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中的特殊句式

丹麥童子

杜甫詩中的特殊句式原創(chuàng) 蔣紹愚獨立精神 2024-05-29 08:08 廣東本文作者蔣紹愚教授摘要杜甫詩中的特殊句式和散文差別較大，如果不了解這些特殊句式，就會影響詩的閱讀和理解。杜甫詩中的特殊句式主要有六類。一是特殊話題句，其結(jié)構(gòu)是“話題+V+NP”,話題可以是名詞詞組、動詞詞組、形容詞詞組，在語義上可讀作“V+NP+（之）+話題”。二是特殊“兼語句”，即一個普通動詞帶一個賓語，而在賓語后面又出現(xiàn)一個形容詞，和前面的賓語構(gòu)成主謂關(guān)系。三是關(guān)系語處于特定位置。如果關(guān)系語出現(xiàn)在通常主語、賓語所在的位置上，或者關(guān)系語插入句中，往往會引起誤解。四是倒裝句。在杜詩的注釋中常有人提到“倒裝”。仔細分析，很多都不是倒裝。真正的倒裝是有的，但不太多。五是連貫句。唐詩一般是兩句一聯(lián)，一聯(lián)之中的兩句，是兩個獨立的句子。但杜甫詩中，有的一聯(lián)才是一個句子，上句和下句要連起來讀，我們把它稱為“連貫句”。六是二聯(lián)相續(xù)。杜甫詩中有“一與三相續(xù)，二與四相續(xù)”和“一與四相續(xù)，二與三相續(xù)”兩種情況。當然，詩詞的語言畢竟是一種藝術(shù)的語言，有些句子高度凝縮，很難做出清晰的句子分析。關(guān)鍵詞杜詩；特殊話題句；特殊“兼語句”；關(guān)系語；倒裝；連貫句；二聯(lián)相續(xù)唐宋詩詞的句式，大多和散文基本相同，只是根據(jù)詩詞的需要略有變化。這些句式并不難懂，不會成為閱讀和理解的障礙。有些句式和散文很不一樣，如果不了解這些句式，就會妨礙詩詞的閱讀和理解。這些句式，我們稱之為詩詞的“特殊句式”。這些特殊句式，在我的《唐宋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蔣紹愚，2023）一書中都已做了分析和說明。在杜甫詩中，這些特殊句式數(shù)量很多。本文以杜甫詩為材料，對這些特殊句式作進一步的討論。杜甫詩有不同版本，本文依據(jù)的是《杜甫全集校注》（蕭滌非主編，張忠綱終審統(tǒng)稿，2014）。詩的題目過長的，只截取前面幾個字。圖片本文作者著《唐宋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一、特殊話題句（一）什么是特殊話題句？在談這個問題之前，先要簡單地說一下一般的話題句。一般的話題句，其結(jié)構(gòu)是“話題（topic）+述題（comment）”。如“盤剝白鴉谷口栗，飯煮青泥坊底芹”（杜甫《崔氏東山草堂》），兩句都是話題句，“盤”和“飯”是話題，是陳述的對象，后面是述題，敘述“盤（盤中）”如何如何，“飯”如何如何。“飯煮青泥坊底芹”這句，意思是飯是和青泥坊的芹一起煮的?！帮垺辈皇莿幼鞯陌l(fā)出者，而是陳述的對象?！爸笄嗄喾坏浊邸笔鞘鲱}，是對“飯”的陳述。這種句子不難理解。但特殊話題句的結(jié)構(gòu)和意義都和一般話題句不同。請看下面兩個例句：（1）飯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得寒字》）（2）魚知丙穴由來美，酒憶郫筒不用酤。（《將赴成都草堂》）例（1）的“飯”和“瓜”也是話題，但整句的結(jié)構(gòu)和一般話題句不一樣。例（2）的結(jié)構(gòu)是“魚知丙穴/由來美，酒憶郫筒/不用酤”,“魚知丙穴”和“酒憶郫筒”可以抽出來分析，“魚”和“酒”也是話題，但后面的結(jié)構(gòu)也和一般話題句不一樣。要理解這兩句就比較困難。圖片杜甫像這兩者的結(jié)構(gòu)都是“NP1+V+NP2”，動詞V前面的NP1是敘述的對象，是一個大范圍，如“飯”是所有的飯，“魚”是所有的魚。在動詞V后面的NP2是這個大范圍之中的一類，如“云子白”指云子（碎云母）一樣白的飯，“丙穴（地名）”指丙穴的魚。中間的動詞V“抄”是“盛起來”的意思，“知”是知道。“飯抄云子白”連起來說是：說到飯，我抄起來的是和云子一樣白的飯；“魚知丙穴”連起來說是：說到魚，我知道的是丙穴的魚。這個意思，如果換一種說法，也可以說成“我抄起了云子一樣白的飯”，“我知道丙穴的魚/從來都很美”。即NP1+V+NP2→V+NP2+（之）+NP1。這種就是特殊的話題句。我們可以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兩個例句來加以說明：衣服喜歡時髦的，家具追求高檔的。→喜歡時髦的衣服，追求高檔的家具。書法推崇王羲之，繪畫欣賞顧愷之。→推崇王羲之的書法，欣賞顧愷之的繪畫。特殊話題句處于句首的話題也可以是VP,如例（3）：（3）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二十）VP“藏書”“讀記”是指稱化的，所以可作話題。在動詞后面的NP是與句首的VP有關(guān)的事物，如“禹穴”“仇池”。句中的V是“聞”“憶”。這種句子也可以換成“V+NP+（之）+VP”來表達，如：聞禹穴之藏書，憶仇池之讀記。圖片明陳洪綬作《羲之愛鵝圖》特殊話題句處于句首的話題也可以是AP,如例（4）：（4）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羮。（《江閣臥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AP“滑”“香”也是指稱化的，所以可作話題。在動詞后面的NP是與句首的AP有關(guān)的事物，如“雕胡飯”“錦帶羮”。句中的V是“憶”“聞”。這種句子也可以換成“V+NP+（之）+AP”來表達，如：憶雕胡飯之滑，聞錦帶羮之香。 總之，特殊話題句的結(jié)構(gòu)是：話題+V+NP,話題可以是名詞詞組、動詞詞組、形容詞詞組。V大多是“憶”“想”“聞”“知”之類表感知或認知的動詞，V后面的NP是與話題有關(guān)的人或事物。這種特殊話題句可以換一種句式表達：把原來在句首作話題的NP/VP/AP移到（V+NP）后面，構(gòu)成“V+NP+（之）+(NP/VP/AP)”的句式。圖片中唐壁畫《野宴圖》圖片圖片敦煌壁畫中的宴飲場景（二）根據(jù)話題是NP/VP/AP的不同，舉出杜甫詩中這些特殊話題句的例句。1.NP1+V+NP2（5）寺憶新游處，橋憐再渡時。（《后游》）→憶新游處之寺，憐再渡時之橋。（6）羽翼懷商老，文思憶帝堯。（《收京三首》之二）→懷商老之羽翼，憶帝堯之文思。（7）（客情投異縣，）詩態(tài)憶吾曹。（《赴青城縣》）→憶吾曹之詩態(tài)。2.VP+V+NP2（8）擇木知幽鳥，潛波想巨魚。（《中宵》）→知幽鳥之擇木，想巨魚之潛波。（9）枕戈憶句踐，渡浙想秦皇。（《壯游》）→憶句踐之枕戈，想秦皇之渡浙。（10）退藏恨雨師，健步聞旱魃。（《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恨雨師之退藏，聞旱魃之健步。（11）失學從愚子，無家任老身。（《不離西閣二首》之一）→從愚子之失學，任老身之無家。（12）刺船思郢客，解水乞吳兒。（《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八）→思郢客之刺船，乞吳兒之解水。（乞：贊許。）（13）傷時愧孔父，去國同王粲。（《通泉驛南去通泉縣十五里山水作》）→愧孔父之傷時，同王粲之去國。（14）伏柱聞周史，乘槎有漢臣。（《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聞周史之伏柱，有漢臣之乘槎。（15）露裛思藤架，煙霏想桂叢。（《遣悶奉呈嚴鄭公二十韻》）→思藤架之露裛，想桂叢之煙霏。（16）歸羨遼東鶴，吟同楚執(zhí)珪。（《卜居》）→羨遼東鶴之歸，同楚執(zhí)珪之吟。（17）乞米煩佳客，鈔詩聽小胥。（《贈李八秘書別三十韻》）→煩佳客之乞米，聽小胥之鈔詩。（18）（筑場憐穴蟻，）拾穗許村童。（《暫往白帝復還東屯》）→許村童之拾穗。3.AP+V+NP2（19）（遲暮少寢食，）清曠喜荊扉。（《甘林》）→喜荊扉之清曠。（20）黃落驚山樹，（呼兒問朔風。）（《耳聾》）→驚山樹之黃落。圖片梅福像下面的例句，同一聯(lián)的兩句，作話題的，有的是NP，有的是VP。所以另作一類：（21）隱吏逢梅福，游山憶謝公。（《送裴二虬尉永嘉》）→逢梅福這個隱吏，憶謝公之游山。（22）音書恨烏鵲，號怒怪熊羆。（《偶題》）→恨烏鵲之（不傳）音書，怪熊羆之號怒。在杜甫詩中，有的一聯(lián)中，一句是特殊話題句，另一句是一般話題句。如：（23）勞生愧嚴鄭，外物慕張邴。（《渼陂西南臺》）這一聯(lián)的上下兩句，結(jié)構(gòu)原是一樣的。上句是說：在勞生方面愧對嚴鄭（嚴均平和鄭子真，都是漢代的隱士）；下句是說：在外物（置身物外）方面羨慕張邴（張仲蔚和邴曼容，也是漢代的隱士）。但嚴鄭是不勞生的，所以和話題“勞生”無關(guān)，這就是一般話題句，不能轉(zhuǎn)換為“愧顏鄭之勞生”。而張邴是外物的，和話題“外物”有關(guān)，所以是特殊話題句，可轉(zhuǎn)換為“慕張邴之外物”。這說明特殊話題句和一般話題句是有區(qū)別的，但也不能截然分開。圖片鄭子真書“石虎”這種特殊話題句，在唐代其他詩人的作品中，以及宋代的詩詞中都很常見。如：王力曾引過葉圣陶的幾句話：“‘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此在散文為絕對不通之語。而按照格律諷誦‘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八字，自能理會其為英雄如孫仲謀者更無覓處之意?！保ㄍ趿Γ?962/1990：328）“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就是一個特殊話題句?！坝⑿邸笔窃掝}，“無覓”是V,“孫仲謀”是NP2；可以轉(zhuǎn)換為“無覓孫仲謀這樣的英雄處”。可見，了解特殊話題句，對閱讀唐宋詩詞是很有幫助的。圖片葉圣陶二、特殊“兼語句”在本節(jié)的標題中，“兼語句”是打引號的。這意思是說，這些不是通常所說的兼語句，而只是借此名目而已。真正的兼語句是古漢語的“命弟子往觀”和現(xiàn)代漢語的“叫他來”之類?！暗茏印奔仁恰懊钡馁e語，又是“往觀”的主語?！八奔仁恰敖小钡馁e語，又是“來”的主語。真正的“兼語”必須跟在使令動詞后面，用得不很普遍。本節(jié)所說的特殊“兼語句”，指的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一個普通動詞帶一個賓語，而在賓語后面又出現(xiàn)一個形容詞，和前面的賓語構(gòu)成主謂關(guān)系。這種結(jié)構(gòu)在散文中是不會出現(xiàn)的，但在唐詩中卻并不少見。如杜甫詩的句子：（24）內(nèi)分金帶赤，恩與荔枝青。（《贈翰林張四學士垍》） （25）仰凌棧道細，俯映江木疏。（《五盤》）（26）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古柏行》）（27）半頂梳頭白，過眉拄杖斑。（《入宅三首》之二）（28）樽當霞綺輕初散，棹拂荷珠碎卻圓。（《宇文晁崔彧重泛鄭監(jiān)前湖》）（29）（患氣經(jīng)時久，）臨江卜宅新。（《有客》）（30）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北征》）（31）明涵客衣凈，（細蕩林影趣。）（《太平寺泉眼》）（32）舊挹金波爽，（皆傳玉露秋。）（《十六夜玩月》）（33）濟江元自闊，（下水不勞牽。）（《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例（24）“金帶”是“分”的賓語，但又是“赤”的主語。“荔枝”也同樣。這兩句應讀作“內(nèi)分金帶而金帶赤，恩與荔枝而荔枝青”?；蛘?，可以看作詩句的意思是“內(nèi)分赤金帶，恩與青荔枝”?！俺唷笔恰敖饚А钡亩ㄕZ，“青”是“荔枝”的定語。只不過出于詩律的要求，“赤”和“青”放到句末了。其他的例句都可以同樣理解。圖片容漱石作《年年有利圖》值得注意的是例（28）和例（33）?！拜p初散”“碎卻圓”“元自闊”，無論從結(jié)構(gòu)看還是從意義看，都不可能作定語。那么，這兩個例句只能讀作“樽當霞綺而霞綺輕初散，棹拂荷珠而荷珠碎卻圓”，“濟江而江元自闊”了。這種句子要和動補結(jié)構(gòu)區(qū)分開。動補結(jié)構(gòu)如：（34）大聲吹地轉(zhuǎn)，高浪蹴天浮。（《江漲》）（35）石角鉤衣破，（藤梢刺眼新。）（《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之一）例（34）的“轉(zhuǎn)”是動詞“吹”的結(jié)果，“浮”是動詞“蹴”的結(jié)果。例（35）的“破”是動詞“鉤”的結(jié)果。動補結(jié)構(gòu)有兩種形式：VCO和VOC。這些例句是VOC。顯然，例（24）—例（33）都不是動補結(jié)構(gòu)，而是唐詩中一種特殊句式。圖片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三、關(guān)系語處于特定位置“關(guān)系語”是王力使用的術(shù)語。王力說：“散文里也有關(guān)系語，但往往限于帶方位詞的方位語，如‘江上’‘山中’之類，或少數(shù)時間語，如‘今日’‘明年’之類。詩句中的關(guān)系語的范圍較廣，非但一切表示方位或時間的名詞語都可以用為關(guān)系語，甚至不表示方位或時間的名詞語也可用來表示種種關(guān)系（例如方式、因果等）。又非但名詞語可為關(guān)系語，甚至謂語形式和句子形式也可以有此用途。在散文里，關(guān)系語本來就可以憑空地插入句子里，并不需什么介詞。至于在詩歌里，就更完全不用介詞了?！保ㄍ趿Γ?989：323）既然關(guān)系語不用介詞，那就在形式上和一般名詞或名詞詞組完全相同。如果關(guān)系語出現(xiàn)在通常主語、賓語所在的位置上，或者關(guān)系語插入句中，往往會引起誤解。圖片王力著《漢語詩律學》（一）關(guān)系語出現(xiàn)在通常主語所處的位置上，往往會誤解為主語。其實都不是主語。（36）群盜無歸路，衰顏會遠方。（《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之三）這是說由于有群盜，我等都無路歸鄉(xiāng)，只能在衰顏時會于遠方。（37）親朋滿天地，兵甲少來書。（《中宵》）這是說親朋遍于四方，但由于甲兵很少來書。（38）稻粱須就列，榛草即相迷。（《到村》）這是說為了稻粱我必須就列（任職），而家中門徑就荒蕪了。（39）天地空搔首，頻抽白玉簪。（《樓上》）這是說孤身處于天地之間只能搔白首，抽玉簪。（40）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詠懷古跡五首》之三）這是說君王只憑圖畫認識王昭君，王昭君去后只能在月夜響著環(huán)佩而空歸其魂。圖片王昭君像（二）關(guān)系語出現(xiàn)在通常賓語所處的位置上，往往會誤解為賓語。其實都不是賓語。（41）舟人漁子入浦溆，山木盡亞洪濤風。（《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這是說山木由于洪濤風而全都低壓。“亞”是不及物動詞，沒有賓語。（42）通籍恨多病，為郎忝薄游。（《夜雨》）這是說恨未能通籍（去到朝廷），這是由于多??；忝于為郎（尚書員外郎），只是為薄祿而宦游。（43）明年下春水，東盡白云求。（《第五弟豐獨在江左》）這是說明年將乘春水而下江左。“下”的處所沒有出現(xiàn)。（44）老罷知明鏡，悲來望白云。（《懷舊》）這是說從明鏡中知自己的老罷，悲傷時只能空望白云。（45）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秋興八首》之二）這是說由于伏枕（臥病）而與畫省香爐相違，山城粉堞隱于悲笳聲中。圖片楊倫著《杜詩鏡銓》（三）關(guān)系語插入句中，往往會誤解為是后面動詞或形容詞的主語。其實這些句子的主語都在句首。（46）階前短草泥不亂，院里長條風乍稀。（《雨不絕》） 這是說短草雖沾泥而不亂，長條因受風而乍稀。（47）葉稀風更落，山迥日初沉。（《野望》）這是說樹葉本就稀疏，因受風而更落；在遠處的山邊，紅日初沉。（48）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客至》）這是說因市遠而盤飧無兼味，因家貧而樽酒只舊醅。（49）中丞問俗畫熊頻，愛弟傳書彩鹢新。（《奉送蜀州柏二別駕》）這是說中丞乘畫熊車頻頻問俗，愛弟以彩鹢新來傳書。（50）鄰好艱難薄，氓心杼柚焦。（《奉贈盧五丈參謀琚》）這是說因為世事艱難而鄰好變薄，因杼柚其空而氓心甚焦。圖片浦起龍著《讀杜心解》四、倒裝句（一）在杜詩的注釋中常有人提到“倒裝”。仔細分析，很多都不是倒裝。如：（51）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仇兆鰲注：二句倒裝。本言鶯捎蝶而花墮，獺趁魚而溪喧耳。（《重過何氏五首》）這是“因—果”還是“果—因”的問題。確實，“鶯捎蝶”是因，“花墮”是果；“獺趁魚”是因，“溪喧”。但不能說詩句是由果及因的就是倒裝，因為詩句除了“因果句”還有“申說句”，先說果再說因的就是申說句?！盎ㄍL捎蝶，溪喧獺趁魚”就是申說句。這兩種都是正常的句式。（52）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黃生曰：此倒裝句法。（《旅夜書懷》）這也是“因—果”還是“果—因”的問題。而且，既然詩題是《旅夜書懷》，那么，杜甫是夜間在船上。他先看到了“星垂”，然后想到“平野闊”；先看到了“月涌”，然后想到“大江流”。這是正常的認識過程，這樣表達，并沒有倒裝。圖片 （53）翠深開斷壁，紅遠結(jié)飛樓。仇兆鰲注：斷壁開處，見其深翠。飛樓結(jié)處，見其遠紅。此用倒裝法。（《曉望白帝城鹽山》）這是用顏色詞作話題?！按渖睢钡氖鞘裁?？是開斷壁?！凹t遠”的是什么？是“結(jié)飛樓”。這是正常的話題句，并沒有倒裝。（54）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顧宸：此倒裝句。（《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這句同上。（55）銅梁書遠及，珠浦使將旋。師曰：書及銅梁，卻倒言之。（《廣州段功曹到》）這也是話題句?！般~梁（地名）”是話題，“書遠及”是述題。不一定要說“書遠及銅梁”。（56）月明垂葉露，云逐度溪風。史炳曰：此以倒裝見巧也。（《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二）“月明垂葉露”是正常的句式?！霸浦鸲认L”是“云逐于度溪風”，云為度溪風所逐。這也不是倒裝。（57）嘆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何焯曰：倒裝法。（《飛仙閣》）這句的“隨”是使動。“我何隨汝曹”是“我何使汝曹隨！”（58）客病留因藥，春深買為花。董養(yǎng)性曰：二聯(lián)倒句法也。（《小園》）這句是把介詞結(jié)構(gòu)充當?shù)臓钫Z“因藥”和“為花”放在動詞后面。這在詩歌中是允許的，不必說是倒裝。（59）巾拂香余搗藥塵，階除灰死燒丹火。成善楷曰：是搗藥塵余香的倒文……是燒丹火死灰的倒文。（《憶昔行》）這句的“搗藥塵”是“香”的補足，說明“香”是搗藥塵之香?！盁せ稹笔恰盎摇钡难a足，說明“灰”是燒丹火指灰。這也是詩歌中常見的（關(guān)于“補足”，參見蔣紹愚，2023）。（60）委波金不定，照席綺逾依。（《月圓》）這句詩有不同看法。趙汸曰：“以金波、綺席拆開顛倒用之?！焙鸷嘣唬骸隘B字為句，不過合者析之，順者倒之，便成法。如‘委波金不定’，合者析之也?！币馑际钦f“波金”是“金波”拆開了用。但有另一種分析。趙次公注：“（月光）委于波中則蕩漾而金色不定，照席上則與綺繡相依?！背鹫做椬⒁舱f：“月注波中，金光搖而不定；月臨席上，綺文依而愈艷。”我贊同趙、仇之說，這不是倒裝。圖片仇兆鰲注《杜少陵全集詳注》（二）在杜甫詩中，真正的倒裝是有的，但不太多。如：（61）饑寒奴仆賤，顏狀老翁為。（《贈畢四曜》）這句應是“為老翁”。（62）前輩飛騰入，余波綺麗為。（《偶題》）這句應是“為綺麗”。（63）蜀江如線針如水，荊岑彈丸心未已。（《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這句應是“水如針”。（64）久拚野鶴如霜鬢，遮莫鄰雞下五更。（《書堂飲既，夜復邀李尚書下馬》）這句應是“霜鬢如野鶴”。（65）琴書散明燭，長夜始堪終。（《向夕》）這句應是“明燭散琴書”。（66）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之八）這句很多人說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的倒裝，其實不是，這是以“香稻”“碧梧”為話題的話題句。但其中“啄余鸚鵡?！睉獮椤胞W鵡啄余?！?。此外，還有一些語序的錯位：（67）寒天留遠客，碧海掛新圖。（《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之一）這句應為“掛碧海新圖”。（68）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詠懷古跡五首》之八）這句應為“尚有生長明妃村”。（69）咄咄寧書字，冥冥欲避矰。（《寄峽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這句用《世說新語·黜免》殷浩被廢“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之典。本應作“寧書咄咄字”，因與“冥冥”對仗而把“咄咄”提前。（70）同舍晨趨侍，胡為淹此留。（《更題》）這句應為“胡為此淹留”。以上討論的都是五言或七言句內(nèi)的句式問題。但在比這高一層次的一聯(lián)之中，或幾聯(lián)之間，還有一些特殊句式。圖片《世說新語》五、連貫句唐詩一般是兩句一聯(lián)，一聯(lián)之中的兩句，是兩個獨立的句子。但有的一聯(lián)才是一個句子，上句和下句要連起來讀。這在古代，稱之為“十字句”或“十四字句”，我們把它稱為“連貫句”。如：（71）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頹朽。（《九成宮》）這一聯(lián)主語“隋家帝”在上句，謂語“制此今頹朽”為下句。（72）飄蕭覺素發(fā)，凜欲沖儒冠。（《義鶻行》）這一聯(lián)應把“素發(fā)凜欲沖儒冠”連起來讀。（73）還瞻魏太子，賓客減應劉。（《重題》）這一聯(lián)是說，魏太子的賓客減少了應劉（應玚和劉楨）。（74）早鳧江檻底，雙影謾飄飖。（《西閣三度期大昌嚴明府同宿不到》）這句是說：在江檻底，早鳧的雙影謾（空）飄飖。（這是用王喬之典，此處不詳述。）（75）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戲為六絕句》之三）這一聯(lián)的“縱使”，從“盧王”一直管到“近風騷”。（76）扁舟不獨如張翰，皂帽應兼似管寧。（《嚴中丞枉駕見過》）這一聯(lián)是說自己“不獨扁舟如張翰，應兼皂帽似管寧”。（77）數(shù)杯君不見，都已遣沉冥。（《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王嗣奭注：“飲止數(shù)杯，而君不見我之醉已沉冥。十字為句。”（78）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陪裴使君登岳陽樓》）浦起龍曰：“結(jié)聯(lián)十字為句，言敢違垂問而去乎？”（79）由來具飛檝，暫擬控鳴弦。（《秋日夔府詠懷》）趙次公注：“兩句通義，言楫飛之疾，如箭之往也。”（80）寡妻從為郡，兀者安堵墻。（《入衡州》）這一聯(lián)有不同解釋。趙次公曰：“言寡妻平日遭擾，自從崔太守為郡之后，如兀足者之安于堵墻之下，不復驚動也?！?仇注：“寡妻從郡，謂瓘無姬妾之好。兀者安堵，能使殘疾者得所?！逼制瘕堅唬骸啊哑迯摹?，見其約己?！Ｕ甙病?，見其仁民。”如果依趙注，則為連貫句。如果依仇注和浦注，就不是連貫句。圖片王嗣奭撰《杜臆》六、二聯(lián)相續(xù)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子美詩以后二句續(xù)前二句處甚多。如《寄張山人》詩：‘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后身。數(shù)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断捕庞^到》詩云：‘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鹡鸰。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曾經(jīng)?！肚纭吩娫疲骸澍B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杜P病》詩云：‘滑憶雕菰飯，香聞錦帶羮。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罌?！绱酥惗嘁?。此格起于謝靈運《廬陵王之墓下》詩云：‘延州協(xié)心許，楚老惜蘭芳。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钐滓鄷r有此格，‘毛遂不墮井，曾參寧殺人。虛言誤公子，投杼感慈親’是也?！?lt;/span>《韻語陽秋》所舉的前后兩聯(lián)在語義上相續(xù)，都是一與三相續(xù)，二與四相續(xù)。如《寄張山人》，一和三都是說張山人之詩文，二和四都是說張山人的書法。《喜杜觀到》，一和三都是說烏鵲，二和四都是說鹡鸰。《晴》，一和三都是說啼烏，二和四都是說鳴鶴?！杜P病》，一和三都是說雕菰飯，二和四都是說錦帶羹。但杜甫詩中，還有另一種情況：一與四相續(xù)，二與三相續(xù)。下面分別舉例。圖片葛立方著《韻語陽秋》（一）一與三相續(xù)，二與四相續(xù)（《韻語陽秋》已舉的例句不列入）（81）葉縣郎官宰，周南太史公。神仙才有數(shù)，流落意無窮。（《敬簡王明府》）一與三相續(xù)，都是說王明府。二與四相續(xù)，都是說自己。（82）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飄飖搏擊便，容易往來游。（《獨立》）一與三相續(xù)，都是說鷙鳥。二與四相續(xù)，都是說白鷗。（83）拾遺曾奏數(shù)行書，懶性從來水竹居。奉引濫騎沙苑馬，幽棲真釣錦江魚。（《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一與三相續(xù)，都是說自己在任左拾遺時的事。二與四相續(xù)，都是說自己在成都草堂時的事。（84）石鏡通幽魄，琴臺隱絳唇。送終惟糞土，結(jié)愛獨荊榛。（《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這是寫古跡石鏡和琴臺。石鏡是古蜀王開明妃的墓表，琴臺是是司馬相如彈琴之處。一與三說石鏡，二與四說琴臺。趙次公注：“初以石鏡送終，今墓中人已糞土矣；以琴臺以結(jié)夫妻之情，今則徒生荊棘矣?！?lt;/span>（85）枚乘文章老，河間禮樂存。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奉漢中王手札》）第一句以枚乘自比，第三句“悲秋”說的是自己。第二句以河間王比漢中王，第四句“失路”說的是漢中王。王嗣奭曰：“‘悲秋’亦自謂，‘失路’謂王。公之悲同宋玉，自不必言；王以帝之叔父而謫為刺史，是亦失路者也?！?lt;/span>圖片枚乘像（二）一與四相續(xù)，二與三相續(xù)（86）君不見道邊廢棄池，君不見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樹中琴瑟，一斛舊水藏蛟龍。（《君不見簡蘇徯》）一與四相續(xù)，說的是廢棄池中曾藏蛟龍。二與三相續(xù)，說的是摧折桐中琴瑟之用。（87）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無。曲留明怨惜，夢盡失歡娛。（《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一與四相續(xù)，說的是神女峰上楚襄王之夢。二與三相續(xù)，說的是昭君和她彈奏的曲。（88）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蒼梧。帝子留遺恨，曹公屈壯圖。（《過南岳入洞庭湖》）一與四相續(xù)，說的是曹操的赤壁之敗。二與三相續(xù)，說的是帝子的蒼梧之恨。這些相續(xù)的二聯(lián)，如果不管平仄和對仗，而僅看語義的聯(lián)系，那么，例（81）就該說成“葉縣郎官宰，神仙才有數(shù)。周南太史公，流落意無窮?！崩?6）就該說成“君不見道邊廢棄池，一斛舊水藏蛟龍。君不見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樹中琴瑟?！蔽覀冮喿x的時候，應該把相續(xù)的句子連起來理解。圖片曹操像余論上面，我們對杜甫詩中一些有特殊句式的詩句做了分析和說明，這對我們閱讀鑒賞詩詞是有幫助的。但是，我們也要說明，古代詩詞的語言畢竟是一種藝術(shù)的語言，有一些句子是高度凝縮的，不可能對每一個句子都作出清晰的句子分析。下面舉杜甫詩的一些例句。（89）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巫峽曾經(jīng)寶屏見，楚宮猶對碧峰疑。（《夔州歌十絕句》之八）這幾句是說夔州的山水曾在圖畫上見過。最后一句“楚宮猶對碧峰疑”，意思是對著碧峰，想到《高唐賦》里所說的楚王宮；對楚王宮是否真的存在，感到懷疑。但這個句子該如何分析？“疑”是什么句子成分？這不好回答。（90）秋覺追隨盡，來因孝友偏。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九月一日過孟十二倉曹十四主簿兄弟》）前面兩句，顧宸注云：“‘追隨盡’，言公所與往來之人絕少，惟孟氏兄弟，孝而兼友，故不覺其偏愛耳?！卑选捌苯忉尀椤捌珢邸?，有點勉強?？赡芏鸥χ馐钦f盡管“追隨盡”，但孟氏兄弟偏偏來了。但把“偏”放在句末，這個句子怎樣分析？（91）匣琴虛夜夜，手板自朝朝。金吼霜鐘徹，花催蠟炬銷。（《西閣三度期大昌嚴明府同宿不到》）這四句是寫三夜等候嚴明府不至。一二句說每夜都空開著琴匣，而嚴少府卻仍自去辦官事了。三四句寫一直等到天亮，直到晨鐘響了，蠟炬也燒完了?！盎ā敝笭T花，這句不難懂。但“金吼霜鐘徹”一句不好分析：什么叫“金吼”？其實“金”就是指“霜鐘”；在“霜鐘”之外，在句首再用一個“金”字，只是為了和下一句句首的“花”對仗。這句無法分析，只能意會：是說霜鐘已經(jīng)響徹了。（92）南征問懸榻，東逝想乘桴。濫竊商歌聽，時憂卞泣誅。（《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最后一句“時憂卞泣誅”，是說時常擔憂遭到像卞和一樣的誅伐。“卞泣誅”大概是說使卞和哭泣之誅。但這三個字的結(jié)構(gòu)無法分析。圖片卞和像有的句子不好分析是因用典而造成的。如：（93）佳聲期共遠，雅節(jié)在周防。明白山濤鑒，嫌疑陸賈裝。（《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嶺南掌選》）這四句是杜甫對魏的囑咐。最后兩句用山濤之典和陸賈之典。山濤“前后選舉，周遍內(nèi)外，而并得其才”（《晉書·山濤傳》）?！案咦媸官Z賜佗印為南越王。賈至……（佗）賜賈橐中裝直千金”（《漢書·陸賈傳》）。第三句的意思是清楚的：希望魏掌選時要和山濤一樣明白。第四句不好懂：“陸賈裝”和“嫌疑”是什么關(guān)系？趙次公于第四句注：“此又以戒之廉。今魏君往嶺南充掌選判官，如有千金之裝如陸賈，則為嫌疑矣?！睋?jù)此，則“陸賈裝（如陸賈一樣受他人之金）”是一種“嫌疑”。那么，在這件事情上杜甫又如何囑咐魏呢？這就要和第二句“雅節(jié)在周防”聯(lián)系起來。趙次公于第二句注：“戒魏之佐選事如下句也?！边@樣，杜甫的意思是在“嫌疑陸賈裝”一事上需要“周防”。這就是我們在上面所說的“二聯(lián)相續(xù)”，上一聯(lián)的第二句是和下一聯(lián)的第四句有聯(lián)系的，杜甫是囑咐魏要防止受他人之金。但這層意思在字面上沒有明顯地表達出來，只能讓細心的讀者自己去體會。圖片陸賈像 （94）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燕王買駿骨，渭老得熊羆。（《贈崔十三評事公輔》）最后兩句，浦起龍注：“‘買駿’‘得熊’，為國進賢之謂。”“渭老得熊羆”，用的是周文王得姜太公之典，“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苯Y(jié)果遇到了姜太公（《史記·齊太公世家》）。詩中的“渭老”指姜太公，但為什么《史記》說“所獲”“非虎非羆”，而杜甫詩說“渭老得熊羆”？而且，在句法上，“渭老”和“熊羆”是什么關(guān)系（這不是特殊話題句）？這個問題無法回答。圖片姜太公像但這些難以分析的句子終屬少數(shù)，絕大部分詩句還是可以分析的。[原文載于《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3期，作者：蔣紹愚，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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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中的特殊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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