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家鄉(xiāng)在滹沱河西岸的河套里,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村里有六個生產(chǎn)隊、一千八百畝耕地和近兩千人口。村子中心是大隊部和村完小,完小正北隔著大街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小胡同,我的祖輩就生活在這條胡同里。</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記憶里,當年這條寬不足兩米,長只有幾千米的小胡同,居住著二十多戶董姓人家,那時候人們的生活雖然不富裕,但民風淳樸、鄰里和睦,而且大多數(shù)人家兒孫繞膝、人丁興旺,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p><p class="ql-block"> 小胡同中間的東側(cè),三間坐北朝南的磚房是家里的老宅,爺爺和二爺居住。院子里種著花椒和杏樹,靠南還有兩棵茂盛的垂柳。老宅東邊往南十幾米也是三間磚房,是買的前鄰一處宅基地后來蓋的,我們一家和一直與我們共同生活的五爺住在這里。房前種著兩棵棗樹,母親說這兩棵棗樹和我一般大。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就出生在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童年時光。</p><p class="ql-block"> 我小的時候,家里老少三代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是村里本姓家族里的大家庭,也是這條胡同里最熱鬧的。而且母親性格開朗、為人熱情,來家里串門聊天的經(jīng)常不斷。尤其是到了夏季,當太陽慢慢升起的時候,母親就在院子里的垂柳下鋪上一張涼席,再放上一個盛糧食的大篰籮,那些不去田間干活的家庭主婦們,收拾完家務(wù)就聚在這里席地而坐,一邊嘮著家常一邊做針線活兒。那時候我們尚小,母親為了不讓我們到處跑,就把我們放在旁邊的篰籮里,一邊干活一邊聊天一邊陪我們玩。后來母親提起那幾年的經(jīng)歷時,經(jīng)常說我們兄弟姐妹是在篰籮里長大的。到了傍晚夜幕降臨的時候,母親早早的把院子收拾干凈,又把涼席鋪在門前的棗樹下,等出工干活的五爺和父親回來后,一家人吃過晚飯,就和前來串門的鄰居們坐在涼席上聊天乘涼。此時,熱鬧了一天的小胡同里漸漸沉靜下來,夏季的晚風習習吹過,清澈的夜空繁星點點,偶爾還有一顆流星劃過。此刻,我常常是聽著大人講的趣聞軼事,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進入夢鄉(xiāng),這種平靜而溫馨的童年時光至今還留在腦海里。</p><p class="ql-block"> 在老宅后鄰胡同的西邊,是一個寬敞的大院,院子里座北朝南的四間磚房是生產(chǎn)隊加工制作炮仗的廠房,往東則是當年的“大食堂”,依稀記得母親曾領(lǐng)著我到過這里,屋子里擺放著的已經(jīng)蒸熟,還冒著熱氣的十幾籠笹的窩頭至今還有一些印象,雖然這些印象時隱時現(xiàn),但多少年來總也揮之不去,我想這應當是童年留下的最早記憶。"大食堂"解散后這里就成了生產(chǎn)隊的磨房,也是小時候捉迷藏時的藏身之處。最東頭是本家一位長輩居住的三間磚房,這位長輩腿腳不利落,我們都叫他拐爺爺。拐爺爺一個人生活而且房子也寬敞,那幾年村里來了說書的、唱戲的都住在這里。至今還記得有一年的夏天,生產(chǎn)隊請來的背著三弦和書鼓的父女倆,晚上在拐爺爺門前的院子里說大鼓書的情景。那時我年紀還小剛剛記事兒,對于“大躍進”、“吃食堂”和說書唱戲只是一些零碎的記憶。但小時候在生產(chǎn)隊這個大院里,第一次看電影的情形卻記得很清楚,白色銀幕就掛在院子西邊臨時豎起的兩根樹干上,發(fā)電機在小胡同老宅后鄰大門口,當時放的什么電影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用繩子一拉就突突響的發(fā)電機和在漆黑的夜里雪亮的電燈,卻至今記得非常清晰,這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電燈,感到非常好奇,一群小伙伴們一會兒跑到銀幕前看電影,一會兒又跑到發(fā)電機旁看電燈,興奮的不得了。再往后放電影就在村隊部的院子里了,那個時候沒有什么娛樂活動,看電影就像過年一樣。每當送電影機的馬車一到,小伙伴們就會一路小跑回家報信,生產(chǎn)隊也會提前收工,吃過晚飯人們就會拿著馬扎、提著板凳匯集在大隊部的院子里,此時院子里喊聲笑聲連成一片,一直到電影開始才平靜下來,村里放一次電影要興奮好幾天。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去鄰村、縣城電影院看過不少電影,但第一次看電影的情形一直沒有忘記。</p><p class="ql-block"> 在這條胡同的北頭是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打麥場往北有一片東西走向的柳樹林,后來在柳樹林的南面種植了大片的篰籮柳。每當夏季來臨的時候,打麥場上蜻蜓飛舞,柳樹林里蟬聲不斷,尤其是在雨后的樹林間,蘆葦草、蒲公英、辣辣菜可著勁兒的往上長,而草叢里成片的草磨菇和柳樹林里厚實的雞腿菇一夜之間破土而出。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在打麥場上捕蜻蜓、捉迷藏,傍晚躺在麥秸垛上聞著淡淡的麥香、望著清澈的夜空數(shù)星星。時常還會和小伙伴們到樹林里戴著用柳條編織的帽子,吹著用薄薄的柳樹皮做的哨子追逐嬉戲,也經(jīng)常跟著大人們到樹林里割草挖野菜。更值得回味的是每當夜里下了雨,第二天早上人們就提著籃子到樹林里拾磨菇,又白又嫩的雞腿磨,天然新鮮美味可口。</p><p class="ql-block"> 柳樹林的北邊,隔著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有一片瓜園。六十年代初那幾年,生產(chǎn)隊年年都種瓜種菜。五爺是種瓜種菜的把式,除冬天外都是在生產(chǎn)隊里的瓜園和菜園里度過的。一片瓜園十幾畝,四周還種著菜豆角。每年清明前后開始種瓜種豆,隨著谷雨時節(jié)的到來種子發(fā)芽,嫩苗破土而出。而一場春雨過后,瓜田里一片綠色,鮮艷的瓜花點綴其間,長長的秧蔓上最先結(jié)的脆瓜圓絲瓜隨處可見,西瓜甜瓜緊隨其后。每到這個時候五爺他們就開始搭瓜棚了,瓜棚搭在瓜田的中間,由四根柱子支撐,離地一米以上再用木板搭成床鋪,然后在兩邊的架子上搭上人字型的蘆葦席,以遮風避雨。足有八、九米高的瓜棚上尖下寬,高高的矗立在瓜園里非常明顯,在廣袤的田野里一眼就能望見。買瓜的、趕路的走累了或是口渴了,想歇歇腳、吃個瓜,望著瓜棚順著田間小道就能找到。隨著夏季的到來,滿園飄香的瓜園開園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小伙伴們最盼望的就是生產(chǎn)隊分瓜了。到了分瓜的日子,五爺他們幾個種瓜的老農(nóng)早上就開始摘瓜裝車,并在裝滿菜瓜甜瓜的車上,放上剛剛摘下來的長豆角,運到生產(chǎn)隊的院子里。吃過早飯按每家每戶人口多少開始分瓜分豆角。很多時候也不過稱,大小搭配一家一堆,再放上寫有戶主名字的紙條,然后在胡同里喊上幾嗓子“分瓜嘍”,聽到喊聲的人們就會提籃或背筐,有說有笑的走出家門領(lǐng)回自家那一份,而出工勞動家里沒有人的,收工回來的時候順便帶回。這一天的中午,整條小胡同里幾乎家家吃的都是包皮撈面拌豆角。而小伙伴們則是一人一個甜瓜或脆瓜,一邊吃一邊在小胡同里嘻戲玩耍。</p><p class="ql-block"> 那幾年生產(chǎn)隊的菜園在村東滹沱河西岸,每年開春的時候,就開始漫上韭菜茴香,初夏又開始種黃瓜茄子西紅柿,頭伏蘿卜二伏的大白菜是冬貯菜更是不能少,就連澆水的壟溝旁都種滿了青皮或白皮的大蘿卜,那時候人們吃的都是菜園里的時令蔬菜。菜園中間有一間土坯屋,是菜農(nóng)看守菜園和存放工具的地方。小屋的前面是一口八、九米深的用磚砌起來的水井,一頭戴著捂眼的小毛驢,不知疲倦的拉著水井上面的那臺舊式水車,一圈又一圈日復一日的轉(zhuǎn)動著,清澈的井水由近到遠順著壟溝流入菜畦,滋潤著綠油油的菜苗,繪成了一幅家鄉(xiāng)美麗的田園風光。到了蔬菜成熟的季節(jié),一部分按人口分給各家各戶,一部分由種菜的老農(nóng)在天剛剛放亮,村子里炊煙升起的時候,推著小車在小胡同、大車道里賣給本隊的社員。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從堂屋案頭的籃子里取出一兩個雞蛋,換回剛剛從菜園里割下來,還帶著露珠的小蔥韭菜或剛剛摘下來的黃瓜西紅柿。</p><p class="ql-block"> 在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之前,農(nóng)村實行的是隊為基礎(chǔ)集體所有,農(nóng)作物按計劃統(tǒng)一耕種,主要農(nóng)具和牲畜也由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管理,生產(chǎn)隊長負責出工派活。我還清楚的記得大車道的北頭路東有一棵垂柳樹,向南延伸的樹杈上掛著一塊條形鋼,是出工時用來敲鐘用的,而茂密的垂柳樹下,就是出工派活的地方。在大車道的西面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棚,座北朝南有十幾間的平房,最東邊是會計室,緊挨著的是伺養(yǎng)員住的地方,再往西是一溜的大通間,十幾頭牲口就在這里飼養(yǎng)。那時還沒有拖拉機等機械化的生產(chǎn)工具,耕田犁地拉莊稼還是靠大牲畜,因此,牛強馬壯是一個生產(chǎn)隊主要實力的象征,也是集體的主要財產(chǎn)。還記得在一個冬季里,父親曾組織幾個生產(chǎn)隊長和車把式到張北去買馬,馬買回來的那天,好多社員圍著幾匹棗紅馬高興的象過年一樣。當年隊里的伺養(yǎng)員是我家的西鄰,我們都叫他龍爺,雖然那時候才五十多歲的年齡,但臉上已刻滿了歲月的皺紋。龍爺個子不高不善言辭,但善良心細每天除回家吃飯外,其他時間都在飼養(yǎng)棚里鍘草拌料清理衛(wèi)生。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伺候十幾頭牲口吃飽喝足,以不耽誤出工干活。那時候農(nóng)村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每到冬季經(jīng)常下大雪天格外的冷。龍爺每天就從飼養(yǎng)棚的院子里,抱上兩捆高梁或玉米秸稈,早早的把飼養(yǎng)棚里的大土炕燒的熱熱的,有時候還隨手扔進去幾塊紅薯。記得小時候捉迷藏時,還經(jīng)常去找龍爺要烤紅薯。吃過晚飯和五爺年紀差不多的人們就陸續(xù)來到這里,坐在熱炕頭上抽著旱煙袋,山南海北的聊起天來,常常是屋外雪花飛舞寒風凜冽,屋內(nèi)氣氛熱烈溫暖如春,一直聊到夜深人靜,人們才戀戀不舍的陸續(xù)回家。</p><p class="ql-block"> 從童年開始記事兒的時候,我就親眼目睹了父輩那一代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敲鐘出工、一起勞作的情景。社員們在生產(chǎn)隊這樣一個類似大家庭的集體里,從事生產(chǎn)勞動,共同分享勞動成果。按勞取酬只體現(xiàn)在以社員所掙工分以及工分值的多少,而確定的年終決算分紅上,這也就是后來人們所說的"大鍋飯"。而且一個生產(chǎn)隊當年的收成如何,直接決定著各家各戶的生活水平。那時候雖然人們的辛勤勞作只能解決溫飽,但口糧按家庭人口分配,所以各家各戶之間沒有明顯的貧富差別。這種集體所有制經(jīng)濟,決定了人們之間的平等以及和睦相處的鄰里關(guān)系。大家在一起沒有不均沒有攀比,心里自然比較平衡,互相之間也就比較融洽。在冬閑季節(jié)或刮風下雨不出工的日子里,左鄰右舍經(jīng)常相互串門聊天。我至今還清楚的記得小時候躺在熱炕頭的被窩里,聽著一屋子的大人們啦著呱或講著笑話進入夢鄉(xiāng)。由于關(guān)系融洽誰家臨時需要什么生活用品或簡單農(nóng)具,都很自然的到鄰居家去借。就連誰家磨面推碾子,在家沒事的左鄰右舍也會去幫一把。那時候家里人多,母親隔三差五的就得排隊推磨推碾子,大姐的姐妹和大哥的同伴們都沒少幫忙。原來居住了十幾年的小胡同一共二十幾戶人家,從來沒有聽說過吵架拌嘴不相往來的情況。農(nóng)村蓋房子對于莊戶人家來說是件大事,那時候還沒有專門的建筑隊,村子里誰家要起新房了,拉磚是大活幾個生產(chǎn)隊同時派車,清早出發(fā)晚上回來的時候,車把式在大車道里甩上幾聲響鞭,不管是在家吃飯還是閑聊的鄰居們,都會走出家門幫忙卸車,幾輛馬車早出晚歸一天就把磚瓦備齊了。主家再把其他各種用料準備好,量好尺寸,劃好地基,到了動工的日子村子里的壯勞力,壘墻放線拿瓦刀的把式、推土和泥拿鐵掀的小工都會主動來幫忙,也沒有報酬,只是上梁那天中午除了放炮,家境寬裕的做上一鍋菜湯,一篰蘿卷子,幫忙的吃個喜慶。一般三五天主體即可完工,剩下的細活主家再慢慢拾掇。誰家娶媳婦嫁閨女,整個生產(chǎn)隊就像過年一樣,頭天晚上幫忙的前鄰后舍,就把各家各戶的飯桌、板凳搬到了主家院子里。娶親的當天生產(chǎn)隊里的大馬車棗紅馬駕轅,再貼上大紅喜字,雞叫前乘著夜色出發(fā),太陽升起來之前就把新媳婦接到了男家。拜過天地、父母,也給七大姑、八大姨磕過頭,收了禮錢認了親就正式開席了。除了送親接親的嘉賓在屋里就餐外,其他前來道喜的親朋好友,就在擺好飯桌的寬敞院子里,自己找位子拿碗筷,早已做好了的飄著油花、炸三角的素菜湯、滿篰蘿的卷子隨便吃。人們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卷子,有坐著的有蹲著的,有的干脆就站著,一邊吃著一邊說著一邊笑著,寬敞的農(nóng)家院里呈現(xiàn)出熱鬧喜慶的氣氛。那時候村里誰家辦喜事,母親總是提前準備好幾塊錢的禮錢,然后告訴我們要去誰家吃卷子,心里美的不得了,天天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到了吃卷子的日子早早的就起床了,還特意洗一把臉,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緊跟在母親的后面。到了娶親的人家擠在人群里,看完了新郎新娘拜堂,就趕緊的搶個座位,美美的吃上一頓白面卷子和菜湯。當年娶媳婦吃卷子的那個熱鬧場面和飄著油花的素菜湯的味道,一直也沒有忘記。</p><p class="ql-block"> 童年是首歌,一首清貧與快樂共同譜寫的歌。我的童年雖然是在物質(zhì)匱乏、生活艱難的年代里度過的,但在父母親的呵護和兄弟姐妹的相伴下,在無憂慮中充滿了溫馨和快樂。小時候那熟悉的小胡同、胡同里的老屋老宅、兒時的小伙伴、還有在家鄉(xiāng)貧脊的土地上,常年辛苦勞作的父輩,是我童年對家鄉(xiāng)的最深記憶,也是我永遠割舍不掉的鄉(xiāng)愁。</p><p class="ql-block"> 二O二三年九月五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