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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與貓 （作者 張秀亞）

笑口常開（拒私聊）

<p class="ql-block">　　 我愛這座老屋，這座古老的木屋。</p><p class="ql-block"> 我住在這里已經(jīng)七年了，從不曾有過遷離的念頭，我愿意我生命的太陽日日臨照著這老屋的窗子，直到最后沉落的時光。</p><p class="ql-block"> 老屋是簡陋破敝的，那屋檐能篩落星光，也能漏下雨水。有許多鉛管已經(jīng)生銹了，斷了，一些木板的結(jié)合處也已開裂，一些小小的綠色植物，便以那些縫隙為家。我想丁尼生那首詩《墻縫里的小花》，大概便是目睹此種景象寫出來的。許多朋友都覺得這樣的處所不堪久居，勸我搬走，我只搖搖頭笑笑。喜愛這住所的理由，我說不分明，我只覺得這座老屋在我好像是那潘多拉的魔盒。</p><p class="ql-block"> 也許，我喜歡的是這兒那灑在豌豆上綠色的雨么，那搖撼著木瓜樹的帶香味的風(fēng)么?；蚴悄菐桌镏猓缫孤爜砀裢馇逦钠衙?，我說不清楚。</p> <p class="ql-block">　　記得當(dāng)初，我留在X地時，為我典進這座房子的朋友，曾寄了這建筑的平面圖同屋子的照片給我，照片中有高松的尖頂小閣樓，門前，還站著穿木鞋的小孩，看到這，我當(dāng)時就極為高興，寫信對她說:“好吧，為我典下來吧，這房屋是一個流浪者理想的家。”自從我住到里面以后，好像是補償半生的跋涉之苦，過起了“靜物”般的生活，老屋的門窗，便是那張“靜物”寫生的畫框。</p><p class="ql-block"> 遷入這棟房屋以后，任何地方皆未修葺，只筑了一道竹籬圍墻，籬墻內(nèi)，自己形成了一個世界，我在給那友人的信中，引用了一個哲學(xué)家的句子:“這樣靜，這樣寂寞，而內(nèi)心又這樣愉快，在我的眼睛中，愉悅和滿足的井水滿溢著?！?lt;/p><p class="ql-block"> 我又說:“河水有了堤岸的拘束才激濺，我的靈魂因過度的平靜而歌唱?！?lt;/p> <p class="ql-block">　　我很恬適的住在這里，天晴也好，天陰也好，我每日總坐在窗前那把藤椅上，有時，書同筆使我感到厭倦，我便靜靜的凝望著那霉?jié)竦膲Ρ?，我遂變成了安德森小說中的人物:在一堵墻上，仿佛看到了許多東西，一些在這世界上失去了的，或猶未顯現(xiàn)的東西。</p><p class="ql-block"> 我在那些霉?jié)竦嫩E印上，像是看到了故鄉(xiāng)外祖家的老屋，那屋脊上的玲瓏怪異的獸頭，那糊著褪色藍綢的鏤化屏障，那窗眼上新?lián)Q的雪白粉連紙上面還涂了一層桐油，發(fā)出一股濃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那窗眼還留了一個沒有糊紙，上面遮起一塊花綢的小簾子，任那只可愛的貓兒出進……我記得那是一只好看的貓，有烏云蓋雪的黑白相間的皮毛，更有兩只神秘的眼睛，像是寒夜搖曳在深巷的紙燈籠，更像是才擦亮的黃銅鎖......</p> <p class="ql-block">　　我開始希望有一只貓，來做我的伴侶。</p><p class="ql-block"> 一連串的美好天氣，木瓜樹上掛起綠色的錦囊，鶴頂紅的花，鮮艷得有如琥珀:老屋的門外，居然有一輛車停了下來，這是罕有的事，友人居然不曾忘記我，帶給我歡笑同遠方的塵砂。愛熱鬧的廚婦為了生活中新鮮的節(jié)目而微笑，老屋中深垂的寂寞幕帷卷起</p><p class="ql-block">來了。</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多了笑語，更飄起了蔻丹的甜美香味。廚房里，水壺同鍋子發(fā)出了快活的歡呼，后院的晾衣竿上，多了一些色彩鮮明的內(nèi)衣，同鑲著精致花邊的襯裙……圍墻外，終日有些烏黑的小眼睛在窺探著…… </p><p class="ql-block"> 附近都知道老屋來了一位城中的女客。 </p><p class="ql-block"> 但這熱鬧的節(jié)目終也更換了。舞臺上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空靜。車聲轔轔，友人又去了，圓桌上殘余著段段的煙尾、半杯剩茶，在陽光中線的格外黃澄澄的，杯沿，還印著那嫣紅的唇痕，似乎重復(fù)的向我說著那一句話:“我喜歡你這屋子寂寞的情調(diào)?！?lt;/p><p class="ql-block"> 這簡單的語句中，是含有深刻的義蘊，我品味著，揣摩著，突然，那份寂寞孤獨之感，像是變得格外強烈了，沉甸甸的，重金屬般壓在我的心上，木屋中是那么凄冷，一種向所未有的凄冷侵襲著我。</p> <p class="ql-block">　　我轉(zhuǎn)眼望著窗外，地上正流瀉著一片陽光，那么炫麗，那么灼熱，那些怒放的堇花，顏色鮮麗像是紙的，一只小鳥自唱自答的飛了過去，抖動了枝頭昨日的花朵，默無聲息的落到濕地上。韭菜蘭也在開花，朵朵瑩白，好像生日蛋糕上的一些小蠟燭，但這些都不能安慰我，使這“靜物”安心回到它的畫框里去……</p><p class="ql-block"> 我在日影中徘徊著，計算著今晨離去的那位朋友的行程。他今天下午該下船了，那該是童話中所說的白的、華麗的船，飄上了那藍色縐紙似的的海上……更有一些鷗鳥的翅翼，向她揮著潔白的手帕……</p><p class="ql-block"> 我神馳遠方，我突然感到這個屋子的狹隘，破敝，生活的板滯，無聊...</p><p class="ql-block"> 一陣大風(fēng)雨之后，竹籬都坍塌了，住在其中的我，更失去了自筑的墻垣，呵，以前在這棟老屋中獲致的寧靜、愉悅似都失去了，流走了，我渴望著平凡的生活中發(fā)生點奇跡。</p><p class="ql-block"> 我正在椅子上發(fā)悶，破籬的縫隙里，驀的傳來了柔弱的咪唔聲……是一只貓兒呵，毛色是黃白條紋的，好似夕陽臨照的湖水，眼睛里，正像那才擦亮了的黃銅門環(huán)……我想起了童年時在外祖家看到的那只貓，那只在窗眼中一方花綢簾幃下出進的貓，我當(dāng)時想抱它而又不敢抱，如今，我可以抱起這只貓了，我并不用它捕鼠，只用它去驅(qū)逐去那朋友所說的老屋中“寂寞的情調(diào)”。</p> <p class="ql-block">　　我輕輕的將貓抱了起來，一股溫?zé)醾魃狭宋业闹讣?，貓兒像一把小熨斗似的偎在我的懷里，又突然像一個毛線球似的滾落在我的足邊。我舉起了它，那明亮的眼球中，映出了窗外一片飄動的綠色，我不禁想起了一句詩:“在她的秋水里，碧綠的草地經(jīng)過著?！?lt;/p><p class="ql-block"> 我拉開了抽屜，拿出了那許久未曾觸動的針線盒，找了一條花綢，為貓兒系在頸際。那小動物在屋中走動著，兜圈子，綢結(jié)在夕幕的陽光中發(fā)著亮。我感到一陣心跳，生活中的一灘死水又被攪動了，在那粼粼的細浪中，我似又看到我釣起過，又跳入水中的閃光的小銀魚。</p><p class="ql-block"> 我抬起頭，窗外晃動著一個小影子，我認得，她是照片中那個穿木鞋的孩子，巷中那糕餅師的獨女，是一個最愛臉紅的孩子，她來做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打開門，向她問著:“孩子有什么事呢?”</p><p class="ql-block"> “我來找我家丟失的貓?！彼钢萁?“就是這一只?！彼f著，臉變得更紅了。</p><p class="ql-block">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小貓竟也不能屬于我。</p><p class="ql-block"> 孩子抱起貓，輕輕的掩門出去了，我走進那貓兒曾臥過的椅墊。上面，似乎還有她留下的一絲溫?zé)帷瓗追昼姸歼^去了，門又被輕輕的推開了，那個孩子又回來了，手中捏著那曾系在貓頸的，松解的花綢結(jié):“這是你的，太太?！彼樇t紅的，將那結(jié)子扔在地上匆匆的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已無力撿起那綢結(jié)，只任它拋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　　老屋中暗下來了，廚婦已經(jīng)捻下了燈，一道光流，斜斜的射在霉?jié)竦膲Ρ谏?。我隨手翻開一本舊雜志，上面有一張筏紙，其中有兩行字跡:“前日風(fēng)雪中，古人從此去。"紙色已經(jīng)變黃，我已記不起是什么時候?qū)懙牧耍乙迅杏X到紙上所寫的那些，都說這是夏天，我卻已感到凜冽的風(fēng)雪撲向這老屋……</p><p class="ql-block"> 我另外鋪好一張筏紙，寫信給一位熟識的師長:“我決定接受你們的盛意，下半年到貴校去教書，走出這間狹隘的屋子?！?lt;/p><p class="ql-block"> 寄出了那封信，心中似乎輕松了許多。我燃著了一支Salem煙，那淡淡的香息，似是引我來了一座荷花池畔。</p><p class="ql-block"> 天色晚了，我開始在那“荷花池畔”等待月華。明麗的月光，會使我忘記了老屋的黝黯，而聯(lián)想起貓兒黃白相間的茸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