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叢羅峪北眺</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說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這里算不算其中一道灣,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許是大自然特殊的恩賜與饋贈,抑或是母親河獨鐘的青睞和留戀,黃河來到這里一改那洶涌澎湃、排山倒海的脾性,而是象一位閑庭信步的紳士,在相對寬闊的河道上,款款而行、徐徐而來。登高北眺你會看到:群山競逐、漫無際涯,一泓圣水,自天而出,向你擁來,儼然一幅"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壯美景致,這時的你,仿佛置身云端,極目天地,蕩氣回腸。轉(zhuǎn)身南望,猛然發(fā)現(xiàn)這只是黃河給你的一個特別驚喜,隨后它便從你的腳下繞道而行,一去千里,不復回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里就是叢羅峪,若說登高自然非真武山莫屬。對真武大帝的崇拜,北方人情有獨鐘,所以在北方叫真武山的地方隨處可見。而叢羅峪,卻有點名不見經(jīng)傳,不僅陌生,而且覺得這名字還有點怪異。泱泱華夏,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六百多萬個自然村莊,名字重復者不計其數(shù),但叢羅峪恐怕獨此一家,無人爭寵。那么,此名由何而來?大家的解釋是:棗樹叢生,星羅棋布。說實話,我對這個解釋多少有些疑惑,晉陜狹谷,沿黃兩岸,洪水沖涮,溝溝壑壑,地形地貌基本類似,漫山遍野最多的便是棗樹。所以所謂棗樹叢生,并非叢羅峪獨有,如果真因為此,按照國人直白而又上口的命名習慣,也該叫棗林峪或棗林溝,而不是晦澀又拗口的叢羅峪。事實上這里有的不僅僅是棗樹,還有戰(zhàn)國時期的考古遺跡,金元時期的八角墓室,歷代殘存的軍事寨堡;有始于明代的寺院道觀,風格迵異的民宅大院,年代久遠的宗譜文化,風味獨特的地方美食。這里人杰地靈,先后走出了清初進士王永春,王氏家族七舉人。這里更是一片紅色的熱土,1942年臨南縣政府遷址于此,1947年中央高等法院臨時入駐叢羅峪村,陸定一、艾思奇在此工作。這里培養(yǎng)了晉綏邊區(qū)特級勞模李汝林、劉萬山,這里走出高級干部郭錫蘭,等等。這一切似乎都在向我們昭示著:叢羅峪有厚重的歷史底蘊,或許在它的背后還隱藏著更多的鮮為人知的文化密碼。</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天洪村遐想</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家鄉(xiāng)叫天洪村,位居叢羅峪上游沿河五公里處,全村一千四百多口人,一色白姓,互不通婚,這在北方農(nóng)村應該也屬少有。最為奇特的是"天洪”這兩個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僅就字面意思理解那就是“從天而來的大水”了,正好與叢羅峪登高北眺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景觀上下呼應,形成一個特殊的意象。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名競冠以一個"天”字,這背后是否有著更加宏大的歷史敘事呢?只聽說天洪村源于北宋天渾津寨,至于白氏何時遷于此,已無從查考。只是臨縣志記載,明末總兵白騰蛟系天洪人,官至正二品,在抵抗清軍入關中陣亡,其它不詳。很可惜,天洪村既無村史也無家譜,更找不到任何相關的文字記載。但從我的父輩和現(xiàn)有的村內(nèi)地名得知,天洪村曾經(jīng)廟宇很多,比如,龍王廟、二郎廟、文昌廟、慈河寺、樓耳子等。記得七十年代初村內(nèi)還有一個古戲臺和許多古宅大院且有人居住,戲臺雖遭文革破壞而殘缺不全,但壁畫、雕刻仍依稀可辨,只可惜八十年代在公共設施改造中徹底拆除,而古宅大院則年久失修,破敗不堪,讓人看了寂寞空廖、感慨萬千。欣慰的是,近年來村里熱心人士又將沿河一處廟宇修復,廟雖小、人卻旺,逢年過節(jié)大戲一開、黃河岸邊人來人往,村里人總算又有了一份寄托,也拾起了一點久違的記憶。</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趕集與美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家在天洪,但小時候,唯一向往的地方則是叢羅峪,因為在我看來叢羅峪人多、繁華,有好多看不完、也看不夠的好東西。叢羅峪是公社所在地,五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那時候趕集是孩子們小小的一個期盼,如能與大人隨行,父輩們至少會從羞澀的錢包里擠出五分或者一毛錢給孩子買一個燒餅,所以孩子們最高興的事莫過于趕集,既逛了街散了心,又享受了美味。當然如若不能隨行,那么家境寬余點的大人回家時也會給孩子帶一個面餅。七十年代初非年不節(jié),面餅應該是很好的也是唯一的享受了。這種面餅從形狀看有圓、半圓和三角三種,而從用料講有紅面、白面和芝麻等種類。當然最好吃的自然是芝麻餅了,這種餅皮薄如紙,中空,表面再灑一層芝麻,吃起來既香又脆,十分可口。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種芝麻餅竟是叢羅峪獨家所有,所以每每返鄉(xiāng),我都會帶幾十個回來讓家人和朋友品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約十歲左右時,我便開始獨立趕集,這時候父親會給我一至二角錢自由支配,記得有一次我獨自一人傻逛了一天,口袋里有三角錢但卻舍不得花一分,回家的路上一股燉羊肉的味道撲面而來將我死死地包圍,我掙扎著走開又返回,轉(zhuǎn)了幾圈,最后實在抵抗不了那香味的誘惑,只好斗膽向賣家開口,我說只有3角錢,能不能買你一點羊肉吃,其實人家好象是一小碗賣5角,也許是賣家看我可憐,最后收了3角錢估模著給我盛了一些,也不知是多了還是少了,反正我覺得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燉羊肉,以至于后來愛吃燉羊肉,成了我在家人和朋友中的一種標簽,但說實話真正喜歡的不是普通的燉羊肉,而是家鄉(xiāng)的燉羊肉。其實沿河一帶特有的水土、氣候以及羊的品種和飼養(yǎng)習慣決定了這里的羊肉以及做法確實十分獨特。這一帶的人也特別喜歡吃燉羊肉,每年立冬后,農(nóng)民們難得有閑暇時間,所以每到晚上,大家會不約而同地聚集于一個所謂“閑人窯"的地方,這個地方一般會有兩個功能:一是主人賣飯,二是有一位讀過書的人講長篇故事,比如《薛仁貴征東》、《劉墉赴山東》、《小八義》、《大八義》等等,一晚講一段,就象現(xiàn)在的連續(xù)劇,講到關鍵處“請聽下回分解”,天天如此,直至講完。每睌故事開講后,便有“好吃之人”向主人報名買飯,這飯就是燉羊肉燴揪片。應該說這是多時村里男人們最好的夜生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實,這里的羊肉還有一種更獨特的吃法,這種吃法一直到今天我在任何地方都未見過,似乎近年來在家鄉(xiāng)也已失傳,它叫“肉丁子飯”,應該許多人沒聽說過。據(jù)說這種吃法源于黃河長途運輸船(當?shù)厝撕喎Q“長船”),長船要比渡口船大的多,當時的長船一般要逆流而上人工拉到內(nèi)蒙、寧夏,然后再順流而下返回,往返需數(shù)月,期間船工的吃飯問題需在船內(nèi)解決,船上做飯有條件限制,食材要簡單,工具要簡便,過程要簡潔,這樣就出現(xiàn)了羊肉加小米的“肉丁子飯”。后來這種做法逐漸演變成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社員年底分紅聚餐時必備的佳肴。說起來頗有點戲劇色彩,一般來說這種聚餐會在初冬的晚上以開會的名義進行,隊長通知時,一是不會告訴你內(nèi)容,二是要求必須男人到場。其實會議的重點就是男人們要在一起用公費吃一頓肉丁子飯,通常是一人一大碗,不準帶回家里。為什么不能帶回家呢?原因很簡單,因為男人辛苦一年,平時家里有好吃的東西都讓給孩子了,所以這一頓飯男人必須單獨享用,但有的男人還是不忍心自己獨享,于是吃到一半時偷偷溜回家讓孩子、老婆分享。其實這肉丁子飯還真是一種簡單而又特殊的做法,既耐飽又營養(yǎng),味道別具一格,頗有黃河特色,家鄉(xiāng)人應該把它做為地方美食留傳下來,讓尊貴的游客品嘗。</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三月三廟會</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要說最最期待的還是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廟會了,小時候不懂其意,大人們將廟會省略為一個字"會",其實那時連"集"也不懂,只知道會比集人多,后來讀了一點書才知道會是廟會,集是集市。其實七十年代所有的廟宇都已被拆除,雖然沒有了載體,但形式卻獨立延續(xù),所以這時叫“會”應該說更為準確。那個年代物資匱乏、百姓很窮,但這并不影響人們?nèi)氯s會的熱情,每年這一天除年邁的老人和剛出生的嬰兒,周邊以至陜西沿黃村鎮(zhèn)的人們幾乎都會到叢羅峪趕會。所以每年叢羅峪的三月三,用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這兩個詞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大街小巷、住戶家里到處聚集著人群。與此相適應,那一天的物資交易異常繁榮,那個年代盡管經(jīng)濟嚴重短缺,國家也不允許市場買賣,但這一天卻是一個例外,家用農(nóng)具、日常用品以及豬羊牛驢等等應有盡有,中介掮客穿梭其間,很是熱鬧。這樣的節(jié)日當然少不了文藝活動,那幾天,臨縣文工團會專程前來演出革命樣板戲,叢羅峪九年制學校文藝隊則上街鬧會子(秧歌),駐扎部隊會在晚間上映露天電影。當然孩子們在這一天也會享受到一年內(nèi)少有的特殊待遇,吃一個白面燒餅那是肯定的,大氣的家長還會給孩子買一碗過年才能吃到的紅燒肉燉粉條,真是香氣四溢、滿嘴流油,讓人很是嘴饞。當然我是始終未能品嘗到這碗美味的,盡管如此,三月三給我留下的總是說不完、道不盡、滿滿的溫馨與回憶。后來我一直在想,那時的叢羅峪,廟不在,神隱去,三月三為什么還會有那么多的人?這些年我才有點明白,也許這正是中國人融入骨子里的文化認同和文化默契,也是鄉(xiāng)鄰們親情友情的一種和諧相聚,更是大家積極向上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改革開放后,有識之士開始修復真武山廟宇,于是三月三廟會逐漸恢復了它應有的屬性,人越來越多,規(guī)模越來越大,儀式感越來越強,直至今年達到了接待容量的極限,當日鎮(zhèn)黨委、政府急調(diào)百余民警現(xiàn)場維持秩序;網(wǎng)絡信號阻塞,只得臨時調(diào)用兩輛信號車緩解壓力;所有私家車因擁堵無法進入街區(qū),不得不首次起用擺渡大巴免費接送來往游客。很難想象,這個小小的古鎮(zhèn),那一天究竟聚集了多少人?又承受了多大的壓力?</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母校與古宅</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76年我被推薦到叢羅峪九年制學校讀高中,這樣我似乎成了一位真正的叢羅峪人,內(nèi)心無比自豪。叢羅峪學校校舍是一處古典建筑,坐北向南,大門雖經(jīng)風吹雨打略顯蒼桑,但仍不失曾有的輝煌,上書“耕讀”二字依稀可辨,進入大門后分正側(cè)兩院,正院略顯豪華,但整體布局結(jié)構兩院基本相同,東西和正面一層均為青磚結(jié)構窯洞,正面窖洞之上是磚木結(jié)構的樓房,當時我們的教室就設在側(cè)院二層樓房,正院二層樓房則是教工宿舍。整個建筑從外面看來既高大又氣派也很精美,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建筑,但用現(xiàn)在的標準衡量,必然是妥妥的文保單位。1976年夏天,史無前例的黃河大水將整個叢羅峪街道全部淹沒,叢羅峪學校也未能幸免,此后所有班級被分散安排到周邊村莊實施教學,直至第二年畢業(yè)前才返回總校。十分可惜,數(shù)年后當我回鄉(xiāng)探望母校時,這塊地方已面目全非,那兩個漂亮的古典大院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其實當時叢羅峪的古建大院還有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供銷社和糧站舊址。糧站舊址建于一個高臺之上,整個大院好象是三層結(jié)構,一層二層為退臺式青磚窯洞,三層為木結(jié)構樓房,上面還有連廊、亭臺、閣樓以及觀景平臺,整體建筑雄宏而又秀美。叢羅峪大院與磧口大院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叢羅峪大院平地而起,而磧口大院則多數(shù)依山而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79年我考取大學,此后便再沒有在家鄉(xiāng)真正生活過。但隨著歲月的沉淀、年齡的增長,家鄉(xiāng)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卻越來越重,往事如煙,揮之不去,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現(xiàn)。而父輩們賴以生存的那條大河卻更有著說不完、寫不盡的故事,所以黃河永遠在我的夢里,更在我的心里,以致我不管走到那里,只要遠遠的看見黃河,一種莫明的親近感就會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泥香味就會撲面而來,而當你捧一把河水,抹一把臉蛋,兒時滿滿的回憶便會涌上心頭,讓人傷感不已。人就是這樣,你曾經(jīng)一直想逃離的地方,可能正是你永遠忘不了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你的家鄉(xiāng),在這里你可能不會生活的時間太長,但它會塑造出你一生的性格和習慣,甚至會把一些東西永遠刻在你的骨子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24年6月28日于長河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