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大雨滂沱，窗外一片漆黑。鳳香猛地醒來，她看了看表，正四點?！畮啄陙?，她都是在這一時刻起床。她穿衣下床，開門匆匆走到親家睡的房間，敲了敲門。門內(nèi)燈亮了，親家不一會兒走了出來。他們各自從墻上取下蓑衣穿上，拉起放在門邊屋檐下的板車，消失在風(fēng)雨之中。屋內(nèi)，熟睡的孩子們一片鼾聲……</p><p class="ql-block">他們在銀行宿舍后面的垃圾站旁停下，裝了滿滿的兩車?yán)?，上了路。雨，瓢潑似地下著，兩輛車，遠(yuǎn)處看好似兩只小蝸牛，一前一后，艱難地在風(fēng)雨中掙扎。雨水伴著汗水，流了一臉，遮住了鳳香的視線。鳳香伸手抹了一把，利索地一甩，又埋頭用力拉車。</p><p class="ql-block">鳳香第一次讓一個男人跟自己一塊拉垃圾。多少年來，她都是一個人披星戴月，孤獨地操著車把子，用自己百把斤的身子負(fù)著五六百斤重的垃圾，拉呀，拉呀，在這條街道上來回奔波，每天要拉十多車，一年三百六十天，沒有一天歇息。她力氣大，手腳快，有時，還瞄個空給居民們倒馬桶?，F(xiàn)在改革開放了，政策好，她又包了八畝責(zé)任田，等會天放亮了，吃了早飯就下田干活。在這不大不小的燈塔村，鳳香的勤快、能干，也算有些名氣。他們拉到了城東黃泥山，倒了垃圾，拉著空車往回走。</p><p class="ql-block">鳳香今年四十五歲了，個兒不高，瓜子臉，一雙杏眼十分機警，眼角爬上許多淺淺的魚尾紋，梳著兩條烏溜溜的小辮子。她看上去又精神，又干練，初見的乍一看，還以為只有四十歲呢！親家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他是個瘦高個。大概是當(dāng)農(nóng)村干部多年的緣故吧，顯得沉著老練，一臉的胡茬中，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們默默地走著。忽然，親家開口說：“鳳香，現(xiàn)在不比以前，日子寬松多了，也不在乎這幾個錢，這拉垃圾的活卸了吧?！兵P香不語。是的，她是不在乎環(huán)衛(wèi)所給的每月四十元工錢，她在田角角隨便種些瓜果蔬菜就補回來了，比每天拉十幾板車?yán)菀讙甑枚?。但是，她做慣了，這條拉垃圾的路她走了二十多年，就象自己每天要梳理小辮一樣，如果不拉垃圾了，就象沒有了小辮子一樣感到不自在。</p><p class="ql-block">從很遠(yuǎn)以前的孩提時起，她就這樣每天編扎著小辮。后來，她的青春逝了，她還是照樣編扎著，把青春的夢編扎在她的辮子里……?，F(xiàn)在，扎著辮子的她還是那么年輕，她還有勁呢。她笑笑對他說：“親家，你別攔了，我愿干?！庇H家不說什么了，他默默地走著，想著另外一件心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災(zāi)荒之年，饑餓的恐慌籠罩著這片原本十分富饒的土地。二都村頭的王老叔家卻十分熱鬧，與村中冷寂的氣氛形成強烈的對比，一隊迎親的隊伍接走了王家大姑娘。她今年剛滿十八歲，雖長得十分秀氣，但荒年也使她面黃肌瘦了。她沒走多遠(yuǎn)，又忽然跑回家門口，哭著，親著，挨個地抱了八個弟妹，最后又摟著母親悲切切地說：“媽，我不想去……”“好孩子，你去吧！只有你去了，我們才能有點錢買米吃，養(yǎng)活你的弟妹。媽心疼，但媽沒法子呀！”她淚眼漣漣，跟上迎親的隊伍去了。從此，踏上了一條更為艱辛的人生道路。</p><p class="ql-block">夫家姓趙，可是她的丈夫卻姓黃，原來，趙家解放前是小財主，她的婆婆帶著黃家的孩子改嫁做了趙家的小妾。現(xiàn)在，這一家子還住在一座屋里，但卻是內(nèi)生矛盾重重。幸而黃家的小伙子待她不錯。小伙子名叫麗君，人也勤快。小倆口日子過得倒也和和睦睦、親親熱熱。沒幾年，她給黃家添了兩個兒子。和往常一樣，一天，丈夫下地干活去，她正在給剛滿月的兒子喂奶，只見隊長和大伙抬著一個人進(jìn)屋來，她放下孩子上前一看，竟是自己的丈夫麗君！只見他雙手捂住胸口，痛得直呼喚。她急得哭了。隊長說：“還是快送醫(yī)院吧！”幾天后，麗君出院了，但病因卻沒查出。從此，他三天兩頭犯病，輾轉(zhuǎn)在病床上。丈夫倒下了，養(yǎng)活全家五口人的重?fù)?dān)落在她的身上。她，才二十多歲，這擔(dān)子能否挑得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爸，媽，快來吃早飯！”隨著媳婦一聲脆脆地叫，鳳香抱著三個月的小孫子上了八仙桌。她的親家，媳婦的父親放下正在修理的犁頭，坐了上首。她的兩個兒子隨便地坐了一個位子。菜很好，中間的一大碗香菇湯散發(fā)著香味，還有一盤大鮮魚。望著團(tuán)團(tuán)坐在桌前的這一家子，鳳香心里歡喜地笑了：這是自己多少年操持、辛勞才有的這個家呀！可是她又有些難過，兒子們大了，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們總有一天要離開自己的，唉，這個家……，親家見鳳香呆呆地，半天才扒拉一口飯，就捅了捅她。她歉意地笑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兒子和媳婦都吃好了，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飯桌上只剩下兩親家。</p><p class="ql-block">吃完飯，親家有些怪，吞吞吐吐的不知有什么話要講。鳳香心里很清楚他要說什么。昨天，紗廠徐大姐已經(jīng)把這件事和她說了，問她愿意不愿意。叫她怎么回答人家呢？鳳香原本不想再嫁人了，她的丈夫就因為做了人家的干兒子而吃足了苦頭，她不想再叫自己的兒子做別人的干兒，所以十四年了，她寧愿守寡，也不想嫁人，現(xiàn)在呢？兒子都已長大成人，鳳香卻萌動了嫁人的念頭。是親家有吸引力？親家人品確實不錯。他一個男人，里里外外也夠艱辛的。但是，鳳香還是拿不定主意，以后再說呢！她對呆在那里的親家說：“時間不早了，你不是說幫我一天工嗎？走吧，插田去?！庇H家悶悶不樂地跟上走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她坐在丈夫的床前，胸前抱著二兒子，三歲的大兒子倚偎在她腿上。她望著丈夫臘黃的臉，心里又疼又愁。丈夫閉著眼睛忽然睜開了，見妻子淚汪汪的，便勉強擠出個笑臉，纖弱地說：“孩子媽，別愁，我很快會好起來的。”她擦了擦眼睛，也勉強笑著點了點頭，說：“我信?！闭煞蛴终f：“我這一病可苦了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再加上這個病人……，唉！”她說：“你快別這么說，你對我這么好，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再說，我也做慣了，我弟妹多，從小都是交給我?guī)?。十三歲就下田干活了，這你都知道，我是不怕做的?！毙z口正說著話兒，見本家大娘的兄弟跨進(jìn)屋來。一見他來，小倆口頓時變了臉色。原來，她的丈夫是母親前夫所生之子，趙家一直不把他當(dāng)兒子看待，三番五次地要他搬走。只見大娘兄弟冷冷地說：“怎么樣？想好了什么時候搬家？”丈夫躺在床上，嘴唇抖動著，急得說不出話來。她怕急壞了生病的丈夫，就急忙哀求道：“你就讓我們住吧，我們沒地方可去，實在沒辦法，求你了！”大娘兄弟哼哼道：“你們不是趙家的人，怎能住趙家的屋？今天一定要搬！”婆婆聞聲出來，也急急地哀求。大娘兄弟兇神惡煞般，又去叫了幾個人來，說：“你們?nèi)绻俨蛔撸俏揖筒豢蜌饬?！”說著，就帶著那幾個人往外扔家什。婆婆無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孩子也嚇得哭了。丈夫坐了起來，淚流滿面。她，這位在艱難困苦煎熬中長大的硬女子，也流下了淚。一家人正亂成一團(tuán)的時候，街坊一位大叔來了，他勸住了大娘兄弟，說：“大家不必鬧，好商量，好商量！”大娘兄弟說：“他們死皮賴臉，硬賴在我家不走，這怎么行！”大叔說：“別急，我那兒正有一間空屋，讓他們搬過去就是了?！薄澳呛茫闱浦k吧！”大娘兄弟帶著那幫人悻悻地走了。大叔又說：“我那間空屋又破又漏，得修一下才行，不知你們愿不愿意?。俊逼牌偶泵φf：“行，行，真不知該怎樣謝你了！”婆婆又打開木箱，掏出一個布包，說：“我們白住你的房子也不好，這是我積攢下來的一百多元錢，別嫌少，你收下吧！這樣我們住著也安心順理?！?lt;/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北風(fēng)呼嘯，雪花兒在空中打著圈兒，大地白茫茫一片。鳳香攙著丈夫，婆婆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他們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離開了趙家。</p><p class="ql-block">這無家可歸的一家，在城東的一間破屋里安了一個新窩，雖然四壁透風(fēng)，但總有了一個暫時棲身的地方。生活雖艱辛，卻仍洋溢著家庭的溫暖，屋里傳出了孩子們天真的笑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雨小多了，鳳香正旋風(fēng)般地彎腰插著田。旋風(fēng)過處，露出一排排整整齊齊嫩綠的小苗。親家正在甩秧，只見他輕松地甩著，那準(zhǔn)確，不一會兒，滿田落下了一個個秧扎。親家笑瞇瞇地說道：“喂，鳳香，我追來了！”鳳香直起身子，也笑道：“怕你追不上，看你的老臉往那放！”親家開玩笑問：“如果追上了怎么辦？”“追上了……追上了就照你那個意思辦！”鳳香半真半假地說。“好！一言為定?！庇H家擼起褲腿，下田猛追起來。鳳香倒著雙腳，雙手象蜻蜓點水似地掠過水面，腰部急速地扭動著，煞是好看。終于，他們同時到達(dá)田頭。親家說：“這算是追上了吧？”鳳香說：“怎么能算呢？我又沒落在你后面?！庇H家剛才晴著的臉又陰了，他悶悶地坐在田頭抽起煙來。鳳香沒理他，又下田插起秧來。等親家一支煙完了，她已插上好幾個秧扎。親家不甘心，又開始了第二次追逐。</p><p class="ql-block">這一次，鳳香真的輸了——親家追上她，把她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鳳香拼命地追，但力不從心。她心想：“唉，真是年紀(jì)大了？不如從前了?！鄙狭颂锕。H家說：“這回可照我的意思辦了吧？”鳳香笑了，說：“你讓我再想想好么？”親家笑了，隨即又下了田。鳳香坐在田頭歇息，望著他的身影，心想：“親家精明又能干，還懂科學(xué)種田。我雖能做，但比不上他。兒子們都要和我分家了，我老了，也得有個依靠，有個說話的人……。但是，他的子女們能接受我嗎？我去做人家的后娘，可真沒意思，還是各自過日子的好。我每年的收入也不少，夠我養(yǎng)老了。一個人過吧，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正胡亂地想著，見親家早就又上了田埂，拿起她的外衣往她身上披，說：“坐著小心著了涼?！兵P香嘴里說：“我沒那么嬌氣?！鄙碜訁s沒動。親家靠著她身旁坐下，說：“我見你沒什么好衣服，昨天我給你買了塊毛料，等回家我給你看看！”鳳香心一動，這個男人好貼心！這么多年，兒子們大大咧咧的，誰真關(guān)心過自己，體貼過自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丈夫終于住院了，他已經(jīng)病得不成人樣。在去醫(yī)院的那天，他無限悲涼地抱了抱六歲和三歲的兒子，慚愧地對她說：“我真對不起你和孩子，我算什么男人喲！”她也悲切地說：“別這樣說，你把病治好了，我們才有指望?。 敝尾∫绣X，她東借西湊，勉強交了住院費。從此，她讓婆婆在醫(yī)院里照顧丈夫，自己帶著兩個兒子，沒日沒夜地干。她讓六歲的兒子看兩頭牛，可兒子太小，常摔得紫一塊青一塊地哭著回家。做娘那有不心疼的？但有什么辦法，丈夫治病等著錢用呢！她又去找來一份拉垃圾的活，這活又臟又累，工錢又少，但她卻不計較。力氣她是從不吝惜的，只要有錢，能救丈夫。從此，她早上摸黑去拉垃圾，吃了早飯去隊里出工，一直做到天黑，比男人做得還多。</p><p class="ql-block">這是“文革”時期，“的確涼”布算是緊銷商品，大家想買也買不到。那天，隊里分來幾張“的確涼”的分配票，大家正擠著抓鬮兒。隊長一見她來，叫她也抓一個。她說：“我沒這個運氣，就不抓了吧！”隊長笑盈盈地一定要她抓一個，說：“說不準(zhǔn)運氣就你好呢！”她也好玩似地抓了一個。沒想到，卻真的給她抓著了：二塊“的確涼”，一塊花的，一塊藍(lán)的，正是一套衣服呢！大伙都嚷著，說她真走運。她拿著那張票，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丈夫臘黃黃的臉，“該給他買營養(yǎng)品吃了；穿著帶補丁的褲子滿街跑的兒子，也該做件新褲子了，給兒子買塊勞動布，那布牢……”想著，她把票往隊長手里一塞，咬咬牙說了一句“我不喜歡”，就掉頭離開了。真不喜歡嗎？看著人家媳婦姑娘穿得好看也真眼饞，她才二十七歲呀！但她已過早地挑上了生活的重?fù)?dān)。別說沒錢給自己買衣服，要是有錢，也先得為丈夫治??！</p><p class="ql-block">為了救丈夫，為了還債，為了這個家，鳳香沒日沒夜地做。她身子骨硬，力氣也大，干起活來從不拉后，男人們對她也佩服三分。一年下來，她竟分得三百多元，兒子看牛也掙得三十多元，她多高興?。】墒?，丈夫的病總不見好，在醫(yī)院一住就是六年，再多的錢也花光了。她一邊求爺爺告奶奶地借，一邊沒日沒夜地做……，終于有一天，滿心的希望化作了泡影，久病的丈夫告別了人世，溘然撒手去了，身后留下了一千多元的債……，那年，她才三十一歲。她的淚哭干了，心也苦得麻木了。但她知道，這個家靠她撐著，要活下去，要帶大孩子，要還債，就得死命地去做，憑著勤勞的雙手和健康的身體……</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晚上，吃過飯，鳳香決定跟上親家，到他家親眼看看。以前只是聽兒子說，他家什么都有。他承包了一大片的山林，又種了十幾畝田地，家里還養(yǎng)了幾百只兔子，日子過得火紅火紅的。這些她都不覺得怎么，她鳳香的家景也紅火著呢。她想見的是他家五個兒女們，半大不大的，他們能歡迎她嗎？他們死了母親，誰都能想象一個沒有女人操持的家的樣子……。正想著，親家拖過一輛“仙女”牌自行車，笑著說：“這是我的兒女們養(yǎng)兔子掙錢買的，說是送給你的。我家離城二十里，騎著來去方便些?！兵P香心頭感到一陣熱乎乎的，如今農(nóng)民富了，誰家沒有錢！只是真難得孩子們的一片心了。但她嘴上卻說：“買這個干什么，我又不會騎?！薄暗瓤臻e了，我教你?！庇H家樂呵呵地說。</p><p class="ql-block">雨早已停了，月亮悄悄兒鉆出了云層，窺視著這對中年人。公路隱隱地向前伸展著，伸展著，那么寬闊。鳳香還是第一次搭自行車，第一次坐在男人后衣架上。她有點緊張，緊緊地抓住親家粗壯結(jié)實的腰。親家笑著說：“別怕，我腿長，不會翻車，你放心坐著?！兵P香松了一口氣。是的，她該松口氣了，跟著這個男人，她放心。</p><p class="ql-block">一個新家正在孕育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配圖創(chuàng)作者:麗水縣文化館錢黎清(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