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單非老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世人皆追求神奇，圣賢卻只教人平凡。平凡與神奇的關(guān)系，這是一道坎。跨得過去，才能談得上登堂入室。</p><p class="ql-block">清代名醫(yī)費伯雄在《醫(yī)醇賸（shèng）義》中有句話，說破的便是這個關(guān)系，特有意味：</p><p class="ql-block">天下無神奇之法，只有平淡之法。</p><p class="ql-block">平淡之極，乃為神奇。</p><p class="ql-block">《五燈會元》里，有段宋代青原惟信禪師的公案，禪師自道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就是有名的參禪三境界說。</p><p class="ql-block">費伯雄之語的其中意味，曾見有位中醫(yī)就以這參禪三境界說，說明學(xué)醫(yī)的三重進境，可謂一種生動的剖示：</p><p class="ql-block">第一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初學(xué)中醫(yī)，看一切都是簡單直接 ，不過只是點對點。肝郁就是小柴胡，舌頭胖大有齒痕就是脾虛濕盛，怕冷就是體寒……覺得其實很容易。</p><p class="ql-block">第二重，“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等到越學(xué)越多，便漸漸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是癥狀不按道理出牌，患者不按書上生病。譬如陽虛會怕冷，而陰血虛也會怕冷；熱象的舌紅苔黃膩，卻又怕冷流清鼻涕；脈很弱，但整個人挺精神……怎么回事？又該怎么辦？這正應(yīng)了孫思邈那句名言：“世有愚者，讀方三年，便謂天下無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無方可用。”</p><p class="ql-block">第三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進境至此的人，可以拿《傷寒論》中的桂枝湯治感冒，也可以拿來治百病。用最平常的藥，最簡單的方子，就可以治好最復(fù)雜的病。</p><p class="ql-block">費伯雄的話，意義并不僅限于醫(yī)，因為它論的是“法”之“則”，是為法則。怎樣一種法則呢？日本人湯本求真的《皇漢醫(yī)學(xué)》中有個“醫(yī)誡十則”，其中一則很有名，便是對此的絕佳詮釋：</p><p class="ql-block">醫(yī)有上工，有下工。</p><p class="ql-block">對病欲愈，執(zhí)方欲加者，謂之下工。</p><p class="ql-block">臨證察機，使藥要和者，謂之上工。</p><p class="ql-block">夫察機要和者，似迂而反捷。</p><p class="ql-block">此賢者之所得，愚者之所失也。</p><p class="ql-block">下工的“對病欲愈，執(zhí)方欲加”，就是眼中看到的是“病”，這種病那種病，即使是在同一個人身上。而真正的中醫(yī)看到的都是“證”，證只是一種外在表現(xiàn)，它是虛的，而看成病則是實的。下工的開方，也是點對點的這個病用這個藥，那個病用那個藥，如此拼湊出一張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大方子。這些說白了，就是“著相”，迷失于表面。學(xué)藝不精之外，論及根源則正是“欲愈”之心，欲求勝而自彰，亦即“我執(zhí)”，反而障蔽虛靈感應(yīng)。此一如佛法中我執(zhí)與著相的正相關(guān)，虛乃靈、空乃妙的大原理，是為法則。</p><p class="ql-block">上工“臨證察機，使藥要和”，“使藥要和”，這便是中醫(yī)的整體觀和系統(tǒng)觀，把人體看做一整體，將生命視作一系統(tǒng)，所謂病只是這整體的運行發(fā)生偏軌 ，這系統(tǒng)的運作有所失和，而用藥只是以藥性之偏來糾正此運行之偏，而使之復(fù)歸之于和。這也就揭示了，不著相的真諦，并非摒棄相，而是整體觀照、系統(tǒng)觀照于相。實相是不著相，同時亦不離相，乃有體大、相大、用大，是為法則。</p><p class="ql-block">還要動態(tài)觀照于相，“臨證察機”的意義就在這里，一如“無住生心”的意義。因為“機”只在動態(tài)中呈現(xiàn)，“知幾”只在變化中達(dá)成。而所謂樞機，察機方能得其樞，進而契入大道至簡，實現(xiàn)以簡馭繁。中醫(yī)高手的進境，以簡單破解復(fù)雜的本事，也就是因為這所謂的簡單，是因為看到了各種現(xiàn)象背后的機制原理，抓住了它們的根源。這些，亦如《易經(jīng)》的“易”之三名：簡易、變易、不易，是為法則。</p><p class="ql-block">“夫察機要和者，似迂而反捷。”“似迂”是因為慢，愚者不受，是因為看不到為什么慢——是整體、系統(tǒng)、根本之更大格局、更深層面上的運作和完成。一旦完成，則不僅會有脫胎換骨、涅槃重生的質(zhì)變，而且極為穩(wěn)固，這就叫“反捷”。而中醫(yī)診治是如此，世間事，天地間事，又哪個不是如此？是為法則。</p><p class="ql-block">“此賢者之所得，愚者之所失也。”自古及今，紛紛擾擾，無非就是演繹著這句話。似迂而反捷，似捷則反迂，一如那些“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前者是時間的朋友，基業(yè)長青；后者是空間的囚徒，大廈將傾。是為法則。</p><p class="ql-block">回到開始的主題，為什么世人皆求神奇，圣人只教人平凡——“見素抱樸”“素位而行”“平常心是道”“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等等，道理就在于神奇和平凡的區(qū)別：</p><p class="ql-block">本體從來是簡單平淡的，一如構(gòu)成萬物之元素本就是簡單平淡的。神奇的只是本體所建構(gòu)的現(xiàn)象，一如元素所構(gòu)成的這個絢爛的宇宙；以及作用，一如中醫(yī)的以簡馭繁、以一馭萬。這還是體相用，體上迷戀神奇者，即是與相用混淆了。所以如果你的體還很神奇，那一定是見鬼了。</p><p class="ql-block">所以《易經(jīng)》講“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日用即神”，禪宗有“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的禪機真意。唯真空可納萬有，唯平凡可載盡神奇；大道不可捉摸，唯真空于神奇、歸宿于平凡可近之。馬祖道一大禪師言之鑿鑿：“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弊⒁膺@個“直會”，意思就是直了領(lǐng)會、直截契入。</p><p class="ql-block">禪宗稱為頓悟，其他皆屬漸修，它頓就頓在一開始就能建立這個無上見地：智慧的深刻程度，即是對平凡的領(lǐng)悟程度。而后只是安住于平凡，以此逐漸解密平凡，即是無上正修。至于五眼六通、放光動地，則“但得本，莫愁末”，只看你工夫到?jīng)]到。</p><p class="ql-block">此似迂反捷之通天大道，圓悟克勤禪師云：“唯久長人始得?！?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