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姐和她的愛恨情仇,在一個秋后的夜晚走進(jìn)我的生活。<br> 桂北山區(qū),有螢火蟲的傍晚,夜里的風(fēng)就涼爽了。村頭村尾,三、五成群的孩童閃隱于月光下。他們山麂子一般矯健的身影,伴著此起彼伏的喊叫聲,比螢火蟲更加惹人注目。<br> 村里籃球場第一次放《劉三姐》那個晚上,我沒有跟螢火蟲加入這些孩童的瘋玩隊(duì)伍。那時候村里放電影不多,畢竟剛走出六十年代的大饑荒,村民們能吃飽肚子,山里面能夠讓村民們揮霍夜晚時光的,除了蚊帳里面千篇一律的娛樂,就是在這籃球場上,觀賞村里或外村的戲班子,在臨時搭建的戲臺上表演彩調(diào)或桂劇。<br> 在一張白色幕布上,看真人真事一般的電影,于我們這樣的山村,也是一種奢侈。<br> 消息應(yīng)當(dāng)在早幾天就得到確認(rèn)的。當(dāng)籃球架旁插上兩根比籃球架還高出半截的竹竿時,我們就知道,放電影是鐵定無疑了。當(dāng)公社放映隊(duì)將他們黑呼呼的柴油發(fā)電機(jī)抬進(jìn)靠近籃球場的我伯父家的后院時,我就知道,這個晚上,一定是要放電影了。<br> 生產(chǎn)隊(duì)提前收工,也不用在我四哥的哨聲中集合搞夜晚大會戰(zhàn),也不用狠著心勁,在自家自留地播種明天的希望。一般村里有業(yè)余娛樂活動的日子,大人們會提前結(jié)束勞作,家家戶戶猶似過節(jié),早早地準(zhǔn)備晚飯,或早早地催促孩童們吃飯洗澡。大一些的孩童則在太陽下山前,就早早地搬出條凳,到籃球場上占位子。占位子的事,自然是我哥或我姐的任務(wù)。我那時坐在凳子上,還夠不著把眼睛超越前面大人的脖子看竹竿上的故事。<div> 那時候放的大多數(shù)電影,我都還記不得,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陪著大人們看到故事的結(jié)局。但我確實(shí)記住了《劉三姐》。記住了劉三姐與阿牛哥在榕樹腳下拋繡球時的深情對唱。<br> <br> 山中只有藤纏樹,<br> 世上哪有樹纏藤。<br> 青藤若是不纏樹,<br> 枉過一春又一春……<br> <br> 現(xiàn)實(shí)的情感話題當(dāng)然沒有銀幕上的故事浪漫,但現(xiàn)實(shí)生活的愛情故事,卻往往比榕樹腳下劉三姐和阿牛哥的愛情故事,更曲折感人。<br></div> <p class="ql-block"> 同樣有螢火蟲的秋后夜晚。一個有些落寞的退伍軍人借著天上的星光,踩著有些朦朧的溪頭小道,于星夜下茫然且無聊地走……</p><p class="ql-block"> 沒錯,這個退伍軍人就是我。一九八一年二月,我退伍回鄉(xiāng),因了一九七九年參戰(zhàn)后裸考上了駐地大專線,我信心滿滿報名參加高考。一九八一年,全國恢復(fù)高考第五個年頭了,與我同一個考場的考生,幾乎都經(jīng)過五年系統(tǒng)的高考準(zhǔn)備。這一年,我的高考成績比一九七九年多了五十多分,但比當(dāng)?shù)乇究凭€低了近二十分。中專線過了,但年齡也過了。那時讀中專,是有年齡限制的。</p><p class="ql-block"> 有多么的落寞!其間的酸甜苦辣,或許只有自己才能品味了。</p><p class="ql-block"> 沒有月亮的夜晚,螢火蟲是鄉(xiāng)村野外唯一的亮點(diǎn)。但你不能跟著螢火蟲走。螢火蟲閃隱處,往往是溝渠田壟上方的草窩泥沼。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鄉(xiāng)村田邊地角,大白天也常有野蛇大搖大擺蜿蜒而過,更別說螢火蟲照明的黑夜時分了。一般人夜晚出門,都要帶手電,或點(diǎn)一把麻桿火把。</p><p class="ql-block"> 溪頭柳蔭下,我看天邊的月亮,也看溪頭草叢閃爍的螢火蟲。山里人睡得早,村人房間的煤油燈很快吹黑了,螢火蟲使村頭小溪朦朧而纏綿。小村漆黑一片,偶有夜起的小兒幾聲干嚎,然后傳來幾聲犬吠。有隱約的鑼鼓鈸釵聲響,是村里業(yè)余劇團(tuán)趕排秋后上演的彩調(diào)。</p><p class="ql-block">當(dāng)兵前,我在村里業(yè)余劇團(tuán)出演過紅小兵或小民兵這類角色。當(dāng)兵五年,渲染階級斗爭的各種英雄人物退出舞臺,而被當(dāng)作大毒草批判的才子佳人重新亮相。剛回到村里,負(fù)責(zé)業(yè)余劇團(tuán)的村中長輩曾試探著問我還想不想登臺。五年于人生長河不過一瞬,于我卻天翻地覆,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如何再登鄉(xiāng)村舞臺?</p><p class="ql-block"> 鼓鑼聲啞下,排練大概結(jié)束了。我的心呼地?zé)崞穑诤谝怪斜牬笱劬?,看著村劇團(tuán)排練的村小學(xué),期待一個婀娜身影,像螢火蟲一樣,閃到我面前。螢火蟲一只只地飛走,月亮一寸寸地下移,隱約于星月下的村小學(xué),烏黑如一團(tuán)迷茫的霧。始終不見舞動的螢火蟲。</p><p class="ql-block"> 沿原路,過溪頭古井,進(jìn)村道。給我?guī)返?,還是螢火蟲。螢火蟲把我?guī)У疆?dāng)年放《劉三姐》的籃球場,籃球場旁村小學(xué),大門虛掩,門縫閃出微弱的燈光。忽然地,鼓鑼竟又再次響起?;蚴悄硞€片斷不夠滿意,導(dǎo)演講了又講,等業(yè)余演員們領(lǐng)會了,重排。早年劇團(tuán),此類事常有。</p><p class="ql-block"> 彼時鄉(xiāng)村,鑼鼓響一個整夜,村人的好夢也不會受影響。不像現(xiàn)在,廣場舞音樂分貝稍高,便會招來一片責(zé)怪。農(nóng)耕時代,鄉(xiāng)村劇團(tuán)享有至高無尚的夜晚特權(quán),他們是夜色里無拘無束的精靈。</p> <p class="ql-block"> 在籃球架下等了一會,我冒膽走進(jìn)小學(xué)操場盡頭的舊戲臺。鼓鑼聲又啞了。排練真的到尾聲了。業(yè)余演員們有的準(zhǔn)備離場,有的收拾排練用具,有人在哼著剛才所排練節(jié)目的曲子,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彩調(diào)劇《王三打鳥》。在劇場里面的換妝間,忽然響起與彩調(diào)似是而非的哼唱。霎時像被雷擊中,我愣在舊戲臺的入口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中只有藤纏樹,</p><p class="ql-block"> 世上哪有樹纏藤。</p><p class="ql-block"> 青藤若是不纏樹,</p><p class="ql-block"> 枉過一春又一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叫響一個女孩的名字,然后要她趕在“十月香”前把“毛姑妹”劇中的調(diào)詞全部抄一遍,避免忘詞。換妝間里的“劉三姐”停了下來,換成了“毛姑妹”的一聲“要得”。</p><p class="ql-block"> 接著里間傳出有些隨意但也清脆的哼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日天氣好晴爽,</p><p class="ql-block"> 王三心里喜洋洋。</p><p class="ql-block"> 忙把鳥槍來扛上,</p><p class="ql-block"> 扛起鳥槍上山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略顯蒼老的聲音假裝生氣:“這是王三的調(diào)詞,不是毛姑妹的?!?lt;/p><p class="ql-block"> 一聲半認(rèn)真半玩笑的“來了——”,從里間閃出一個輕盈的身影,正是扮演毛姑妹的女孩。明亮的汽燈下,她的臉反顯得白里透紅,加上通過排練后的輕松,頗為精神。她手上拎著一個紅色的網(wǎng)袋,里面裝著她的排練服,還有一個裝水的竹筒子。她走上排練臺,正要給那個問我還想不想登臺表演的業(yè)余劇團(tuán)前輩招手告別。</p><p class="ql-block"> 有一個走到臺下的小伙看見我,回頭大聲喊:“王三來了!”</p><p class="ql-block"> 臺上的業(yè)余演員們看見我,都禮節(jié)性停下意欲下臺的腳步?;蛟S是管劇團(tuán)的長輩跟這些業(yè)余演員們介紹過我。畢竟在他們上臺之前,我五年前就在這里表演過,也算“前輩”了。是的,除了管事的長輩,還有就是打鑼敲鼓拉二胡的,其余角色,我大多叫不上名。包括這個有些調(diào)皮有些活潑的“毛姑妹”。我當(dāng)兵離開村子的時候,他們大多還是孩子。不在一個年齡級別,平時大家是玩不到一起的?;蛟S他們認(rèn)得我,而我真的對不上他們的名。</p><p class="ql-block"> 叫“王三來了”的正是演“王三”的男孩。他同我似是老熟人,拉著我的手走回舞臺,推到“毛姑妹”面前,也是半認(rèn)真半玩笑地要撮合一對新組合:“來來來,王三同毛姑妹來段經(jīng)典彩調(diào)王三打鳥?!?lt;/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裝出要打“王三”的樣子,在舞臺上追著繞了兩圈。長輩將他倆喊住,拉了張條凳讓我坐下,看看我,又看看“毛姑妹”,很認(rèn)真地建議我們唱段“三更調(diào)”——</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打開東門聽呀么聽雞叫,</p><p class="ql-block"> 叫一聲王三哥哥快進(jìn)來。</p><p class="ql-block"> 哥哥這就來喲嘿,</p><p class="ql-block"> 妹妹笑顏開喲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很自然地唱這兩句屬于自己的唱詞,接著她閃著黑亮的眼睛,多少有些挑釁似地看著我。</p><p class="ql-block"> 我假裝深沉但非常誠懇地告訴大家,我是聽著“劉三姐”進(jìn)來的。剛才是哪位唱的“劉三姐”,一下子讓我想起好多好多年前,在籃球場聽到的“劉三姐”。</p><p class="ql-block"> 接著我唱起了“劉三姐”和“阿牛哥”榕樹下拋繡球前,在江里泛舟時唱的劃船調(diào)——</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哎,我走東來他走西,</p><p class="ql-block"> 放出金雞引狐貍。</p><p class="ql-block"> 引得狐貍滿山轉(zhuǎn),</p><p class="ql-block"> 日頭出東月出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沒想到,“毛姑妹”非常大方地接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哎,日頭出東月出西,</p><p class="ql-block"> 行人要謝五更雞。</p><p class="ql-block"> 雞叫一聲天亮了,</p><p class="ql-block"> 狼蟲虎豹藏行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眾人拍手喊叫起來。有人建議管事的,干脆改《王三打鳥》為《劉三姐》?,F(xiàn)場版的“劉三姐”和“阿牛哥”,天造地設(shè),拿到縣里匯演,搶一等獎沒懸念。</p> <p class="ql-block"> 那個有螢火蟲的秋后夜晚,我感覺一下年輕五年,陪村里那伙比我年輕三、五歲的男孩女孩,唱“王三打鳥”,唱“劉三姐”和“阿牛哥”在榕樹下秀愛情。一直樂呵到村里三更雞叫。若不是劇團(tuán)長輩提醒,三更啼叫的雞鳴,或許才是這出晚來的人生喜劇高潮。</p><p class="ql-block"> 懸在梁上的汽燈早就滅了,螢火蟲也睡了。我們走出半封閉的戲臺,走出小學(xué)校。</p><p class="ql-block"> 在籃球場,劇團(tuán)的小伙伴們相互引燃手中的麻桿。這是他們回家的照明工具。我出門時沒有任何準(zhǔn)備。我沿著小溪走向溪頭的古井,走向古井外的山坡,又從山坡沿原路莫名其妙走到籃球場,走進(jìn)小學(xué)堂,走進(jìn)戲臺,都拜螢火蟲微弱的光,當(dāng)然,還包括當(dāng)兵五年學(xué)來的走夜路的經(jīng)驗(yàn)。</p><p class="ql-block"> 我走出籃球場,走上小溪旁的小道。忽然,身后傳來略有些猶豫的喊叫聲。我聽得出來,正是唱“劉三姐”將我引來戲臺的“毛姑妹”。她喊我表哥。我們村子三大姓,我與她分屬兩姓。不同姓氏之間,也有聯(lián)姻者,因而,年長日久,村里人七搭八扯的,都會有些姑表親。</p><p class="ql-block"> 我們兩家分屬兩個生產(chǎn)隊(duì),曾經(jīng)只隔著一條青石板小巷子。后來她家起新房搬到了小巷的盡頭,我家還留在小巷的這頭。她父親和叔父早年當(dāng)兵,退伍后,父親安排在公社糧所,叔父安排在縣氮肥廠。在農(nóng)民靠工分吃飯的年頭,像她家這樣的半官(工)半農(nóng)戶,是鄉(xiāng)村人羨慕的家庭。</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兵前,她給我留下的唯一印象,是村辦幼兒園沿著小溪到村外賞秋。那一屆幼兒園是我們村子前無史,今無例的唯一村辦幼兒園班。那時候我讀小學(xué),學(xué)校放“秋忙假”,所有學(xué)生都要回生產(chǎn)隊(duì)幫著干農(nóng)活。干完活,一幫男孩在生產(chǎn)隊(duì)干完活,赤身跳進(jìn)小溪頭撲打。這時候,賞秋的幼兒園來了。打頭的,便是后來在舊戲臺唱“劉三姐”的“毛姑妹”。 最早發(fā)現(xiàn)的男孩發(fā)聲喊,一伙半大學(xué)生娃頓時鉆進(jìn)水里,潛到溪岸水草下……</p><p class="ql-block"> 有一只晚睡的螢火蟲落在橋頭的蚊子樹上,發(fā)出隱約的似是而非的熒光。我停下腳步。“毛姑妹”打著手電急匆匆趕上來。小溪有一座小石橋。我站在橋上,她站在橋下。這時她滅了手電。然后,先前被手電筒照亮的小溪小橋,又在星空下黯淡下來。彼此能看見對方星光下朦朧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她說:“表哥,你沒拿手電……也沒有……麻桿。”</p><p class="ql-block"> 那時的鄉(xiāng)村,手電筒也還是奢侈品。能用得起手電筒的,家境一般不錯。</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想了想說:“那些人喜歡開玩笑,表哥你不要在意。”</p><p class="ql-block"> 什么玩笑?心里溫暖,卻假裝沒聽明白。</p><p class="ql-block"> 她一時語塞。猶豫一會,喃喃地說:“聽說你會寫文章……你一定有很多書。哪天推薦一本書給我讀讀哦。”</p><p class="ql-block"> “好的好的。”我說。我知道再繼續(xù)下去,我可能會像“王三”一樣,對“毛姑妹”做出一些輕佻舉動。然而,她不是“毛姑妹”,而是,村里面家境最好的女孩,對我這樣一個落寞退伍兵示好……</p><p class="ql-block"> 我說:“我先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走下橋頭,她在后面喊了一聲。我停住腳步。</p><p class="ql-block"> 她打亮手電,照在我的腳下,“順路。我送送你?!彼f。</p> <p class="ql-block"> 那個晚上,躺在冷板床上,窗外夜鳴的水蛙此起彼伏。桂北山村的秋夜,已經(jīng)需要蓋薄棉被了,它們還同我一樣難以入眠。它們是想利用這一年最后的清涼,盡情歌唱不久的生命,還是也有著蛙們左右為難的“蛙生”選擇?</p><p class="ql-block"> 有兩個人,伴著劉三姐和阿牛哥在榕樹下拋繡球時的山歌聲,在我大腦里激烈爭吵。</p><p class="ql-block"> 甲:拋出繡球吧。她雖然年輕幾歲,但所謂村里人講的玩笑話,似乎包含某種暗示呢。家境不如她,但愛是無關(guān)貧富。</p><p class="ql-block"> 乙:即便她同意,難道就這樣終老山村么?別人怎么看你……</p><p class="ql-block"> 雞啼四更。雞啼五更……很快,天亮了!</p><p class="ql-block"> 家人都還在睡。我穿衣起床。</p><p class="ql-block"> 我拿起鐮刀,挑起竹箕,沿著昨晚走過的路,走上螢火蟲帶我走去的柑桔林。柑桔林旁是一望草坡。家里的豬欄要墊草了。那時的鄉(xiāng)村,還以集體化為主,豬糞依然是一個家庭除人工之外,增加工分的主要手段。</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哥已經(jīng)成家并且有了三個小孩,分家另過了。我爸我媽也已經(jīng)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一邊幫我哥帶小孩,一邊盡己所能參加集體工。當(dāng)兵前還是毛孩的我弟,這時倒成了家中主勞力。我弟在我家的身份比較特殊,雖然在生產(chǎn)隊(duì)里也能拿主勞力工分,但他歷來處于半勞動半玩耍的自由人狀態(tài)。因此,當(dāng)家的還是年近花甲的父母。參加地下黨打過游擊的父親希望我能夠在部隊(duì)提干,退伍返鄉(xiāng),他失落了許久,對我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也始終抱有懷疑?;謴?fù)高考五年了,村里還沒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其中就包括“毛姑妹”這些正兒八經(jīng)讀了高中的,何況我中學(xué)沒讀完就當(dāng)兵,說在云南上過大專線,也只是聽我說,并且云南也不是廣西啊。</p><p class="ql-block"> 如今一落榜,前路已無路,我只能像村里青壯,娶妻生子,延續(xù)鄉(xiāng)村世代不熄香火。身上尚未褪色的退伍軍人皮囊,還能借力。</p><p class="ql-block"> 想到這里,手上頃刻間聚了莫大力量。我很快割滿一擔(dān)豬草。回到家里,我媽的早飯煮好了。我草草扒了一碗飯,然后走進(jìn)房。</p><p class="ql-block"> 一會兒,父親在門口站了許久。他似乎有話,但看我聚精會神寫東西,站了許久,似乎還嘆了口氣,然后慢慢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給“毛姑妹”寫信。我決定把自己人生的第一個愛情繡球拋給她。我坦承自己現(xiàn)實(shí)的處境和想法。我跟她說,勞動之外,我可以寫文章,發(fā)表文章是有稿費(fèi)的,當(dāng)兵時寄回家兩百元,都是稿費(fèi)。</p><p class="ql-block"> 沒有以“劉三姐阿牛哥”作為引子,也沒有談王三和毛姑妹有些輕松也有些輕佻的愛情,完全是以一個當(dāng)時條件下的鄉(xiāng)村小家庭為背景做的一種設(shè)想,目的是以這種實(shí)在的想法打動家境比我好但對我似乎有些意思的“毛姑妹”。</p><p class="ql-block"> 寫完后,我將信折成心型,塞進(jìn)長篇小說《女游擊隊(duì)長》。昨晚分手前我就想好了,借這套上下冊的《女游擊隊(duì)長》,與之牽手。</p><p class="ql-block"> 然后我將《女游擊隊(duì)長》塞進(jìn)一個在部隊(duì)時投稿用的大信封。然后,我扛一把鋤頭,往“毛姑妹”家方向走。我想好了,如果碰上“毛姑妹”就大膽交給她;如果沒碰上,就托與她相鄰的人轉(zhuǎn)交,就說是大隊(duì)托我?guī)Щ卮宓男偶?。那時候的村人都很樸實(shí),不會就此多想。</p><p class="ql-block"> 在古井,我正好碰上與“毛姑妹”同生產(chǎn)隊(duì)的一個大嬸在挑水,我把信封遞給她,按此前編撰的由頭跟她講了。這位大嬸果然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p><p class="ql-block"> 生產(chǎn)隊(duì)剛剛做完“雙搶”,而隊(duì)里也都知道我參加高考,沒有按一般勞動力安排我干活。我扛著鋤頭上山,也不知道上山干什么。我沿著蜿蜒的山路爬上叫獅子峰的山頭。在這里可以鳥瞰整個村子。</p><p class="ql-block"> 太陽已然升起,剛插上新苗的田野一片嫩綠。榕水河在秋后的陽光下,閃爍著迷蒙的波紋。在山地上干活的人零零星星,宛如村道上走動的零星之人。</p><p class="ql-block"> 我不時朝“毛姑妹”家方向望去,想知道挑水的大嬸是不是把大信封交給“毛姑妹”了。</p><p class="ql-block"> 鋤頭丟在草地上。我枕著鋤柄,美美地睡了一覺。</p> <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醒來,扛著鋤頭下山時,已是午后。我在獅子峰上,居然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下山的路上,肚子有點(diǎn)餓,腿有點(diǎn)飄,但心有所牽,因而也不覺得累乏。</p><p class="ql-block"> “毛姑妹”接到我的大信封了嗎?她敢不敢接受我的邀約?我約她今晚在溪頭的瓜棚等我,雙雙上柑桔林,看星星,看螢火蟲……</p><p class="ql-block"> 在溪頭,碰上到古井挑水的前小學(xué)老師。他是縣招生辦負(fù)責(zé)人,回到家里,依然是一個同村人沒多大區(qū)別的丈夫兼兒子。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停在井邊。等我到了跟前,他告訴我,負(fù)責(zé)縣中學(xué)補(bǔ)習(xí)班數(shù)學(xué)的王老師,得知一個退伍軍人數(shù)學(xué)只考了十五分,總分就過了中專線,她有信心把我的數(shù)學(xué)補(bǔ)到六十分。加六十分是什么概念?以我本年分?jǐn)?shù),過本科五十分。</p><p class="ql-block"> 老師說了一大番話,道盡內(nèi)心誠懇。但他怎么知道我內(nèi)心的苦楚或甜蜜呢。而這些,我怎么能給一個對自己抱有希望的老師訴說呢?</p><p class="ql-block"> 父親正準(zhǔn)備要出門??匆娢一貋恚赣H閃著有些模糊的目光看著我,然后問我吃了東西沒有,隨后放下已扛在肩上的刮子,帶我到廚房。鍋里煴著留給我的午飯。</p><p class="ql-block"> 吃完飯,父親叫我拿起鋤頭,他拿過刮子,我們走向村頭的河邊。</p><p class="ql-block"> 河岸稻田是我們生產(chǎn)隊(duì)所有,而稻田下有一處狹長的低于稻田的岸沿,春夏雨水漫浸,秋冬河床下移。這時節(jié)到下一年春天,老天不會再有暴雨浸漫這一處河岸,生產(chǎn)隊(duì)不鼓勵也不反對村里人利用季節(jié)的間隙將之辟為自留地。</p><p class="ql-block"> 這一處岸沿屬于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父親和母親已在這處岸沿種了多年蘿卜了。父親在一頭,我到另一頭。我們在狹長的河岸相對著揮舞鋤頭和刮子。我們揮鋤時,日頭還離西岸群峰一竹桿那么高。我們相匯時,日頭剛好沉下山巒。父親隨后坐在岸沿的草地上,摸出一個有些陳舊的小塑料袋,卷了根紙類,劃燃火柴點(diǎn)上,慢慢地、頗為愜意地一吸一放,一陣陣白色的煙霧,在他頭頂上飄揚(yáng)。</p><p class="ql-block"> 可以確定,老師專門從縣城跑回來,告訴我落榜,鼓勵我復(fù)讀再次參考的同時,他不會不同父親表達(dá)他的期望,而父親也不會不考慮他的期望以及我的未來。</p><p class="ql-block"> 直到將一根紙煙吸盡,父親將煙頭隨后丟在剛平整好的沙地上,看著我說:“有政策來了,過年以前,農(nóng)村實(shí)行分田到戶?!?lt;/p><p class="ql-block"> 這個消息,其實(shí)剛考完試回村參加“雙搶”,就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老一輩經(jīng)歷過六十年代的“包產(chǎn)到戶”,再經(jīng)歷過恢復(fù)生產(chǎn)隊(duì)模式不死不活的十多年折騰,其實(shí)對“分田到戶”都充滿著一種期待,一如我對通過高考離開農(nóng)村一樣。</p><p class="ql-block"> 父親站起來,拖過刮子,告訴我,他同母親商量了,明天到二塘圩賣下蛋母雞湊復(fù)習(xí)費(fèi)。</p><p class="ql-block"> 父母早我得知落榜消息,并且提前為我做好復(fù)讀參考的預(yù)案。他們只是不知道,前一個晚上,在籃球場旁的小學(xué)堂里,舊戲臺上“毛姑妹”無意吟唱的“劉三姐”,不僅勾起我孩童時代在同一場地的甜蜜回憶,更激起一個長大了的有志青年落寞之時的人生選擇。他們當(dāng)然也不知道,我已經(jīng)將自己的第一個愛情繡球,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拋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但他們卻似乎知道,我是不甘心在村里活一輩子的。嫁到湖洋新村的二姐,曾經(jīng)抓著我沒有起繭的手,對父親說:弟這樣的手,抓慣了鋼筆,哪子拿得起鋤頭?!在他們看來,幾年行武生涯,我不但未能在人民解放軍的大熔爐里錘煉成鋼,反而成為食不起鄉(xiāng)村煙火的半吊子人了。那么,就只有通過高考,改變命運(yùn)了。</p><p class="ql-block"> 晚飯只有我和父親。整個過程,父子倆全程沒有多余的話。飯后,父親坐在火塘旁,從他那陳舊的塑料包里掏出紙煙,卷了一根“大炮筒”,慢慢地呑云吐霧。</p> <p class="ql-block"> 父親進(jìn)房后,我也進(jìn)了房。我沒有點(diǎn)煤油燈。我在黑暗中看窗外的黑夜。偶爾有螢火蟲閃著微弱的熒光,從狹窄的木格子窗欞飛過。</p><p class="ql-block"> 籃球場那邊的鑼鼓鈸釵咚咚叭叭一陣后,傳來的還是業(yè)余劇團(tuán)排練《王三打鳥》的彩調(diào)聲。</p><p class="ql-block"> 昨晚“毛姑妹”告訴我,《王三打鳥》已接受縣文化館邀請,參加一九八二年春節(jié)全縣彩調(diào)大調(diào)演,此前會在村里傳統(tǒng)的“十月香”節(jié)日里試演。雖然都是沒有任何酬勞的業(yè)余活動,但那時的鄉(xiāng)村文化,其活躍度,是當(dāng)今后生們想都想不到的。</p><p class="ql-block"> 一般情況下,劇團(tuán)的排練都在二更前結(jié)束,最晚不會超過三更。我在信中約的是排練結(jié)束后半個鐘點(diǎn)。邀約的信號是“毛姑妹”在橋頭上朝我窗戶閃三下手電。然后,我們各自從不同方向,到溪頭的柳樹下集中,再上山腰柑桔林。</p><p class="ql-block"> 這樣的約會手法,有點(diǎn)得益于行武時哨兵換哨時的口令。</p><p class="ql-block"> 那個同樣有螢火蟲的夜晚,我坐在房間的黑暗里,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次重大決定:如果劇團(tuán)排練結(jié)束后,黑暗的木格子窗戶有三下亮光閃過,我的愛情就開始了。我會不顧一切地跟著螢火蟲,順著小溪,繞過古井,走過溪頭,到柳樹下迎接我的“劉三姐”。</p><p class="ql-block"> 如果亮光拒絕閃過,就意味著我的“繡球”被拒接,“毛姑妹”此前的所有暗示,都不過是我的自作多情。我就不再猶豫,接受老師和父母的安排,遠(yuǎn)走縣城安心復(fù)習(xí)再考一年。爭取遠(yuǎn)離山村,也免得再碰見“毛姑妹”時尷尬。</p><p class="ql-block"> 因此,那個同樣有螢火蟲的秋后夜晚,我坐在黑暗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黑色的窗戶。靜靜地聽著籃球場方向的鑼鼓聲。從鑼鼓響,到鑼鼓止,氣都不敢大力喘,生怕漏掉木格子外可能傳來的愛情信號。有好幾次甚至忍不住跑到魚塘邊,往黑暗中的籃球場方向,伸長脖子做無用的眺望。</p><p class="ql-block"> 終于,黑夜中的鑼鼓聲停了。而我的心,卻像鼓一般狂烈地敲打起來。我站了起來,盯著黑色的窗戶。我甚至聽得到業(yè)余劇團(tuán)里的演職員們走出舊戲臺時的腳步聲,以及他們四散離開時的相互招呼聲。我扯長自己的耳朵,聽不到平?!懊妹谩遍_朗大方的話語聲。我睜大自己的眼睛,讓自己的目光,在黑夜中伸出窗戶,伸過稻田,伸到溪岸的石板橋……</p> <p class="ql-block"> 是的,那個有螢火蟲的秋夜,一直到螢火蟲都睡了,雞啼四更了,雞啼五更了,我黑色的窗戶,一直沒有閃過我所期待的手電筒光亮。</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同父親一起挑著家里的幾只下蛋母雞,到二塘圩換了三十元。那個圩日,我和父親,沒有在圩場吃任何東西,馬不停蹄的,父親挑著空了的雞籠往村里走,我步行趕去縣城。我們都不舍得花哪怕幾毛錢的乘車費(fèi)。我和父親都知道,賣下蛋母雞換得的三十元錢,將決定我的未來。而賣了下蛋母雞,未來家中,包括日常炒菜用的鹽巴,何處尋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用這三十元,啃下英語和數(shù)學(xué)這兩座高考的大山,走出鄉(xiāng)村,到城里謀個一官半職,將來雙倍奉還,父母賣下蛋母雞的恩情。</p><p class="ql-block"> 無數(shù)個有螢火蟲的秋夜,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黑暗中的等待,并且會情不自禁地輕吟《劉三姐》里“劉三姐”失蹤時,阿牛哥聲嘶力竭的吟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哎,虧了虧,</p><p class="ql-block"> 不見畫眉嶺上飛。</p><p class="ql-block"> 不見畫眉枝頭站,</p><p class="ql-block"> 清早出窩夜不回……</p> <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