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黃永毅《往事悠悠》節(jié)選(6)</span></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困 難 時 期</b></p><p class="ql-block"> 在共和國的編年史中,1959年肯定是一個不吉祥的年份。這年的廬山會議,為民請命的彭大將軍遭貶蒙難,從此,風(fēng)景秀麗的廬山被蒙上了陰沉、神秘、令人壓抑的色彩。隨之,反右傾斗爭風(fēng)急浪高,層層擴大。更有殃及華夏神州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也稱“三年困難時期”),也在這一年揭開了序幕。這年的下半年,我讀初三,校址也由三兆村遷到了春臨村,名曰:西安市第54中學(xué)。這是一所完全中學(xué),設(shè)初、高中部,師資力量并不薄弱,少為人知的原因是有些教師是因為“運動”被“下派”來的。校長姓車,是一位陜北老干部,麻子臉,挺兇的,老師們見他都唯唯諾諾。他年輕的妻子是校圖書管理員,家里還雇著保姆。我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對雇傭保姆頗不以為然,也會生出一絲不滿。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沒有經(jīng)受過舊社會的苦難,三年自然災(zāi)害彌補了這一缺憾。敘說起來,便會如當(dāng)年的憶苦思甜,刻骨銘心。</p> <p class="ql-block"> 國家陷入了困難時期,情勢如《列寧在十月》一樣嚴峻。糧食問題是六億人口的頭號大事。原因盡管有天災(zāi)說、有人禍說,有天災(zāi)、人禍“三七開”說。無論怎么說,都是一道老百姓過不去的坎,且歷時有三年之久。傳聞中的人相食、食相爭,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餓死的人數(shù)以千萬計。一些浮夸風(fēng)嚴重的省份,遭到的報應(yīng)更為慘重。西安火車站搶吃搶喝幾近成風(fēng),稠人廣眾之中,大模大樣地吃東西是要冒風(fēng)險的,冷不防便會伸出“三只手”,奪而食之,奔而逃之。商品奇缺,物資匱乏,政府出臺了“高價”政策,以期貨幣回籠。什么都高價,老百姓路過商店只能隔著玻璃看西洋景。吃碗羊肉泡饃也得要票,五花八門的票證應(yīng)運而生。教育同樣步入了危機,普通高中茍延殘喘著,中等專業(yè)學(xué)校、師范專科學(xué)校則一律停辦。至于工廠的下馬,企業(yè)的倒閉,工人被遣散回家,自不待言。我的許多同學(xué)也是在這個時候中斷學(xué)業(yè),休學(xué)回家的。</p> <p class="ql-block"> 饑餓威脅著每一個人。教師無力教書,學(xué)子無心讀書,輟學(xué)者眾;體育課停了,操場荒蕪了,課間操取消了,娛樂活動中止了,本應(yīng)歡歌笑語的校園變得死氣沉沉。肚子鬧饑荒成了每日的大問題,老想吃,老餓著,人人變成了謀食的小人。上午課的最后一節(jié),便聽得一片肚子咕咕作響的聲音,學(xué)生無心戀課。更有一種流行病在悄然蔓延,名曰“浮腫病”。染之者眾。一時間竟草木皆兵,風(fēng)聲鶴唳。熟人相遇,先在手背或臉蛋上按一按,用以測試。班主任郭老師盡管托我在農(nóng)村買雞買蛋進補,仍然在劫難逃。我每到他的辦公室送交作業(yè),總見他對鏡自憐,憂心忡忡地按“窩窩”。一時間,按“窩窩”幾成風(fēng)氣,用于健康狀況的自測和測人。浮腫恐懼癥像瘟疫一樣蔓延著,人心惶惶。政府也在想方設(shè)法,學(xué)生的糧食定量增了三斤半黃豆。當(dāng)時的政策叫“低標準,瓜菜代”,所謂的“瓜菜代”,就是副食品和代用品。代用品屬于非糧食制品,曾刮起過一股吃“小球藻”的旋風(fēng)。這東西農(nóng)村人是培養(yǎng)不出來的,在機關(guān)單位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因為拋卻了糧食,任何的故弄玄虛,最終都不能自圓其說。自力更生,生產(chǎn)自救,是老祖宗的光榮傳統(tǒng),好在我們和農(nóng)村毗鄰,田邊、地角,隨意刨刨挖挖,便可以種上蓖麻、黃豆之類。曲江池鴻溝岸邊、秦二世胡亥墓冢和漢宣帝陵園,都是我們拓荒的戰(zhàn)場。只不過學(xué)生歷來喜歡熱鬧,只問播種,不聞收獲,“自己動手”并沒有帶來“豐衣足食”,只是一場徒然的勞作而已。市20中的學(xué)生也從城內(nèi)開到郊外,在我們學(xué)校周圍墾荒種地,同樣是只見春種來,不見秋收至,以顆粒無收而告終。他們的遠道而來,是因為我們的車校長曾做過他們學(xué)校的書記。</p> <p class="ql-block"> 1960年,風(fēng)雨如磐,情勢急轉(zhuǎn)直下,全國陷入了更嚴重的饑饉之災(zāi)。中學(xué)生總愛用“吃糠咽菜”四個字來描述舊社會,其實,新社會也有吃糠咽菜的日子。我敢說:經(jīng)歷過那段時光的中國人,誰都會銘記在心。不過,同樣的苦難,各有各的活法。我家的日子由于我的“背饃”上學(xué)、由于給周至大哥一家捎米送面,由于父老弟幼口多手少,更顯得雪上加霜,難以為繼。無饃可背是必然的,只能以麩子疙瘩充饑。所謂的麩子疙瘩,是由一成雜面、三成麩皮糅合而成,里面塞著鼓鼓囊囊的漿水菜。菜疙瘩怕擠壓,我把饃袋子換成了饃籃子,來回提著,每天五個,得計劃著吃。其實能吃上“菜疙瘩”已經(jīng)不錯了。我回到家,見家里的篩子、簸箕、蒲籃都曬晾著榆樹葉、枸樹葉、枸樹皮之類,這些東西磨成粗粉,爸媽留著自己食用。至于原來作為肥料的油渣、豆渣之類,是難以覓到的“精品”。還有匪夷所思的,叫洗淀粉。經(jīng)過石灰水浸泡的苞谷葉、苞谷芯的沉淀物,謂之淀粉。蒸出來的東西,石頭一樣堅硬,苦澀而難以下咽。我家在最困難的日子,能夠趟過那條苦難的河,全賴于媽的精心調(diào)理。每年秋末,媽都會腌制幾大缸酸菜,可以吃到來年麥收。我家灶火的墻角有一尊半人高的老甕、還有一只線線甕、一個半截水缸,都是腌菜的器具。收獲白菜的季節(jié),爸會推一輛推車,幫城邊頭的菜農(nóng)們收白菜,一天的勞動可以換回一車子白菜幫子、蘿卜櫻子。如是者兩三趟,足夠一家人在漫漫冬日食用。麩子疙瘩伴我度過了困難時期,漿水菜救了一家人的命,我常常會以感激的心情回味它:它清脆可口,意味綿綿,酸酸的、甜甜的,清火敗毒,沁人心脾。紅苕、苞谷糝、漿水菜,歷來是農(nóng)村人的“老三樣”。在困難時期,“老三樣”功不可沒。我三弟的胃囊,因為長期被它充盈、浸泡而落下了病根。至今一提起紅苕,胃就“泛酸”,他和它結(jié)下了仇,“一輩子不吃都不想”。我每周回家取饃,往往十分難堪并糾結(jié)著。我明白,媽精心炮制的麩子疙瘩,是我獨享的一份,弟和爸無福消受。每次我總想從饃袋子留出幾個來,媽卻總想給我多帶幾個,如此的推來讓去,次次釀成一段酸楚的別離。有時竟強忍一眶淚水上路,只覺肩上的饃袋子好沉、好重,腳下的路好長、好遠。</p> <p class="ql-block"> 苦難興邦,苦難也熔鑄親情。至今媽在皂角樹下喚兒的情景歷歷在目。每當(dāng)星期六,我從春臨學(xué)校回家,取道塬上,經(jīng)東五村、甘寨,上倪家灘塬,從強溝塬下坡,幾乎穿越了大半個少陵塬,遍是田野荒郊,愈走天越黑。盡管有緒牛、月娥結(jié)伴,媽仍不放心。當(dāng)我一踏上強溝塬楞,就會聽見媽一聲又一聲的呼喚,我一邊回應(yīng),一邊加快了腳步,跑著下坡。我曾勸她不要再呼叫了,反讓我心慌意亂。媽自有她的主意,說:“天黑了,能給你壯個膽。”天長日久,似乎成了慣例,每當(dāng)媽的呼叫聲再起,村人都知道,又是一個星期六了。多少年過去了,這一幕總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暮黑時節(jié),媽站在大門外的皂角樹下,迎著寒風(fēng),對著少陵塬畔,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夏娃哎——哎~——夏娃”。一聲聲深情的呼喚回響在我的耳畔,無論我走多遠,呼喚仍余音裊裊。</p> <p class="ql-block"> 六零年秋季,我升入了高中,仍在春臨中學(xué)就讀。家里已經(jīng)山窮水盡,無糧可供背饃,遂將戶口遷到學(xué)校搭灶,每月八元錢的伙食費,由大哥按月郵寄。搭灶,只是換了種活法,菜疙瘩雖然換成了白蒸饃,但是質(zhì)量并不能代替數(shù)量,肚子一樣地鬧饑荒。吃食堂,飯票就是命。數(shù)飯票,成為遏制不住的欲望。飯前數(shù),飯后數(shù);飽了數(shù),餓了也數(shù)。等著開飯,也會默默地盯著飯票出神。圍繞著飯票,也會演繹出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偷票的、逃票的、自制的,不一而足。學(xué)生食堂中午愛吃“米兒面”,一口大鍋前排著長長的隊,隊前時而便會出現(xiàn)一陣騷亂:抓住了假票,拉住了逃票,還有把碗掉進鍋里的。炊事員楊師腿有殘疾,大家送他個“楊跛子”的綽號。他打飯有個習(xí)慣:一舀三抖落。滿滿的一勺飯,經(jīng)過三晃蕩,打進碗里成了半勺。為了應(yīng)對“晃蕩”,眼疾手快的學(xué)生,便會伸碗接勺,越低越好。這樣,碗掉進鍋里是常有的。開飯前,大家會邊敲碗筷邊念叨:“米湯稀,開水稠,楊跛子,晃勺頭?!蔽掖蝻垊t會常常受到不易覺察的“優(yōu)待”,不用擔(dān)心吃勺頭子的虧,炊事員曹師還常會笑瞇瞇地補上一句:“黃永毅,好娃?!焙猛迺幪幨艿胶亲o。早餐“喝高湯”,挺有趣的。一個饅頭,一碗菜湯,構(gòu)成一頓早餐。但是,盡管饑腸轆轆,誰也不愿把那個彌足珍貴的饅頭三下五除二地干掉,得細細地品賞。準確地說,不是吃下去,而是“喝”下去。程序是:饅頭泡進菜湯里,慢慢喝,細細品。品賞的是饅頭的滋味兒,然后,一碗又一碗地續(xù)著開水。鍋爐房和灶房相連,續(xù)水自然方便。等到肚子喝脹了,饅頭也在不知不覺中下了肚。大家稱之為“喝早點”。相互仿而效之。我在學(xué)校有白饃吃,總操心著家里。星期六回家,我會在灶上買幾個白饃,給爸和弟換個口味。不是不提媽,這是因為在我們家,吃苦耐勞是媽的本份,優(yōu)待照顧卻沒有她。為了彌補飯票的不足,我會從家?guī)c菜團子墊補。一次,我背了兩個大南瓜,在灶上蒸蒸吃了兩天。那段日子糧食政策是一根很敏感的神經(jīng),是最易冒犯的政治錯誤。吃不飽還不能掛在嘴邊,否則,就是“對黨的政策不滿”。這樣,糧食領(lǐng)域的投機倒把、買空賣空活動自然十分猖獗。學(xué)校里圍繞著糧食,也彌漫著緊張氣氛。丟饃、偷饃、偷飯票之風(fēng)盛行。有的偽造飯票,當(dāng)場被抓個現(xiàn)行,丟人又現(xiàn)眼。背饃吃的學(xué)生,常常提心吊膽,下課鈴聲一響,爭先恐后跑宿舍數(shù)饃。因為,偌大的集體宿舍住著不同班級的學(xué)生,進出隨意。我班的郭同學(xué)喊丟饃的嗓門比誰都大,罵賊也最兇。日子久了,大家都心照不宣:他是在演賊喊捉賊的伎倆。但同學(xué)們誰也不愿捅破這層窗戶紙,反寄予一絲同情,原因:他有個后媽。我以酸楚的心情回味這段艱難的歲月,心潮起伏,感情激蕩。歷經(jīng)艱苦是一筆財富,走過苦難是生活的積累。經(jīng)歷了1960年那段歲月,人生路上就沒有過不去的溝坎了。同時,艱難困苦又磨礪親情,使人間至愛升華,父恩母愛我會一輩子銘記在心。</p> <p class="ql-block"> 每當(dāng)憶起1962年,有一個人總會被村人提及,此人名曰黃春德。不過這個名諱少有人知,“瞎德建”的綽號倒是無人不曉,連小孩子也都這樣叫。說“瞎”,不是指他的人品,是因為他眼有殘疾。他是我的族侄,我記不清他的確切年齡,用現(xiàn)今的流行語估摸也是個“20后”。他在這年的冬季死于一個寒冷的早晨,凍死在漫天皆白的風(fēng)雪地里?!暗陆ㄊ莾鏊赖摹?,“死在從大兆鎮(zhèn)回來的新莊村路口”,“手里提著二斤棉花,剛從合作社買的”。這就是德建的死訊。人們都這樣說,這樣傳。我聽到的也是這幾句話。只不過我是這年夏季當(dāng)?shù)谋?。盡管是若干年后才聞知,依然唏噓不已。德建的一生飽經(jīng)苦難,他的悲慘結(jié)局給他的悲劇人生畫了個黑色的句號。有關(guān)他的經(jīng)歷,我所知不多。據(jù)他的侄子黃龍生言:他被抓過壯丁,是孫蔚如的部隊,在中條山抗擊過日軍,等到從炮火連天的硝煙中跑回來時,已經(jīng)變得半癡半瞎。如此看來,孤苦伶仃、窮困潦倒必然會和他相伴相守。大冬天,腰里勒根草繩是他在我腦子里定了格的印象。他是生產(chǎn)隊長手里最好出的兩張牌之一。臟活累活、派不出去的活兒都歸德建。另一個是保存。他的脾性極好,人們常拿他戲謔、玩笑,從未見他動過氣,日子自然過得窩窩囊囊。聽到對德建亡故的真實描述,雖然跨越了半個世紀,仍然讓我聞之驚怵。2012年夏日,我和永義(朋娃),共邀從貴州回來的順生小聚,順生是和我同庚的伙伴。鄉(xiāng)友相聚,總從梳理家鄉(xiāng)的陳年舊事說起。德建之死是不能不提及的。順生說,那一年,他正在大兆中學(xué)上學(xué),大雪的那天早晨,聽人說黃家崖死了個人,是在新莊村的路口。他趕忙跑去一看究竟。順生敘說的兩個情節(jié),讓我心顫:“德建躺的那塊雪地光溜溜的,一大片?!薄八掷锏亩锩藁ǘ妓和炅?,一縷一縷地飄落著?!逼淝槠渚巴鹑粼谘矍埃貉┑乩锏牡陆⊕暝⑴で?、呻吟著、痙攣著……這個痛苦的時間有多長?不知道。毋庸置疑的是他在進入地獄的門檻,經(jīng)受著寒冷的折磨。漫漫寒冬,德建衣不蔽體尚能支撐,當(dāng)觸摸到棉花的一刻,他軀體的御寒能力轟然倒塌,難以承載刺骨的侵襲,便一縷一縷地撕著棉絮,一遍又一遍地感知著遙不可及的溫暖,陷入了虛無縹緲的溫柔夢幻之鄉(xiāng)。他就像那個“點燃一根根的火柴,暖暖身子”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撕啊、撕啊,等到棉絮撕完了,他的生命之燭也熄滅了。他倒在了漫天皆白的雪原,片片棉絮像雪花一樣地覆蓋了他僵硬的軀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