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是西安人</p><p class="ql-block"> (散文)</p><p class="ql-block"> 如果說60多年前,準(zhǔn)確地說就是上世紀(jì)60年代初,說我是個西安人,一點也不為過。</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的母親在西安郵政局工作,她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就能看見西安最顯著的標(biāo)志性建筑——鐘樓。我的母親是新中國成立時,第一批入學(xué)受教育的學(xué)生,完小畢業(yè)后,正趕上西安郵政局招收員工,就通過考試入職了,算是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佼佼者。因為有文化,她成為一名坐辦公室的行政人員。</p><p class="ql-block"> 也就是在那時,我這個小生命在母親的子宮里著床、孕育誕生了,并且吸收著母親提供的營養(yǎng),一天天長大成型,有了鼻子和眼睛,有了腦袋和身軀,有了四肢和五臟六腑,有了流動的血脈和跳動的心臟……在母腹里,我跟隨著母親上班下班,天天看著鐘樓,伴著太陽從東大街升起,又從西大街落下。傍晚或節(jié)假日還經(jīng)常跟著母親在西安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散步和閑逛,我——作為一個附著在她身體里的小生命,也應(yīng)該算是個準(zhǔn)西安人吧!</p><p class="ql-block">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母親把我孕育到6個多月的日頭上,我們家出現(xiàn)一場重大變故:遠(yuǎn)在四川南充油礦工作的我父親先是因積極參加“大鳴大放大字報”運動,被扣上“右派”帽子,后又被打成“反革命”,最后判刑入獄了。消息傳來,母親立刻被領(lǐng)導(dǎo)找去進行談話,要她不因為親情關(guān)系而偏袒丈夫的錯誤,一定要站穩(wěn)革命立場,堅決同“反革命”思想作斗爭,并且要她立刻書面聲明與自己的丈夫劃清階級界限……</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親是個地道的貧苦農(nóng)家子弟,父母早逝,幫親戚放牛干農(nóng)活長大,17歲參軍,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19軍57師警衛(wèi)連一名戰(zhàn)士,跟隨連隊文化教員識得幾個字。1952年全師官兵整體改編成中國石油工程第一師,簡稱“石油師”。他們先是到了玉門油礦,后又到陜北延安鉆探石油,就駐扎在我母親生長的村莊里,他有幸和我的母親相識、結(jié)緣、成婚。因為當(dāng)時鉆探技術(shù)、機器設(shè)備等十分落后的原因,沒有在延安鉆出石油,最后撤出去了四川盆地,繼續(xù)鉆探石油(部分人后來去了東北大慶油田)。</p><p class="ql-block"> 父親入獄,在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對我母親的心身是個沉重的打擊。盡管改革初期,即上世紀(jì)80年代,我的父親得到平反昭雪,但他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無法免除;他的心靈飽受的創(chuàng)傷,無法撫平;他的家庭的變故,無法復(fù)原。母親哭過后,受不了當(dāng)時政治氣氛的壓力,心里暗暗下決心回到延安老家去。盡管局領(lǐng)導(dǎo)建議她把孩子生在西安(單位有幼兒園保育室),別回老家去,因為延安屬于山區(qū),生活苦焦,不如西安條件好,但是父親的變故,使性格脆弱的母親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決心要回到有慰籍的父母身邊去。因為有身孕,不宜坐長途班車,她就買了一張飛機票,坐著噪音很大的老式“安2”飛機,回到延安,從此與西安郵政局,與古城分道揚鑣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兒時成長的過程中,母親常常講起她在西安工作的事情,說那里的城市有多大,有多繁華,你真是想象不來,小小的延安城簡直沒法比。她當(dāng)時下班后,吃過晚飯,和同事一起在寬大的街道上散步,看到過許多好吃的,許多好玩的,后來再也沒有見過。遇到節(jié)假日,她們還會結(jié)伴去游玩,或在公園水平如鏡的湖面上劃船,或去動物園去看老虎、大象、獅子、長頸鹿等從沒見過的動物,之后又到琳瑯滿目的商場選購自己心儀的商品。這讓我這個在鄉(xiāng)村長大的鄉(xiāng)巴佬無法想象,羨慕不已。我有時會做夢,夢見自己獨自一人翻過許多山,涉過許多河,從陜北來到母親工作過的西安城,看到了鐘樓,看到了郵政大樓,看到了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也看到了許多死氣沉沉的商店,因為商店里的每一樣商品都不是可以隨便購買的,都需要憑票購買,甚至小小的一桶中華牙膏、一包讓人饞嘴的白砂糖也一樣,沒有票證是不能購買的。我對母親曾經(jīng)念念不忘的城市感到難過極了,失望極了,像受了委屈似的嚶嚶嗡嗡地哭醒來了。</p><p class="ql-block"> 長大后,我從陜西洛川石油技校畢業(yè),來到甘肅隴東的大山里當(dāng)了一名石油工人,成為長慶油田的一名員工。起始我對自己的工作非常滿意,就像那首著名的歌里唱的“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榮耀”,心里美滋滋的。但是,有一次我在追求一位心儀的姑娘時,卻感到十分傷心了,而且像被人戳穿謊言一樣感到羞愧和難過了。因為這位漂亮姑娘明確表示拒絕我,說出的理由讓我意想不到,心里簡直像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哇涼哇涼的。她說:“我不愿在這么荒涼的山溝里呆一輩子,所以我不想在這里談戀愛成家?!彼脑捵屛殷@訝,就問她:“那么你想到哪個城市去呢?”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西安,我想以后能到西安去工作和生活?!蔽腋械皆尞悾靼部墒且粋€大都市,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跨省工作調(diào)動?沒親沒故,談何容易?即使放棄現(xiàn)有的工作,只身去闖蕩,在那么個陌生的大城市里,沒有一技之長,怎么謀生掙錢?怎么站穩(wěn)腳跟、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沒有超長魄力,一般人是很難下決心辭去工作,丟棄“鐵飯碗”,獨自一人到異鄉(xiāng)去漂泊打拼的。</p><p class="ql-block"> 按照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我們這些野外作業(yè)的石油工人,如果結(jié)婚成家了,若是雙職工,基本上要在當(dāng)?shù)氐纳綔侠锕ぷ饕惠呑?,生活一輩子。如果工齡夠長的話,能住上單位分配的水暖齊全的樓房;工齡不夠長,條件達不到要求的話,只能住在普通的平房里或簡易的干打壘里,甚至有的人租住農(nóng)民的土窯洞里。所以在當(dāng)時那種情況下,對于我這個普普通通的石油工人來說,要想離開荒野山溝,去大都市西安工作和生活,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p><p class="ql-block"> 記得我第一次來西安,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回延安探親,專門繞道走了西安。來到西安后,我跑到西安的城中心,看了看心里久仰的古老的鐘樓,也看了看郵政局那座依舊保留完好的辦公樓,想象母親當(dāng)年在這里工作的情景;想象母親在得知父親入獄后,淚水漣漣,神情沮喪,黯然神傷,毅然決然離開此地,回到陜北的鄉(xiāng)下農(nóng)村,成為一名農(nóng)民,那種決心母親下得是多么艱難,多么不容易。她邁出的那一步,和父親入獄一樣,幾乎是我們?nèi)胰说臑?zāi)難。后來母親在當(dāng)?shù)馗募?,我們各自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軌道,與原來本應(yīng)有的人生軌跡南轅北轍,相差甚遠(yuǎn)。不論是母親還是我,要想重新成為一個西安人,幾乎成為一個永遠(yuǎn)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p><p class="ql-block"> 如今,歷經(jīng)數(shù)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磨礪和打拼,我終于熬到了退休年齡。退休后,我跟著在西安工作的女兒,一起在西安買了房,一起生活在西安。這次,我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一個西安人了。再見到鐘樓時,我不認(rèn)為自己是匆匆過客,我不用急急忙忙逛那些繁華的街道和商場,也不用氣喘吁吁地去趕怕晚點的火車,也不用懷著惆悵的心情離開這座大城市。我也可以像60多年前的母親一樣,吃過晚飯后,悠閑的一條街一條街地閑逛,更不用擔(dān)心像以前那個貧窮落后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每一樣商品都需要憑票供應(yīng)。逛到盡興時,心情舒暢地踩著月光,踩著婆娑的樹影,在幢幢林立的樓影里,慢慢地走回屬于自己的家,走進孫兒嬉鬧的房間里,給他講剛才逛街的所見所聞。</p><p class="ql-block"> 我以前工作過的中石油長慶油田,總部早已由甘肅慶城搬遷在陜西西安,機關(guān)人員也長久地生活在城市里。該油田在西安為職工和家屬建立了多個生活基地,使數(shù)萬名即使在野外辛辛苦苦工作的員工,在休假期間也能回到西安居住,他們退休后可以長久地居住在西安,悠閑地生活在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繁華的大都市里,這真是一件讓油田每一位員工都感到非常驕傲和欣慰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我遠(yuǎn)在陜北農(nóng)村,已經(jīng)80多歲依然健在的親戚,一見我或者視頻聊天時,就會笑著說:“你爾格成了西安人了,真是人有一虧,天有一補!”又說:“你媽如果還活著該多高興啊!”親戚的意思是我原本是西安人,因為家庭的變故,我們才離開西安,現(xiàn)在老天有眼,又讓我回到西安,成為一個西安人了,真是天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人在轉(zhuǎn)。誰能想到通過幾代人的努力,我們終于又回到西安了。</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三四十年的改革開放,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西安——這座有著1000多萬人口的大都市,和上世紀(jì)60年代簡直有著天壤之別,無法相比。只可惜我的母親過早地去世了,她沒能看到我們重回西安的夢,也沒能看到西安如今的繁華和美麗。</p><p class="ql-block"> 唉,人生就是這樣循環(huán)反復(fù),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寫于2024年7月12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