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68年,我們下鄉(xiāng)后的四個多月初冬的一天早晨。天還沒亮,村中傳來一陣凄厲的哭聲。房東老叔急忙起身,來不及扣好衣服扣子,系一系腰帶,推開房門沖了出去。老嬸兒沖他的背影喊:“就顯你到得去,哪都有你,要是誰家有事兒,還能不告訴你!”我們沒了睡意,趴在被窩里納悶兒。是“誰家呢,沒聽說誰家的老人病危啊?”哭聲還在繼續(xù),寂靜的小山溝,尚黑的冬晨,女人的哭聲使勁兒地往耳朵里灌。</p><p class="ql-block">功夫不大,老叔回來了,一臉的神秘?!澳銈冋f誰死了?”“誰”?“某書記死了”!“啊!”“不可能??!前天天晚上還在我們青年點兒給我們發(fā)指示呢,怎么說死就死了?”我有點兒起雞皮疙瘩,撲楞就從炕上爬起來?!笆呛攘艘黄?065了?!崩鲜迩д嫒f確地說。我知道,1065是一種劇毒農藥,不用說人,牛喝了都沒救!</p><p class="ql-block">老叔和某書記是一個太爺的公孫,是叔伯兄弟,管他叫哥哥。某書記是大隊的書記,也就三十四五歲,中等身材,穿的干凈利索。腰里的腰帶黢黑,老是挺新的。這里的男人在冬天有扎腰帶的習慣,為的是不透風、防寒。他沒兒子,就三個丫頭,老大比我們小幾歲,叫小某,老愛在我們面前顯擺她是大隊書記的長女。書記的老伴不是本地人,有些黑,聽口音好像是河北人,為人很好,見人不笑不說話。</p><p class="ql-block">我們下鄉(xiāng)才兩個多月,老上他們家去,處得挺好。朱書記為人也不錯,有些文化,說話老是文縐縐的,和身份相當。</p><p class="ql-block">我記得我們被分配到這個大隊的時候,就是他帶隊到錦州火車站來接的,趕了兩輛大車。剛開始干農活的時候,他老是斜挎著一個小紅兜,里面裝著毛主席語錄的小紅本本兒。到了“歇嘣”的時候,就把大伙召集到一塊兒,學幾段兒毛主席語錄。他的嗓音很好,是發(fā)音有些靠后、且很響亮的那種,現(xiàn)在想想有些像黃宏在說話。</p><p class="ql-block">他對我們下鄉(xiāng)青年很關心。我們的“公寓”,都是他給掂兌的,靠近村中的道路,靠近水井,又是獨立的一個院。每天下工后,他都要來點兒上看看,和我們一起跳“忠字舞”、唱“語錄歌”,參加我們的“三請示”、“三匯報”活動,神情專注,虔誠無限。</p><p class="ql-block">他給我們安排一些活動,有些我記憶很深。每天早上五點必須輪班起來,站在房頂上用話筒宣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冬天的五點鐘,四周漆黑。我們比公雞起的都早,頂著凜冽的寒風,聲嘶力竭地喊。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送進每個熟睡人的耳廓。人們嘴上不說,心里都有些煩“操他媽,就他能整景,連個安穩(wěn)覺都不讓睡!”我們心里知道他們煩的是誰,我們也煩,但沒辦法,書記安排的誰敢不去干?</p><p class="ql-block">前天晚上還給我們安排新任務,讓我們“要宣傳毛主席指示不過夜”,凡是毛主席有什么新的語錄、指示要連夜宣傳?!澳銈兪窍锣l(xiāng)青年,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怎么捍衛(wèi)毛主席?怎么在廣闊天地練紅心?我知道你們當中有的人家庭出身不好、有的家里有些歷史問題,現(xiàn)在可是考驗你們的時候了!宣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就是對你們最大的信任。不要怕冷,不要怕難。有我呢,誰也不敢說什么!有人說我出幺蛾子,我不怕,我就是要出幺蛾子,就是要出風頭。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做好!”他的話既有壓力又有激勵,弄得我們十一個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又不敢提反對意見。只有照他說的再調整我們自己的思路和行動。起早貪晚,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字不落地宣傳到各家各戶,宣傳到每一個角落。</p><p class="ql-block">不管怎么說,他的突然死亡,對我們來說還是感到不可思議。怎么還喝了1065?昨天還在一起學語錄,今天就陰陽兩隔,有點兒太滑稽。前天還給我們安排了新任務,今天就到馬克思那去報到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怎么回事兒?!</p><p class="ql-block">我急忙跑去看。他已被穿好了壽衣,直挺挺地躺在“排子”上。小某媽揭開“蒙臉布”,我看到他的臉色蠟黃,全沒了往日的風采。小某媽欲哭無淚,訴說著他的“天”的死亡。昨晚還好好的,白天去公社開了一個會,回來有些不愛說話,晚上扔下飯碗就去了你們青年點兒?;貋碚f還要出去,就再沒回來,在房后喝了藥了。因為什么誰知道?。≌f著,把一個空的1065瓶子給我們看?!澳憔瓦@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究竟是為了什么??!你好狠心哪,扔下我們娘四個可這么活呀”,他老伴兒哭天搶地,三個女兒撕心裂肺,好不凄慘。</p><p class="ql-block">他的葬禮不隆重,除了村里的人,親戚朋友,公社都沒人來。一時間他的死成了一個謎。有人說“是在公社會議上說錯話了,讓革委會領導給批了”;也有人說“不是說錯話了,是念錯毛主席語錄了”;還有人說“都不是,是對地富反壞右批得不夠,落后了,被公社革委會給點名了”。等等。沒一條消息有確切的渠道,究竟因為什么死的,沒人敢刨根問底,反正他死了,是真的。在羊草溝是看不見他了,再也聽不到他響亮的“小嗓子”了。他的葬禮似乎是個佐證,公社不怎么得意他,看來不怎么得煙兒抽。</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一家當戶沒傳出更多的閑話,兩姓旁人都多少沾親帶故,也不敢瞎議論。老叔曾神神秘秘地對我說,有人給他“上弦”了,背后下刀子了,為的是把他整下去,好頂上大隊書記的位置。我多少有些相信。反正人多嘴雜,什么樣的揣測都有,我們不敢跟著瞎嗙嗙。</p><p class="ql-block">人死為大,還是讓他安靜地走吧!只可憐小某她們娘幾個。家里沒了硬勞力,一個寡婦,帶三個沒成年的孩子,日子難過呀!小某輟學了,和大幫社員一起下地,沒了往日的歡樂!見人不敢抬頭。</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想想,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出現(xiàn)什么特殊的情況都不算稀奇。今天你是座上賓,明天你可能就是階下囚。今天你批斗別人,明天游街示眾的可能就是你,一時間出現(xiàn)了多少讓人啼笑皆非、悲歡離合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2024年1月1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