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過冬至的老狗

游游

逃過冬至的老狗游游 細(xì)雨如哭嫁女子的眼淚，總是在冬季斷斷續(xù)續(xù)地落進(jìn)山城，把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房，攏在煙霧里，使得天地不敞亮，人也時時陰郁。十二月中旬到一月底，山城就進(jìn)入了陰冷潮濕的季節(jié)。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和寒冬臘九凍死老狗，說的就是這個時候。 山村里，人們很少出門，在家里圍著火盆，或從灰里刨洋芋紅薯，或看電視閑聊，或串門打麻將，傍晚就喝酒劃拳。在這些小山村里，每天都在發(fā)生許多小事，誰家兒子打工帶回個女朋友，誰家殺年豬去吃刨湯，等等。稍微能激起人們興味的，是人們利用農(nóng)閑，結(jié)識親家，把姑娘接進(jìn)屋里。 山溝對面霧氣里，傳來爆竹聲，哄笑聲。雖看不見人，卻能想象那場面。新娘子穿上本民族服裝，由人打紅傘陪著，爆竹引路，哭哭啼啼離了娘家來到夫家，在堂屋門前，喝進(jìn)門酒，點(diǎn)香燃燭，拜祖宗拜高堂，就此成為一家人。消息就由蘆笙聲、嗩吶聲、爆竹聲，從霧氣里傳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 這些小事與自己沒有多少關(guān)系，流傳幾天，人們自然就會忘記。在一場雨，一場雪，甚至是一頓酒之后，一切就又恢復(fù)到往常。唯有不會忘記這些地方和這些小事的雨雪，總是如期而至。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開始下，無聲無息，把所有地方都浸透了。寒鴉早已不在樹上，而它卻只能蜷縮在樹下，回頭舔舔傷口，傷口已開始結(jié)痂，微泛肉色。它時不時站起來，抖動身體，把雨水從皮毛里甩出來。咕咕聲在肚子里卻怎么也甩不掉，吃最后一口東西還是在四天前。 四天前，老茍從鎮(zhèn)上帶回半斤鹵肉半斤酒，還有骨頭。那晚，老茍坐在床邊半靠桌子，邊喝酒邊給它扔骨頭，還抬腳把踏在火盆上的皮鞋踢出老遠(yuǎn)。它叼回來，老茍把皮鞋又扔進(jìn)亂糟糟的床腳里去。 它在如同地洞的床腳里爬進(jìn)爬出，老茍邊喝酒邊聽它在里面一陣翻騰，最后叼出皮鞋，仰頭看著老茍。老茍哈哈大笑，作為獎賞，又扔塊骨頭。它啃著骨頭聽老茍說了許多話，他和它過了一個高興的冬至。 不知為何老茍?zhí)貏e興奮，可能是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好事，也可能對現(xiàn)在感到滿意。最后老茍喝醉摔在地上，壓翻火盆引燃蚊帳，火苗瞬間竄起，整個房子不多時全在燃燒。 它逃出來，又跑回屋里，想拖出老茍，但是它太瘦小，根本沒有辦法拖動一個癱軟的人。老茍被燒死，它也被燒傷了背。 老茍被裝進(jìn)袋子抬上車，它也跳上車，因?yàn)橹魅嗽诶锩?，它以為老茍還會從袋子里出來。它被攆下來車開走了，它追出很遠(yuǎn)，實(shí)在追不動，眼看著車子消失，又追出老遠(yuǎn)，才回到這片廢墟。 人們看完熱鬧已散去，大家早已忘記還有條受傷的老狗。 趴在槐樹下，又跑進(jìn)廢墟里嗅嗅。那里有雙皮鞋，鞋幫黑黢黢油膩膩，只在腳踝處能看出是黃色翻毛皮鞋。這雙鞋，老茍從年輕穿到現(xiàn)在。從它第一眼看見老茍，就看見老茍穿著這雙皮鞋。老茍以前應(yīng)該還有其它鞋，但他總只穿這雙，其它的鞋都在床腳里。 看見鞋就看見了老茍。嗅鞋能嗅到老茍的味道，嗅到老茍身上那永遠(yuǎn)都有的酸臭和霉味。它想老茍快回來。 傷口突然撕裂般疼痛，它慘叫跳起，原來，樹上大雨滴正好滴在傷口上。它再次趴下，蜷縮著。 槐樹葉已經(jīng)掉光，立在霧氣里，樹枝光禿禿，槎椏如風(fēng)干雞爪，伸向空中，似要從天空里接住些什么。除雨能留下來，連風(fēng)也走了。就這樣，在樹下趴了四天，它等著老茍。 實(shí)在太餓，它朝鄰居家走去，那里有另一條狗，一條白狗。白狗搖搖尾巴，它們互相嗅嗅，老茍稱它們是黑白無常。這四天，白狗偶爾會過來看看。今天白狗沒有過來，它只能過去，想找點(diǎn)吃的。原來白狗被拴在樁子上。它嗅嗅破碗，有飯香沒飯，它把碗舔了一遍。 白狗主人端著狗食出來，一腳踢向它，白狗也乘機(jī)咬了它屁股一口。它慘叫跑回自己家，又重新趴下，守著這場不知何時能停的細(xì)雨。 第五天下午，它明白守在這里會餓死，只能去鎮(zhèn)上。 老茍家在山頂，鎮(zhèn)子在山腳。老茍帶它去過幾次鎮(zhèn)上，還記得路。順著山路，邊走邊嗅，嗅找老茍的味道，每處還撒尿標(biāo)記。來到懸崖邊，它徘徊不定，有些焦慮。天氣好時，老茍喜歡帶它來這里曬太陽，看太陽遠(yuǎn)遠(yuǎn)落下去，云變成橙紅色。 曬太陽很溫暖，看云彩很溫暖，想起老茍也很溫暖。 天空風(fēng)雨晦暝，暗沉，像巨大磨盤壓向大地。從這里開始就算離開家了，往下不是自己的地盤，是野路，它只能獨(dú)自走上這段野路去鎮(zhèn)上。 老茍的味道越來越淡，離家也越來越遠(yuǎn)。遇有趕路人，它就夾緊尾巴，躲進(jìn)草叢或巖石后面。走到鎮(zhèn)子外面時，它已全身濕透。天已黑，它猶豫不決，這是別人的地盤，如果被鎮(zhèn)上其它狗發(fā)現(xiàn)，會群起攻擊它，會咬死它。 它趴在鎮(zhèn)外小山坡上不知所措。 　　小鎮(zhèn)簡單偏遠(yuǎn)，班車每天早晚各一趟，居民房立在鄉(xiāng)道兩旁，民房后面就是菜園豬圈，再往外就是菜園，沒有小巷。 街上沒有什么商業(yè)和娛樂，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剩下老人和小孩留守。生活表面看似封閉沉悶，內(nèi)里卻活躍。誰家有什么事，只需半天即可從街頭傳到街尾，沒有秘密可言，更沒有什么怪事發(fā)生。有些外界以為的怪事，在大家看來，那是流傳已久的傳統(tǒng)，見怪不怪。 這里許多家養(yǎng)狗，一是可以看家護(hù)院，二是可以給老人小孩做伴，當(dāng)然，用處還不止這些。 路燈高高懸起，光線被霧氣攏成傘形，一個個光傘將整條街罩在其中，經(jīng)暖白色光線侵染，滿是泥水的街道像一條菜花蛇，在尋找洞穴冬眠。偶有皮卡車路過，發(fā)動機(jī)轟鳴聲，并沒有激起地理方面、人物方面、時空方面的漣漪，沒有激起一絲動蕩，愈顯出小鎮(zhèn)冷清。 人們應(yīng)該都吃完晚飯。每天這個時候，老茍吃完飯都會看電視，碗筷就放在桌上，睡覺前收拾，有時第二天才收拾，有時桌上放不下碗筷才收拾。 饑餓驅(qū)使它必須冒險，回去是死，進(jìn)鎮(zhèn)子還可能得到一兩口吃的。天太冷，狗都被關(guān)在屋子里，沒有狗能發(fā)現(xiàn)它。 它知道路口那戶人家沒有養(yǎng)狗。以前老茍從山頂帶它來鎮(zhèn)上，都會在這戶人家門口休息，這戶人家會給老茍倒杯茶說會兒話，還給過它吃的。 走到屋子后面豬圈旁，嗅嗅有沒有吃的，它引起豬叫和雞騷動。屋門忽然打開，燈光正好照到它，嚇得它夾緊尾巴往地上一蹲。 門口男人它認(rèn)得。穿納底棉鞋，吹著口哨，喚它，它輕輕搖搖夾尾不敢放松。他吹著口哨蹲下，朝它伸出手。它遲疑了，尾巴搖搖，試探往前走幾步。嗅嗅手，那只手摸摸它的鼻子下巴，又摸摸腦門，順著往后撫摸后腦勺和脖頸。 好多天沒有人這樣撫摸它，它感到溫暖。想老茍了，它低聲嗚咽，尾巴也搖得快些。 那人起身，又嚇得它往地上一蹲。 吹著口哨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里，門敞著。再次從屋里出來時，朝近前扔塊饅頭。它一直聽到口哨聲，往前走幾步吃了那塊饅頭。他蹲著后退到屋里，繼續(xù)往門口扔一小塊饅頭，把余下饅頭放在地上，起身進(jìn)廚房里去。它往前吃了小塊饅頭，再往前進(jìn)屋吃了大塊饅頭。 他把一個碗放在廚房門口，它嗅到了菜香。 老茍每次從鎮(zhèn)上回來，都會帶些潲水，它記得那個味道。它低頭吃起剩菜，菜香讓它想起了老茍。那只手又撫摸后腦勺和脖頸，又捏捏腰，它不敢護(hù)食。他起身把屋門關(guān)上，棉鞋走在地面上，沒有發(fā)出多余聲響。 碗移到了屋角，它跟著。燈熄了，黑暗里，躺在屋角，地面很干燥，感到安全和溫暖，覺得又找到了老茍。雖然，這個人身上沒有老茍的味道，但給它吃的，讓它呆在屋子里。 它睡了這幾天來的第一個好覺。 廚房里響起劈柴聲，棉鞋依舊無聲，走出來扔半個饅頭在碗里。它搖搖尾巴，低頭吃起饅頭來。一個繩套套在它脖頸上，另一頭捆在木棒一端，繩套猛地一勒，它不敢發(fā)出聲響，只是吞咽饅頭很困難。它伸伸脖頸，讓自己好受些，但吞咽還是很困難，饅頭哽在喉嚨，又伸伸脖頸，才把饅頭吞下去。 棉鞋走到門口打開門，拿起木棒，另只手拿根木棍，帶著它出門上街。 每次帶它去鎮(zhèn)上，老茍也是這樣牽著，但不是木棒而是繩子，繩套也不緊。鎮(zhèn)上其它狗從街頭尾隨著，叫聲引來更多的狗，狂吠不止，引得路人駐足。 老茍趿拉著翻毛皮鞋，身上黑色大衣似乎把他壓得必須要佝僂著背，在灰色水泥路上像一塊頑石。他手中木棍從不揮起，只是鎮(zhèn)定地一步一杵往前走。它尾巴翹起老高跟在腳邊，當(dāng)它快和群狗嘴對上嘴時，老茍突然往下一蹲，群狗瞬間潰敗，四散而逃。 老茍哈哈大笑，街邊路人和店鋪老板也哈哈大笑，這是它和老茍的榮耀時刻。 “老茍，把你兒子賣給我，我給你高價?！甭愤咃埖昀习甯呗暫暗馈?lt;/p> “可以，我兒子去你家做上門女婿，你拿高價給我?！崩掀垙膩頉]有讓它吃過虧。 今天和往常不同，沒有人沒有狗，即使有狗尾隨，那人馬上就揮起木棍驅(qū)趕。它拖著尾巴，它和棉鞋之間隔著木棒，它不明白他們之間為什么會有根木棒。你給我吃的我認(rèn)你做主人，我們是家人，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咴谝黄穑?lt;/p> 　　他們朝前走，一個拴圍腰穿白運(yùn)動鞋的胖子已經(jīng)等在飯店前，他們說了幾句話，胖子接過木棒，它隨木棒朝里走，穿過飯?zhí)脕淼胶笤?。廚房里一個瘦子也走到后院，操起長柄圓形鐵鉗，夾住它的脖子。 它哀叫著反抗，用爪子扣著鐵環(huán)，試圖掙脫。瘦子把鐵環(huán)杵在地上，它的臉貼在冰冷地面上，污水透過毛發(fā)浸到皮膚和眼睛，它呲嘴哀叫著，身體躺在污水里。胖子解下繩套，打開鐵籠，瘦子抬起鐵鉗，把它扔進(jìn)籠子里。 雨停了，風(fēng)吹得更烈。 它瑟瑟地站在籠子里?；\子里還有幾條狗，擠在一起，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離籠口也遠(yuǎn)遠(yuǎn)的。它好似災(zāi)星，籠口好似地獄之門，進(jìn)來可以活，出去必須死。 在這里，一切皆有定數(shù)。飯店中午顧客不多，潲水沒有多少，狗自然也吃不到什么。即便今天有，估計(jì)也吃不到，它是新來的。有時老板不給喂食，潲水可以賣錢，肥狗大家都不愛吃?，F(xiàn)在的人越來越講究了。 它們在寒風(fēng)里度過一天。 門里出來一人，身穿皮夾克，打著電話：“張局，今天攬湖居九筒包房，你把管工程的那幾個約起，今天這天氣，你看搞那樣好？狗肉？好，下班就過來啊，我等你們！” 皮夾克左手捻著佛珠走到胖子身邊：“今天沒有狗肉？” “昨天賣完了，馬上就敲兩條。” “哪種狗好吃？” “一黃二黑三花四白，”胖子右手接過煙叼在嘴里，低頭接火，“我總得你好煙抽！” “鬼扯，一燙一刮全是白生生的！” “對，晚上關(guān)燈都一樣！”兩人哈哈哈笑起來。 “按你說的，黃的那條，黑的那條?！?lt;/p> “好，就敲那兩條?！?lt;/p> “那條癩狗不吃，怕得病?！?lt;/p> “哪里，那是老茍的狗，那個疤是火燒的，不是皮癬，我哪點(diǎn)會拿病狗給你們吃嘛！” “太瘦了！” “嘿，你不懂，我天天賣狗，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我最知道。這種瘦狗，皮下脂肪少，吃起來不油膩，現(xiàn)在不是宣傳飲食健康嗎？哎，有段時間沒有看見你，你又跑去哪里發(fā)財了？” “發(fā)什么財喲，錢能掙得完？上個月去了趟西藏，那里真是心靈的家園?！逼A克意猶未盡地說。 “你要把家搬到西藏去？” “不是，是心靈?！逼A克拇指捻珠。 “你這個珠子買得多少錢？”胖子懂不了皮夾克的心靈。 “不是買，佛珠是我從寺廟里面請來的，還有玉佛。”皮夾克從脖領(lǐng)里掏出玉佛，“現(xiàn)在我每搓一顆珠子，就相當(dāng)于念一次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沒有事就多搓珠子，我為天下蒼生祈福，積累功德。前兩天打麻將我就大贏，這就是功德，也把我敬的香油錢給贏回來了?！?lt;/p> “懂佛，你是我?guī)煾?；懂狗，我是你師傅。對于狗我是手拿把攥?！?lt;/p> “你這個店子開了蠻多年？”皮夾克覺得胖子段位太低，懶得和他啰嗦，轉(zhuǎn)移了話題。 “嗯，開了十五六年，主打狗肉。以前大家只吃清燉，后來我搞黃燜、紅燒，再后來就是青椒童子狗，稻香狗肉，脆皮狗肉?！迸肿永系赖卣f，“大家的口味被我培養(yǎng)起來了，來的基本都是些老顧客。我現(xiàn)在正在實(shí)驗(yàn)新菜，也是狗肉，成功了你過來嘗嘗。” 柵欄外走來一只白貓，走到皮夾克腳邊，身體往褲腳上一蹭。胖子喊了聲“咪咪”，伸出右手，把白貓撈在懷里。 “你養(yǎng)的？” “嗯，也沒怎么養(yǎng)，它自己抓耗子?！?lt;/p> “也是，貓比狗好養(yǎng)。” “那是百分之百好養(yǎng)。自從有了它，店里就沒有耗子了。還有，不到處拉屎。你知道它剛才為什么在你褲腳上蹭？” “為什么？” “它在告訴你，這是它的地盤，包括你也是，哈哈哈哈，這個貓比狗要高級多了。” “你會不會做貓肉？” “沒有做過，你要是想吃你就搞來，只收你加工費(fèi)?！?lt;/p> “你昨天晚上左手是不是做了什么壞事？”皮夾克痞里痞氣地問。 “哪里喲，要是做了壞事我也認(rèn)，昨天晚上滑倒，左手一撐，當(dāng)場就骨裂，把我痛得老火。”胖子怏怏回答。 皮夾克拿過鐵鉗遞給胖子：“要不要幫忙？” “不用，經(jīng)常干這個事，沒得問題，你進(jìn)包房嘛，火盆已經(jīng)給你燒起了?！迸肿影沿埛旁诘厣?，貓無聲地走進(jìn)屋里。 “好！”皮夾克扔掉煙蒂，锃亮皮鞋踩碾一下煙蒂，轉(zhuǎn)身進(jìn)門。 胖子深吸一口煙，把半截?zé)煼旁谒剡呇厣希蜷_籠門，雙手抄起長鐵鉗伸進(jìn)籠子。 所有狗都躲著鐵鉗，鐵鉗像是帶刺，誰挨著誰痛；鐵鉗像是瘟神，誰碰著誰死。鐵鉗在籠子里劃拉，如入無人之境。狗都把屁股對著鐵鉗，把頭埋進(jìn)狗堆里，踮起腳，身子都盡量貼在籠壁上。 鐵鉗每劃到一條狗身上，那條狗就全身不停顫抖，或一聲低吠，或做一次反抗，咬向鐵鉗隨即又松開。 籠子不大，幾條狗在里面，沒有多少空余地方，況且，誰又能逃脫鐵鉗的掌控呢？！ 胖子鉗住一條黃狗拖出籠來，白運(yùn)動鞋踩住鐵柄。那條黃狗哀叫著，掙扎著被摁在地上。 黃狗看見胖子右手拿到木錘更是凄厲哀叫，當(dāng)胖子把木錘掄到空中時，黃狗瞇上眼緊皺起眉頭，等著木錘落下。 木錘敲在黃狗鼻子上，黃狗身體緊地一伸，伸得筆直。 第二錘落在腦門上，黃狗全身肌肉猛烈收縮。它側(cè)身低著頭，看見黃狗身上每根毛都在抖動。 胖子把黃狗拖到水溝邊，拿起尖刀斜著捅進(jìn)黃狗頸窩，來回割了幾次，直到熱血流出來。胖子抬腳把白運(yùn)動鞋在黃狗身上蹭蹭，刀也蹭蹭，然后在水池里洗了洗，甩甩手拿起半截?zé)煛?lt;/p> 黃狗緩過來，躺在水溝邊不停哀嚎，聲聲連連，血流不斷，慢慢地，又開始持續(xù)低聲嗚咽，如在對這個世界哭訴。 血開始慢流，一滴一滴冒著熱氣，順著毛發(fā)滴在水溝里。 黃狗奄奄一息。 它看著黃狗死去，其它狗也看著黃狗死去，它們看著黃狗被拖進(jìn)廚房。 所有狗擠在一起，低著頭，耳朵向后撇，驚恐不已。 黃狗看不見了，嗚咽聲聽不見了，那灘血微微還有熱氣…… 它們耷拉著臉張大眼睛，用白眼球看著那灘血，眼里滿是恐懼、無助，它們知道黃狗死了，它們困于從因果去理解死亡。 貓從屋里優(yōu)雅地走出來，聞聞鮮血舔了舔，又聞聞空氣。鮮血似乎讓貓有些興奮，低叫一聲“喵”，輕盈地跳上鐵籠，越過柵欄，無聲消失于草叢。 寒風(fēng)吹過，吹走那些微微熱氣。水池邊，水一直在嘀嗒嘀嗒，流過水溝，血色漸漸變淡。 籠里籠外凝固著死寂。 　　“燙久點(diǎn)，這條有點(diǎn)老?！迸肿映鰜砟闷痂F鉗，再次打開籠門。 籠子里亂作一團(tuán)，大家都往里擠，拼命遠(yuǎn)離籠門。擠來擠去，其它狗都擠在里面，把它擠了出來，好像都知道剛才他們說的就是它。 幾天不吃東西，它哪里擠得過其他狗。 現(xiàn)在最合理選擇是它，不是嗎？那么丑，那么瘦小，那么老。夜晚即將來到，它可能活不到明天。既然如此，這個群體需要和平，需要把損失降到最低，它確實(shí)是最合理選擇?？梢詽M足同類求生，這是它的命運(yùn)。 最終，它被鉗住。 它四只腳蹬著鐵環(huán)試圖掙脫，扭頭咬住鐵柄，咬得越緊嘴就越疼。這樣掙扎讓胖子沒辦法直接把它拖出籠子。 終于，頭被胖子用力拖出籠子，隨后大半個身子也被拖出籠子，但一只腳被卡在鐵絲縫里，它被倒掛在籠外。 知道下場馬上如黃狗，它也哀叫起來，發(fā)出顫顫低頻嗚咽聲。 這時，胖子左手用力過猛，昨晚摔傷復(fù)發(fā)，“啊”的一聲，痛得扔掉鐵鉗，右手護(hù)住左手蹲在地上。 鐵鉗從脖子落在地上，腳卻被鐵絲勒得更緊，它懸在籠外掙扎，另外三只腳不停蹬著鐵籠。 它終于掙脫，落地瞬間即躍起，逃出飯店。 胖子高聲喊：“麻桿，快追！”瘦子從廚房出來，抄起木棒追出去。 沿著大道拼命跑，它忘記后腿很疼。瘦子追上來，它跳下路邊田坎，瘦子也跳下來，正掄起木棒時，它跳下第二個田坎。瘦子跟著跳，一個趔趄沒有站穩(wěn)。趁瘦子倒地，它連跳好幾個田坎，然后，順田間小道往前跑，即使看不見瘦子，也不敢停下來回頭。 跑出鎮(zhèn)子，開始上坡，瀝青路變成碎石路，最后變成野路。 不知道跑了多久，后腿傳來疼痛時，它才躲進(jìn)路邊草叢，舔舔后腿傷口。 鼻子傳來疼痛，那是被蘆草割傷；背上傳來疼痛，那是傷痂被棘刺刮開。這些都需要自己舔舔。 它趴在草叢里稍稍安息，觀察四周，忽然立起脖頸豎起耳朵，嗅到熟悉的味道了。沒有看見老茍，沒有聽到老茍，但確實(shí)嗅到味道，它有些高興，為自己悄悄搖了搖尾巴。原來，這是回家的路！ 順著山路，味道漸漸清晰，它一路小跑。 雨絲夾著零星雪花又開始灑落下來，雪花落在路上瞬間消失不見，讓路變得泥濘不堪。顧不得這些，它只想回家。 昨天標(biāo)記的味道還很明顯，沿著味道，它爬上懸崖，到了自己的地盤。 樹下亮著燈，難道是老茍回來了？難道是老茍給它點(diǎn)了一盞燈，照亮它回家的路？還是告訴它自己已經(jīng)回家了？ 要見到老茍了，它跑得輕快起來，嘴里發(fā)出短促且尖銳的叫聲，這些天它第一次感到高興。 到家它呆立在原地。干打壘不見了，滿地碎瓦片不見了，斷房梁不見了，翻毛皮鞋不見了，連老茍的味道也尋不見了。 整塊地平平整整，旁邊有兩堆砂石。樹還在，樹上掛著燈。它困惑不已。 往外走，味道還在，往里走，味道消失。它焦慮不安，發(fā)出低頻嗚嗚聲。周圍都有記憶里的味道，一夜之間沒有了記憶里的家！ 它四下尋嗅著，雪越下越大，后來，連砂石堆也消失，白茫茫一片，只剩下樹和它，孤零零地存在于這個世界。 這夜，它趴在樹旁，守著熟悉的味道。 遠(yuǎn)處偶有傳來劃拳輸贏聲。此刻，人們又開始喝酒了，把熱情從酒里散發(fā)掉。坐在矮凳上，圍住火塘，中間支起鍋，鍋里燉著肉，木材燃燒出煙氣，混合鍋里蒸汽，裊裊熏烤房梁上滿掛的臘肉香腸。 燈光外，風(fēng)干雞爪似乎有無盡的哀怨，仍在討要。風(fēng)已停，雪卻猛烈而來。 雪，從高不見頂如同發(fā)霉的冰冷的棉被里落下來，肆無忌憚。如白紙覆蓋大地，記錄這里的一切，無一遺落或欲蓋彌彰。 雪花落在毛發(fā)上，融化浸到皮膚，感覺不到冷，它反復(fù)起身尋找那個味道，反復(fù)回憶那個味道。 雪花落在傷口上，感覺不到痛，它困于家緣何消失。 慢慢的，胡須上結(jié)滿雪花。 看著遠(yuǎn)處懸崖，看見了落日，看見老茍向它走來。 它閉上眼流出眼淚，凝結(jié)成一滴冰，晶瑩剔透，映照出這世界。在雪即將覆蓋這滴冰時，它透過冰滴看見了幻化世界的倒影。 想老茍了，它要和老茍一同去溫暖的世界。 2023.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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