平度過了一段相對安穩(wěn)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戰(zhàn)亂再次逼近這個小村莊。翠云和安平不得不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她們在荒山野嶺中艱難前行，餓了就吃一些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水。安平在翠云的懷抱中漸漸長大，也開始懂事了。在翠云乞討的時候，她會用稚嫩的聲音向人求情，希望賜給她們食物。翠云雖然智力有限，但她卻用自己的方式照顧著安平。她會在饑餓難耐時，將僅有的一點食物留給安平；她會在寒風(fēng)凜冽時，用瘦弱的身軀為安平遮風(fēng)擋雨。在她的眼中，安平不僅僅是一個小孩，更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存在，是她在這個亂世中唯一的依靠和寄托。 解放后，她們流落到了常德城，這里有她熟悉的鄉(xiāng)音，于是便停了下來。起初還是以乞討為生，后來經(jīng)好心人引薦，翠云進了紙盒廠，廠里根據(jù)她的特殊情況，給她們分了一間小小的房子。從此，翠云和安平算是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家了。等到安平長大，結(jié)婚生子時，翠云早已過了婚嫁年齡。所以，翠云終身未嫁，守護了安平一輩子。安平結(jié)婚許多年之后，曾經(jīng)陪著翠云憑記憶回過一次蘇家莊。蘇家莊其實離常德城不遠(yuǎn)，那些流浪的日子，她們一直都沒有離開家鄉(xiāng)太遠(yuǎn)，靠的就是鄉(xiāng)音。如果發(fā)現(xiàn)某個地方的人說話聽不懂了，她們便趕緊回頭。回到蘇家莊后，她們才知道，翠云的父母早已過世，弟弟妹妹也在逃難途中因病夭折了。哥哥姐姐已是兒孫滿堂，見到失散多年的妹妹，老人們都哭得像個孩子。安平感念翠云的救命與養(yǎng)育之恩，待她如母如姊。兒孫們對翠云也是敬愛有加，一家人相親相愛其樂融融。翠云是在九十歲高齡去世的，臨終前，她拉著安平的手，欣慰的說：“安平，有你，真好！”“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媽哭暈了好幾次?！迸诱f到這里，也哭了，她哽咽著說，“一個智障的姑娘帶著一個小嬰兒，能夠在當(dāng)年那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下存活下來，真的是一個奇跡！我媽常常說，外婆是她這輩子最大的依靠，也是她最對不起的人。因為外婆為了她，吃盡了苦頭，一生未嫁，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lt;/p>我靜靜地聽著，一次次淚濕衣襟。女子講述的時候，老人也一直在抹眼淚。“謝謝你聽我講了這么多?！迸硬缓靡馑嫉夭敛裂蹨I，摟了摟老人的肩膀，回頭對我微微一笑，“外婆生前經(jīng)常和媽媽來這里散步，如今換我來陪媽媽了。其實，能在這里和媽媽一起回憶外婆，也是一種幸福。”我點了點頭，心中充滿了共鳴。是啊，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里，能夠擁有這樣一份溫暖而持久的記憶，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夕陽在不知不覺中已完全沉入江中，夜色悄然降臨。我告別這對母女，踏上了歸途，心中感慨萬千，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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