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念起</p><p class="ql-block"> ----《曹操借刀》改寫</p><p class="ql-block">包九中高二文班 崔順欣</p><p class="ql-block">操與宮坐久…… </p><p class="ql-block">曹操與陳宮安定下來,對(duì)坐飲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墨綠色的西湖龍井在開水的沖泡下上下翻飛、騰挪、旋轉(zhuǎn)、碰撞,再互相推離,被杯壁阻擋了去路,于是返回,依舊主宰著茶杯的中央,如同在迷醉的燈光下,舞出一曲靈魂歐尼的交響,但也只是片刻,一切又都?xì)w于沉靜,退了場(chǎng)的茶葉靜靜地躺在杯底,無聲,無言。茶葉只剩零星一兩片,也只是緩緩、緩緩地浮動(dòng),無聲、無言。</p><p class="ql-block">茶香彌漫,茶氣氤氳,交談漸漸止歇,一室靜謐,二人的心也隨著茶水的寧靜而寧靜下來。連日奔波勞頓,好容易覓得一處棲身,兩個(gè)“謀反亂臣”都默契地不再多語,把這可能是整個(gè)余生中最單純寧靜的一天留給自己和自己的心。</p><p class="ql-block">孟德端坐著,怔怔地望著杯中茶,望得心神出竅,望得魂歸故里---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什么程度呢?久到他都覺得不像是今生經(jīng)歷的事一般。</p><p class="ql-block">那時(shí)他還被喚作阿瞞。</p><p class="ql-block">那個(gè)熟悉的府邸,那套熟悉的茶具,那個(gè)叫作家的地方。爺爺常常坐在庭院樹下品茶,也如他這般凝神地端詳,他那時(shí)年幼,總是好奇地拉著爺爺?shù)囊陆?,問他在看什么。爺爺?huì)慈愛地?cái)堉?,把茶杯降到他面前,可他只能看到杯中投映的自己懵懂的臉?lt;/p><p class="ql-block">有一次爺爺攬著他說道:“阿瞞,你看這茶葉,浮在上面的,很容易就會(huì)沉下去,而沉下去的,卻很難再浮上來。這是人生啊?!睜敔旈L(zhǎng)長(zhǎng)地嘆了一口氣,阿瞞不懂爺爺為什么要嘆氣。</p><p class="ql-block">“一盞茶,見乾坤,一念起,分善惡……”爺爺怔怔地望著遠(yuǎn)方。阿瞞不懂什么是善惡。</p><p class="ql-block">那一日,阿瞞什么都沒有聽懂,但爺爺卻說,他希望阿瞞一輩子都不要懂。阿瞞覺得爺爺好奇怪。后來的事,他只記得西湖龍井茶香彌漫,茶氣氤氳,一庭靜謐,侍者說了一聲:茶泡好了。</p><p class="ql-block">“茶泡好了?!系??”</p><p class="ql-block">陡然驚醒!</p><p class="ql-block">他猛地抬起頭,不是侍者,而是對(duì)面大哥在疑惑地喚他。</p><p class="ql-block">他吁了一口氣,神魂歸竅,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還在呂家,沒有侍者,也沒有爺爺。</p><p class="ql-block">原來只是回憶,竟如一場(chǎng)夢(mèng)境一般,窗外落日余暉灑到身上,仿佛在為自己加冕。孟德看著斜陽,發(fā)覺自己在回憶中沉了好久。</p><p class="ql-block">有多久呢?</p><p class="ql-block">不。是離家已經(jīng)有多久了呢?</p><p class="ql-block">已經(jīng)記不清了。</p><p class="ql-block">有多久沒有再聽到別人喚自己一聲“阿瞞”了呢?爺爺去世后,已經(jīng)少有人知道這個(gè)名字了。呂伯是知道的,但剛才他沒有這么稱呼自己,可能已經(jīng)忘了吧。誰會(huì)記得呢。孟德為自己心中那一絲絲期望感到可憐又可笑。</p><p class="ql-block">“茶涼了,換一杯吧。”</p><p class="ql-block">陳大哥試是看出了他有心事,淡淡的說著,也淡淡地做,沒有打擾他的思緒。</p><p class="ql-block">孟德看看新倒的熱茶,和多少年前的阿瞞一樣,只是看到了自己的臉,不同的是,是一張歷盡滄桑的臉。</p><p class="ql-block">他想起自己這么多年一個(gè)人在外打拼,被騙過,利用過,買過,傷過,打過,他都嘗過,離了家,便好像沒有家,本一心想為漢朝效力,如今卻落到這番田地,舉國(guó)追捕,落荒而逃,險(xiǎn)些喪命,幸得收留。</p><p class="ql-block">怎么就就一步步走成這樣了呢?</p><p class="ql-block">想到苦處,一股子心酸涌上胸膛,堵著喉嚨難受得緊,接著鼻子一酸----不!男兒豈能有淚輕彈!</p><p class="ql-block">他急急舉杯要飲,預(yù)以杯遮面,順便讓西湖龍井化掉那噬心的哀愁。可卻忘了茶是新泡的!</p><p class="ql-block">“孟德!”可惜說晚了。一杯熱茶盡數(shù)入口又被他盡數(shù)猛吐了出來,燙手的青花細(xì)釉博瓷茶杯也被他一并拋了出去,“啪”的一聲粉身碎骨,像一個(gè)孩子沒有被守護(hù)好的夢(mèng)。</p><p class="ql-block">“沒事吧?沒事吧?”陳宮問著,心跳在破碎聲中漏了一拍。</p><p class="ql-block">孟德連連擺手。</p><p class="ql-block">“我去喚人來收拾?!标惔蟾绮]有埋怨他舉止失態(tài),但孟德自己哪里還坐得住,一并跟著去了。</p><p class="ql-block">心里再?zèng)]了哀愁,只剩下慚愧,為那上好的青花細(xì)釉博瓷杯。</p><p class="ql-block">陳宮前面走著,在孟德看不到的角度皺起了眉---摔杯打盞,必不圓滿。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想到這,陳宮又回身將兩人的劍帶上。</p><p class="ql-block">但愿不要派上用場(chǎng)。</p><p class="ql-block">行至莊后,有聲音越來越清晰,二人細(xì)細(xì)聽來,是磨刀聲。孟德先開口:“呂伯奢并不是我的至親,若他想報(bào)官,現(xiàn)在去是最好的選擇,而且去了這么長(zhǎng)時(shí)間---我們姑且聽聽。兩個(gè)人偷偷步入草堂,聽到有雜亂的人聲。七來八去之間猛地聽清幾個(gè)駭人的詞……綁起來殺了……怎么樣……”</p><p class="ql-block">二人皆驚出一身冷汗。孟德心痛如刀絞:呂伯啊呂伯,阿瞞如此敬你,可你竟如此對(duì)待阿瞞!休怪阿瞞不義!</p><p class="ql-block">孟德和陳宮互換了一下眼神:“果然向我們想的那般,那就該我們下手了!”</p><p class="ql-block">孟德大喊一聲,和陳宮拔劍沖了進(jìn)去,不管男女,一劍了結(jié),眨眼之間,已是一地尸體,一數(shù),是滿滿八口人。搜到廚房,陳宮楞在原地,孟德走來一看,卻見一頭豬正綁在樁子上待宰。陳宮“哎啊”一聲把劍用力向地砸去?!懊系履憧纯茨愣嘁桑`殺了好人??!”</p><p class="ql-block">孟德此時(shí)早已是頭腦一片空白,但不容他再想,二人急急出莊上馬逃跑。</p><p class="ql-block">可還沒跑兩里路,就看到呂伯奢騎驢鞍前橋掛了兩瓶酒,手里拿了滿滿的果菜迎面而來,見了二人趕忙喚道:“阿瞞,使君,怎么現(xiàn)在就要走???”</p><p class="ql-block">阿瞞聽了渾身一個(gè)激靈,后背一軟險(xiǎn)些沒有沒從馬上掉下來。那一聲阿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首,刨開心上的腐肉,一刀刺中那最深處的柔軟。</p><p class="ql-block">為什么?為什么要在這個(gè)時(shí)候?那一聲瞞兒等了這么多年的“阿瞞”,為什么要在這個(gè)時(shí)候說出來?</p><p class="ql-block">您知不知道,這些年,瞞兒等得有多苦?瞞兒多累?</p><p class="ql-block">瞞兒知道您把瞞兒當(dāng)作家人,瞞兒知道您對(duì)瞞兒好,也知道是您看著瞞兒長(zhǎng)大?,F(xiàn)在他不僅長(zhǎng)大了,他甚至--還殺了您全家---您知不知道啊,他殺了您全家?。∫还伤盒牧逊蔚耐?!有什么力量從四名八方而來,像是要把他扯碎。他縮在馬上,眼眶通紅,肝腸寸斷,搖搖晃晃。</p><p class="ql-block">瞞兒對(duì)不起您!瞞兒欠您的債,下輩子給您當(dāng)兒當(dāng)女來還吧!</p><p class="ql-block">千萬念,只在一瞬間。</p><p class="ql-block">呂伯還在“阿瞞、阿瞞”地喚著他,一聲聲攝人心魂,他回道:“我們是被通緝的人,哪里敢在您這里久住?!彼桓姨ь^看呂伯?;窝?。</p><p class="ql-block">呂伯哪里肯讓愛侄這就走:“伯伯已經(jīng)囑咐家人宰一頭豬來款待你們,你和使君何妨住一宿再走,伯伯還想多看看你呢。你們快調(diào)頭快調(diào)頭?!?lt;/p><p class="ql-block">阿瞞沒有回頭,他不知道怎樣面對(duì)呂伯,他揚(yáng)鞭策馬,只想快點(diǎn)逃離這個(gè)讓人傷心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忽然,他猛勒韁繩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眼底晦暗晦暗,拔出劍來---</p><p class="ql-block">伯伯,對(duì)不起了!</p><p class="ql-block">阿瞞望向遠(yuǎn)處大叫道:“來者何人?”呂伯回頭間,手起刀落,再看,已是一地血污。</p><p class="ql-block">風(fēng),靜靜的,云,隱退在漸黑的天幕里,空氣,凝固著,絲絲血腥味滲透彌散,太陽此時(shí)已經(jīng)完全落下去了,收回了所有的光芒,仿佛再也不會(huì)升起來了一樣。這一天剩下的時(shí)間,只能變黑,和更黑。</p><p class="ql-block">曹孟德兩眼放空,望著來事的方向,那里的風(fēng),帶著更濃烈的血腥味,那是他走過的路。伯伯的血從劍上滑落到泥土里,一滴,兩滴……一念起,善惡分。他想起了爺爺?shù)脑挕?lt;/p><p class="ql-block">這樣的債,一輩子,怕是還不完的。他想。</p><p class="ql-block">旁邊驚了半晌的陳宮終于出了聲,大聲質(zhì)問他:“剛才是誤殺,你現(xiàn)在這又是為什么?”曹孟德平靜地說:“呂伯奢回到家,看到殺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會(huì)善罷甘休?他如果率眾來追,我們一定會(huì)遭禍的?!标悓m并不認(rèn)同這樣的理由,他憤憤地說:“知道不該殺但是依然殺人,這是最大的不正義!”</p><p class="ql-block">曹孟德,沒有再辯駁,徑自上馬,漆黑的眸子凝視著漆黑的前方,那是他要走的路。他依舊平靜地說:“就算要我負(fù)盡天下的人,我也不會(huì)讓這天下的人來辜負(fù)我一人。”</p><p class="ql-block">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風(fēng)還是那陣風(fēng),云還是那片云,空氣依舊泛著血味,太陽也并沒有再次出現(xiàn)??墒牵_實(shí)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p><p class="ql-block">胸膛里有什么東西掉了出來,一整個(gè),包括外面的腐肉和最里面的柔軟,被他落在了馬下,落在了呂伯伯的尸體旁。那股憋悶的、令人窒息的感覺也隨之消失了,他明白那是什么感覺,是茶葉在杯底溺水掙扎的感覺。</p><p class="ql-block">他抬頭望向蒼穹,覺得爺爺好像也在看著他,并且還長(zhǎng)長(zhǎng)地,嘆了一口氣。爺爺,阿瞞不懂的道理,孟德懂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所有人都戰(zhàn)死,也總要有一個(gè)人溺死的。</p><p class="ql-block">他沒有再停留。崩塌一個(gè)世界是一瞬間的事。其實(shí)重建一個(gè)世界,也不過是一瞬間。</p><p class="ql-block">很多年以后,官渡之戰(zhàn)的曹操,赤壁之戰(zhàn)的曹操,或是想起公元189年的那天下午,天氣陰,自己殺了整整十個(gè)人,九個(gè)呂家人,一個(gè)曹家人。家人喚其為曹阿瞞,死在刀下,死在他的伯伯呂伯奢尸體旁邊。</p><p class="ql-block">再次趕路的曹孟德無比的輕快與平靜。他知道,他殺了的不止是一個(gè)人,還是一種人生。</p><p class="ql-block">他騎得極穩(wěn)健,沒有搖搖晃晃,后背筆直,從一個(gè)日行者變成夜行者,馳騁在他的路上。</p><p class="ql-block">身后的陳宮或許是被他的平靜鎮(zhèn)住了,沒有再說話,一路沉默,只是深深地盯著前面人的背影---他一次,都沒有回頭。</p><p class="ql-block"> (2020-2-11)</p><p class="ql-block">1394832018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