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寫下這個題目，我自己先猶豫起來：父親去世4年了，我確曾想寫些文字性的東西紀(jì)念他。但是，他實(shí)在平常極了，從他身上非但不能窺視出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反倒能悟出很多的國民劣根性，這就使我常常處在忠于現(xiàn)實(shí)和偏袒父愛的矛盾交織中。</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記憶中，他寡言少語，卻常常稱??；我母親說他是懶病，怕上地動彈，還不想見人。生在那個靠工分的年代，賺不到工分，家里就缺吃少穿！父親心眼特死，又不合群，連借都借不回來，也有脾氣，但火氣上來只會打我的母親，都說他是個最沒有能耐的人。然而，他確確實(shí)實(shí)養(yǎng)了三個如虎似的兒子，這就使斜對門無嗣的劉二爺明里暗里妒恨著他。</p> <p class="ql-block"> 一天中午，大家都在街頭吃飯。我家很貧寒，頓頓是糠拌糊糊，有時(shí)還斷頓。母親是不愿我們端碗到眾人面前的，但我們卻愿湊熱鬧。那里有我沒有聽過的八仙過海，也有我愛聽的神狐鬼怪，劉二爺端起我的飯碗，沿街讓大伙看，指著我們哥仨饑不擇食的樣子，嘲弄地對父親說：“沒本事就別生，咳，轉(zhuǎn)生在你這個無能人的家里，孩子們受一輩子，哪有個出頭日？這吃的是甚？我家的豬食都比這好！”</p><p class="ql-block"> 父親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竟沒有說出一句話，最后羞澀地悄悄扭頭回去了，從此再不到眾人前露面。我那時(shí)除替父親覺得羞愧外，對這劉二爺絕對是深惡痛絕的！他常戴頂白色的瓜皮帽，所以我總視他為地主，恨恨的！</p><p class="ql-block"> 記得，我升到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shí)候，適逢家境最困難的當(dāng)兒，春節(jié)剛過，家里糧食就斷頓了。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我忍著餓看書，不敢說話。母親說，人都快餓死了，還念什么書？要我去挖野菜。</p><p class="ql-block"> 父親說：“念！”聲音沉沉的，顯示出一種少見的威嚴(yán)。說完仰天躺下，手捂著肚子，眼睛閉著。母親悄悄走出去了。</p> <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這樣躺著，不說也不笑。因常年肚子痛，工分他是不能去掙的。一家的生活重?fù)?dān)都落在母親的肩上，母親含辛茹苦地挑著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生產(chǎn)隊(duì)里什么重活都去做，為的就是多掙幾個工分，秋天能多分幾斤糧。我一想起她那時(shí)的超重的勞作，心里至今還隱隱作疼。</p><p class="ql-block"> 但對父親我也無惡感，沒錢給他看醫(yī)生，也沒錢給他買藥，生硬地挺著。有一天，他悄悄地告訴過我，說他的肚子經(jīng)常疼，怕是沒治了——所以，我總覺得和他又很貼心。</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一個上午，記得快過六一兒童節(jié)了，我十分高興地跑回家去，告訴他，我入少先隊(duì)了。他高興地從床上坐起來，露出了我很少見到過的一種微笑，和藹的，欣慰的笑。這笑立刻溢滿了我的心，忘記了早晨沒有進(jìn)食的饑餓?！鞍职郑I紅領(lǐng)巾要……要三毛錢?！蔽以囂降卣f。我知道家里根本沒有錢。</p> <p class="ql-block"> 我的話像撕碎了他的什么希望，他的嘴角一抽，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嘆口氣，無力地向后躺下：“哪有錢喲，人都快餓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腳頭。我知道，他三頓飯只吃了些野菜。但那條鮮艷的紅領(lǐng)巾以及領(lǐng)到紅領(lǐng)巾的同學(xué)們心花怒放的神情，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我覺得這比吃飯高興、重要！</p><p class="ql-block"> 我決心站下去。</p><p class="ql-block"> 過了半天，看到我還站著，他挪起身子，坐在炕頭，想了想。走到門口，又折回來；看到我，又轉(zhuǎn)出去。這樣反復(fù)了好幾次。</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哪一次反復(fù)時(shí)轉(zhuǎn)出去，又在什么時(shí)候轉(zhuǎn)回來的。我只記得我等了很長很長時(shí)間。學(xué)校里掛在古樹上的鐘清晰地敲過三次后，他握著一個揉折的紙包進(jìn)來了。他小心地一層一層打開，亮出一疊紙幣。蘸著唾沫，一張一張地?cái)?shù)了兩遍，一共3角3分，竟有24張！數(shù)出3角給了我，說：去吧，臉上露出一種隱隱的得意，好象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似的——我猜想這錢肯定是從村東的王老太太家借的。他家有人在外邊剃頭，常有小錢托人捎來。</p><p class="ql-block"> 錢總算借來了。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奔向?qū)W校。</p> <p class="ql-block"> 然而，當(dāng)我系著那條鮮艷的紅領(lǐng)巾邁進(jìn)家門時(shí)，我的心情突然地十分沉重起來，沒有了歡樂，沒有了欣喜，也沒有了向往，只覺得那嶄新的紅領(lǐng)巾沉重地刺著我的心，顯示著一種窘迫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父親躺著，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沒有抬頭。我悄悄地坐在桌前翻書看。肚子是十分地餓了，我不敢說，忍著。</p><p class="ql-block"> 只覺得過了很長時(shí)間，看著父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去。我怕出事，悄悄地跟著走了一程，見他走進(jìn)村西頭一家賣燒餅丸子的小販院里，我才轉(zhuǎn)回來。</p><p class="ql-block"> 不一會兒，他返回來了，托著個紙包，急忙到廚房捅火，接著我聞到一股肉丸子的清香，那么饞人…… “</p><p class="ql-block"> “吃吧?！备赣H小心地把一碗肉丸湯放在我的面前，數(shù)了數(shù)碗里的肉丸，一共3個，倒有滿滿的一碗咸湯。</p><p class="ql-block"> 我饑不擇食，一口吞進(jìn)兩個，當(dāng)把第三個撈起時(shí)，見父親可憐巴巴地潤著嘴唇看著，我急忙遞給他。他遲疑了半天，咽下幾口唾沫，猶豫地咬了一小塊，又把另外的塞進(jìn)我嘴里，又躺到原處去，慢慢地咀嚼，似乎要品出其中的什么奧秘。</p><p class="ql-block"> 他見我吃完，就說：“念！”聲音沉沉的。</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念。我大聲地念！他在我的念聲里，竟然安靜地入睡了……</p> <p class="ql-block"> 父親是個文盲，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識，對書報(bào)之類的東西絕對不看?？匆部床欢我詫ξ业淖x書如此看重，一直到他去世我都沒有搞清楚。</p><p class="ql-block"> 1982年秋，當(dāng)我接到他病危的消息匆匆跑回家時(shí)，他已經(jīng)與世長辭了。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嘴微微張著，似乎要喊出那個沉沉的“念”字！</p><p class="ql-block"> 想起他那困苦恓惶的一生，想起他在劉二爺面前那羞愧的神色，想起他曾徒具愛吃的虛名而連一個完整的肉丸子都沒有吃到的可憐情景，一股悲涼的心緒猛地襲上我的心頭，淚水止不住嘩嘩地流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