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九八六年四月,冬末的東京。</p><p class="ql-block">那時我剛到日本留學(xué),住在東京大學(xué)附近的一個木造阿帕托(木結(jié)構(gòu)小公寓)里。阿帕托在東大赤門對面的一條小巷里,那是一棟木造的房子,樓下住著房東老太太,樓上住著連我在內(nèi)四個東大的學(xué)生。每人一個房間。房間只有四疊半榻榻米那么大,沒有自己的洗手間,沒有可以煮東西的地方,洗澡要到公共澡堂(日語叫“錢湯”)去洗,讓我這個從中國南方來的人十分不習(xí)慣。住了三個月,就考慮換個地方。</p><p class="ql-block">東京大學(xué)有個叫做后樂寮的國際學(xué)生宿舍,位于后樂園附近,離大學(xué)不遠(yuǎn)。后樂園是一個漂亮的公園,取名自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后樂寮是留學(xué)生都想去住的地方,不但房租便宜,而且有洗手間,有簡單煮食的地方,還有床,不用睡榻榻米。后樂寮剛好有個入寮申請者說明會,所以我就去了。</p><p class="ql-block">參加說明會的人不少,大部分是東南亞來的學(xué)生。我坐下不久,一個女孩子走到我旁邊的空位時停下來,用不流利的日語問,“我可以坐這里嗎?”“當(dāng)然可以?!蔽艺f。她笑了笑,坐下了。她的口音像是中國人,但是她的打扮又不大像。那時候大陸的女孩子大多數(shù)扎辮子或梳個馬尾,她卻是清湯掛面式。清秀,一臉無邪的樣子。特別是一雙漂亮的雙眼皮大眼睛,好像什么東西都沒藏住。粉紅色的無袖襯衣,配著方格圖案的裙子。她手上拿著一個包包,我看了忍不住想笑。這是一個白色藤條編制的書包,形狀就像日本薩拉尼曼(上班族)手上的公文包,不過稍微小一點。我記得我祖母也有一個藤編的行李包,不過尺寸比她的大多了。看她的樣子,我一下覺得時光好像倒流到四十年代。</p><p class="ql-block">會后填表時,我忘了帶筆,正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見了,走過來問,“你要筆嗎?”“是的,謝謝你。”我正巴不得有個機會跟她套近乎,就趁勢跟她交談上了。她叫小婷,臺灣來的。怪不得她跟我熟悉的女孩子不一樣,清純得簡直是幼稚,不像大陸有些女孩子,一副老于世故,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她也是新入學(xué)的院生。在日本,研究生院叫大學(xué)院,研究生簡稱院生。她在文學(xué)部,學(xué)比較文學(xué)。我從小就喜歡文科,卻不得不在學(xué)理工科的人群中長大。見到學(xué)文科的美眉,自然崇拜得要命。</p><p class="ql-block">小婷也住在東大附近的一個阿帕托里,從說明會回去時正好與我同路。我自告奮勇的要給小婷護(hù)駕,盡管我知道東京的晚上其實十分安全。她答應(yīng)了,好像并不擔(dān)心我這個陌生人會不會是色狼。</p><p class="ql-block">從后樂寮沿著本鄉(xiāng)大道到我們住的地方本鄉(xiāng)五丁目,大概要走三十分鐘。一路上,小婷興致勃勃,問了我很多問題。那時大陸人跟臺灣人像來自不同星球的動物,互相了解不多。大陸人跟臺灣人在海外碰到一起,互相充滿好奇。小婷問我父親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大官,我說不是,但她死活不相信。她說她所認(rèn)識的大陸人,都是來自高官的家庭。那年頭,自費留學(xué)的不多,公費留學(xué)生中有點本事的,大多跑到美國去了,來日本的,多多少少有點背景。魯迅的孫子跟著他的臺灣女朋友跑到臺灣這件新聞,也讓臺灣人以為在日本留學(xué)的大陸人大都是公子哥兒。小婷想問的問題其實我都回答過別人很多次了,無非是大陸人的老婆是不是分配的,或簡體字是不是共產(chǎn)黨用來摧毀中華文化的,等等。以前別人問這一類問題,我都懶得作答,但對小婷,我倒是不厭其煩,卻說越多。</p><p class="ql-block">路很靜。入夜后的本鄉(xiāng)大道,像一個無人區(qū)。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不斷地定時變換,馬路上,卻一輛車也沒有。偶爾有一輛暴走族的摩托車飛馳而過,留下震耳欲聾的聲波。小婷挨著我走著,像一對戀人。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我呼吸開始加快,心跳變得特別響,好像跟高跟鞋的聲音配合,形成有節(jié)奏的鼓點。我有點手足無措,手不知往哪兒擺。讓手自然擺動吧,又怕碰到她的手,不讓手?jǐn)[動,又顯得怪怪的,像跳瑞士河邊舞。我看了一眼小婷,她倒是十分自然,笑瞇瞇的,好像沉浸在我講的故事里。</p><p class="ql-block">小婷也給我講了她自己的家庭,她倒是貨真價實的生于官宦之家。父親早年留學(xué)日本,畢業(yè)于東京大學(xué)的前身東京帝國大學(xué)。她的父親現(xiàn)在在臺灣政府里的位置頗高。然而,小婷卻不愿意呆在臺灣,因為她不喜歡她的后媽。小婷在東京由他父親的日本老同學(xué)關(guān)照著,衣食無憂。</p><p class="ql-block">小婷住的阿帕托很快就到了,雖然我希望它遠(yuǎn)一點。原來她住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只有兩個街區(qū),像我住的地方一樣,也在一條小巷內(nèi),十分安靜。她也住在二樓,窗口臨街。小婷向我道了晚安,就像蝴蝶一樣飛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小婷房間的燈亮了,卻看不見她的身影在窗口出現(xiàn)。</p><p class="ql-block">過后的幾天,我有事無事都在小婷的阿帕托前面經(jīng)過,希望能夠“碰見”她,或者讓她在窗口看見我。每次經(jīng)過她的窗前,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情緒都很興奮,有種作賊的感覺。我暗暗笑自己,人家又不是你的女朋友,只不過碰巧見了一面而已,不該自作多情。不過從心里說,我真希望她成為我的女朋友。她那天真無邪的眼睛,常常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然而我的運氣似乎很不好,一連幾天,小婷都沒有出現(xiàn)。這時我心里不斷地祈求,希望后樂寮要不同時接受我們?nèi)脲?,要不同時拒絕我們?nèi)脲?,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機會相見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兩星期后的一天,我照例拿著毛巾衣服和自己的小盆去澡堂洗澡。上公共澡堂洗澡,在學(xué)生聚集的街區(qū)十分普遍,日本的小澡堂多是家庭生意,老板娘坐柜臺兼收銀員和清潔工,老板燒鍋爐兼電工和管子工。澡堂門口掛一布簾,上書一個大大的“湯”字。進(jìn)門后是換鞋的地方,沿墻有一列鞋柜讓你放鞋。然后男女分別進(jìn)入男湯和女湯兩個門,男左女右。</p><p class="ql-block">在換鞋的地方,我竟然碰到小婷。真有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小婷依然是滿臉笑容,很驚奇在這里碰到了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像游魂一樣在她樓下逛蕩了幾天。交談了幾句,小婷說,先進(jìn)去吧,出來后我等你。</p><p class="ql-block">日本澡堂是舊式的大房子,有高高的尖屋頂。男湯和女湯中間只有一板之隔,板高一人多,板上的空間男女湯共享。隔板的起始處有一個高高的柜臺,上面坐著老板娘,柜臺兩邊的人互相看不見,而老板娘卻可看到兩邊。顧客一進(jìn)門,就先到老板娘那里交錢,然后就在老板娘面前的更衣室里脫衣服。初到日本時,我總不習(xí)慣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脫衣服,因此總是躲到一排排的更衣柜后,脫光后用條毛巾遮住下身,然而其他的日本男人好像無所謂,脫光了身子后在老板娘面前走來走去,就像老板娘是透明的,或是中性人。有時想想覺得很滑稽,老板娘跟隔板兩邊赤條條的人在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天,兩邊的人互相只聞其聲,不見其影,而老板娘卻一目了然。</p><p class="ql-block">進(jìn)了男湯,還在想著小婷說“出來后我等你”是什么意思,心里樂滋滋的。脫衣服的時候,突然想起小婷在隔板那一邊可能也在脫衣服,臉一下紅起來,心臟狂跳,生理反應(yīng)驟起。我怕老板娘看到,取笑我,趕緊拿條毛巾蓋住,然后趕快逃進(jìn)后面的洗澡間。</p><p class="ql-block">日本澡堂的洗澡間也是公共的,沒有隱私可言??繅σ慌喷R子,在半人高的地方有一排熱水龍頭,大家坐在小椅子上,從水龍頭接水往頭上身上倒。日本的澡堂文化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從社交角度上來說,有點像美國的教會,或者是廣東的茶館。澡堂里的人自來熟,和藹可親,陌生人之間也互相問候,互相幫忙擦背。日本社會是嚴(yán)格的等級社會,高你一級就有控制你命運的權(quán)利,平時絕對不敢在先輩上級面前造次,但脫掉衣服后,分不清誰是老板,誰是雇員,誰是教授,誰是學(xué)生,誰是先輩,誰是后輩。澡堂里面好像約定俗成,沒有等級觀念。澡堂里幫你擦背的老頭,一不小心可能是你的老板。有不少人其實家里也有洗浴設(shè)備,但還是喜歡不時往澡堂跑,就是這個原因。</p><p class="ql-block">我坐在鏡前看著我自己,任憑熱水一盆又一盆地從頭倒下。水從身上往下流,就像許多根手指在撫摸我的全身。我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這種感覺。我好像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雖然天天來這里洗澡,卻沒有像今天那樣興奮。是不是因為她也在那邊洗澡?這個念頭一出來,心里馬上產(chǎn)生一種罪惡感,好像我在偷看人家洗澡似的。我趕緊從夢中醒來,往身上倒?jié)M洗浴液,然后一陣狂擦,就像要把自己身上的和心上的骯臟的東西一起擦掉一樣。</p><p class="ql-block">把身子洗干凈后,就走進(jìn)后面的浴池里。澡堂里的浴池都不大,但水很干凈,循環(huán)過濾。沒把身體擦洗干凈,或是自家毛巾衣物,是不能帶進(jìn)池子里的。水很熱,泡一會兒就全身血管僨張,人也像在云里霧里,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我受不了那么熱,泡了一下就起來了。</p><p class="ql-block">換了衣服后,我走出門外。小婷果然在那里等著。薄薄的衣衫,貼著她凹凸有致的身體。臉上手上皮膚通紅,一頭還沒干的長發(fā),像瀑布一樣散落在她肩上,散發(fā)出一陣陣幽香。出水芙蓉,是我這顆理科的腦袋所能想出的最好的形容詞。</p><p class="ql-block">小婷看到我,趕快走過來,滿面笑容:“我找你幾天了。我最近在讀大陸出的小說《芙蓉鎮(zhèn)》,很多問題不明白,想問問你。”讀《芙蓉鎮(zhèn)》?呵,也真難為她,有很多事情大概誰也說不清。光是右派一詞就得解釋半天。得,我的機會來了。我說:“我們先把換洗的衣服拿回去,然后我找個地方跟你談怎么樣?”我可不想讓臭襪子臟內(nèi)衣攪了她的興致?!昂茫胄r后在街口的吃茶店見?!彼鸬猛λ?。</p><p class="ql-block">我趕快回去放下臟衣服,換了套新的,梳了梳頭,就趕往吃茶店去。日本的吃茶店就是Café。西式,沒有什么茶,年輕人碰頭多在這些地方,就像現(xiàn)在時髦在星巴克碰頭一樣。坐在吃茶店里,有一種約會的感覺。小婷很快來了,一根發(fā)帶把頭發(fā)都攏到后面,一條白色的泡泡裙,令人耳目一新。手上還是拿著那個四方形的藤包包,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單獨跟小婷坐在一起,我一下不知說什么好,看著那個藤包包,我靈機一動,就跟她說起包包。不過我馬上發(fā)現(xiàn),這是最愚蠢的話題。我說,我奶奶也有一個像這樣子的包包。小婷笑了一下,說,是嗎,你奶奶很時髦哎,這款包包今年春季才上市,我看著喜歡,又不貴,才三十萬日元,就買下了,當(dāng)書包正合適。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下巴掉下來合不上。三十萬還不貴?那時候,三十萬日元對我這個窮學(xué)生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夠我交一年房租了。把個流行的包包當(dāng)古董,自己都覺得土不拉幾。小婷好像看到我的尷尬,忙說,現(xiàn)在正流行返古呢。我趕快轉(zhuǎn)移話題,問,“你的書拿來了嗎?”小婷趕快從她的藤書包里把那本《芙蓉鎮(zhèn)》拿出來。</p><p class="ql-block">其實古華的小說《芙蓉鎮(zhèn)》我也沒看過,只看過謝晉根據(jù)小說改編導(dǎo)演的電影,不過這不影響我給小婷侃大山。于是我就從成份講起,一直講到反右,四清,文革。小婷顯然沒聽過那些殘酷恐怖的故事,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眼圈紅紅的,說到動情處,眼淚忍不住流出來。我怕嚇著她,又不想讓她覺得我從小長大的那片土地太過丑陋,以致影響她對我的印象,一些很荒謬的事情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不敢講給她聽。</p><p class="ql-block">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那么會侃大山。一連講了三個小時,竟然連氣都不用喘一下。小婷聽得很入迷,不時插一句嘴,大部分時間是瞪大眼睛望著我。瞳孔閃著光芒,嘴唇咬得緊緊的??此男那楹艹林?,我不好意思跟她開玩笑。天色很晚了,吃茶店里的人陸續(xù)離開了,最后只剩下我們。我突然覺得不應(yīng)該繼續(xù)講這些令人心酸的故事了,就停了下來。一陣沉默,兩雙眼對視著,空氣也凝固起來。我不知道小婷怎么想,只知道她半天沒說話。她是從我的眼睛里看到我那多災(zāi)多難的故國呢,還是我的靈魂。最后我忍不住,說,天已晚了,我們走吧。小婷像如夢初醒,趕快向我道謝,然后我們一起離開。我還是把小婷送到她的阿帕托門口,然后向她告別。小婷這時候的心情好多了,笑容又回到她的臉上。她開玩笑說,我們系真應(yīng)該請你作我們的非常勤講師(兼職講師),從你這堂課里學(xué)到的東西比我上一個星期課所學(xué)到的東西都多。</p><p class="ql-block">從這以后我跟小婷的關(guān)系變得熟絡(luò)多了。幾天不見,就心里癢癢的,想在什么地方再碰到她。幾次經(jīng)過她阿帕托門口,幾次在澡堂換鞋處逗留,都沒見她蹤影。那時不像現(xiàn)在,人人都有手機,要聯(lián)絡(luò)有時不太方便。我們分別在不同的部,平時并不一定碰得見。</p><p class="ql-block">東大安田講堂下面有一個叫闊樸(COOP)的食堂,平時我不大到那兒吃飯。聽說那里的燒鯖魚作得很好,價錢又便宜。所以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跑到闊樸去換換口味。排隊取菜時,聽到有人在背后喊我,一看,竟然是小婷。當(dāng)然又是喜出望外。一問之下,才知她常來闊樸吃午飯。我一拍腦袋,唉,我真傻,怎么就沒想到呢,文學(xué)部跟闊樸近在咫尺,這里應(yīng)該是最容易碰到她的地方。小婷也愛吃燒鯖魚,哈,我們又多了一個共同的話題了。那天的鯖魚特別香,我好像從來沒吃過這么美味的鯖魚。</p><p class="ql-block">飯后我們一起走出安田講堂,漫步在講堂前的林蔭大道上。安田講堂是東大的標(biāo)志性建筑,很多明信片上都有它。這是一棟古樸,紅磚的建筑,東大歷史上很多大事都發(fā)生在這里。一九六五年,中國發(fā)生紅衛(wèi)兵運動,日本的左派學(xué)生也受到了鼓舞,發(fā)起了多次學(xué)運。醫(yī)學(xué)部的學(xué)生跟校方就教育制度的改革發(fā)生爭執(zhí),得不到解決后,占據(jù)了安田講堂,筑起工事,與校方對抗。最后雙方妥協(xié),校方解散了醫(yī)學(xué)部大學(xué)院,采取了美國的研修醫(yī)(住院醫(yī))制度,而左派學(xué)生則被穿小鞋,發(fā)配到邊遠(yuǎn)的城市當(dāng)住院醫(yī)。今天的安田講堂,已經(jīng)看不到一點昔日的喧鬧。講堂前一條林蔭大道,兩邊排著整齊古老的銀杏樹。銀杏樹的樹陰,形成了一條長長的綠色隧道。銀杏樹的葉子,是東大的標(biāo)志,東大的?;請D案,用的就是它。</p><p class="ql-block">我們在路邊的長椅坐下。銀杏樹濃密的樹蔭為我們擋住了陽光。小婷向我講述她最近讀到的書,以及她們系里的事情。這回輪到她滔滔不絕,沒想到她也這么會侃。她說的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兩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對一笑就出現(xiàn)的薄薄的酒窩。我們一直坐到我的一個研討會差不多要開始的時候,那是有關(guān)我的研究方向的研討會,我不能不參加。我們依依不舍的分手,并約定常在這里見面。</p><p class="ql-block">我和小婷見面的次數(shù)增多了,有時是一起在食堂里吃飯,有時是一起在林蔭道上散步。我們一起看著銀杏樹的葉子從綠逐漸變黃,再慢慢地飄落地上。黃黃的葉子把一條長長的林蔭道變成了一條彩帶。從小婷的口里,我認(rèn)識了一個我們曾經(jīng)很陌生的臺灣,也認(rèn)識了一顆善良美麗的心靈。不過我對小婷的感情,始終保持在好朋友的關(guān)系上,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傷害了這份珍貴的感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所在的研究所屬于醫(yī)學(xué)部,但我的實驗室在附屬醫(yī)院里。跟很多大學(xué)不同,東大的附屬醫(yī)院就在東大校園里。日本的老百姓對東大有著一種像對神一樣的崇拜,一提到東大的學(xué)生,幾乎人人都會說,阿塔嗎義哪(你真聰明)!附屬醫(yī)院里有很多制藥公司的常駐業(yè)務(wù)代表。其中有一位叫齋藤的就每天到我們醫(yī)局里“上班”。齋藤是一位非常敬業(yè)的年輕人,對我非常友好和尊敬,一口一個“先生”。先生的稱呼在日本是尊稱,只用于教授,醫(yī)生,律師等專業(yè)人士。公司或政府部門里不管你職位多高,也只被稱呼為“桑”。對于平級或下級,人們使用“君”來稱呼。我在國內(nèi)已經(jīng)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了,因此齋藤稱我“先生”。每次見到我,他總是給我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從不馬虎應(yīng)付,鞠躬鞠得我都不好意思,因為他和我都知道,我沒有處方權(quán),不可能對他所代表的公司有什么貢獻(xiàn)。</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拿的是民間獎學(xué)金。與文部省獎學(xué)金不同的是,民間獎學(xué)金數(shù)量不一,且不定時。我的一筆獎學(xué)金十月份就到期了,下一筆要到下一年一月才開始。這中間有三個月的空缺。沒有獎學(xué)金的日子真不好挨。東京物價高漲,不到一個月我就捉襟見肘了。我決定找一份阿魯帕伊多(兼職工作)干干,但又不想讓學(xué)校知道,怕影響我的獎學(xué)金。</p><p class="ql-block">學(xué)校后門不遠(yuǎn)有一家叫龍虎殿的中華料理正在招阿魯帕伊多,我決定試試。在日本,飯店叫這種名字有點怪怪的,因為中華料理店絕大部分都是日本人開的,不會有這么中國化的名。老板娘原來是臺灣人,面接(見工)時沒說幾句話,我就被錄取了。工作從每天下午五點鐘開始,到晚上十點鐘結(jié)束,這對我十分適合,我可以每天白天到學(xué)校去,五點鐘前往后門一溜,到飯店工作。我的工作是歪塔,也就是跑堂。因為我沒干過這種工作,老板娘特意安排樓面部部長木村帶我。</p><p class="ql-block">木村是一個干瘦的中年單身男人,臉上老是陰沉沉的,屬于撿到了金子也不會笑的那種。很難摸透他是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不過他工作倒是挺認(rèn)真的,一絲不茍。在木村的帶領(lǐng)下,我學(xué)會了在客人進(jìn)店時大喊一聲“以拉下一馬歇”(歡迎光臨),客人離店時大喊一聲“阿里嘎多國扎伊馬斯”(謝謝惠顧)并深深一鞠躬。學(xué)會了單腳跪在地上聽客人點菜,學(xué)會了背中文菜單的日語發(fā)音法。跟著木村想偷懶都很難。他一天到晚都閑不住,客人來的時候迎客,推椅子,端茶倒水遞毛巾,聽點菜端盤子,客人走的時候送客,整理桌面,沒客人的時候擦桌子擦玻璃窗,每小時到洗手間清理一次。開始時我拉不下臉去清理洗手間,木村叫我時,就當(dāng)聽不懂。木村見我沒有反應(yīng),搖搖頭,自己去了。他做事認(rèn)真得使我慚愧,硬是把個洗手間清理得桌明幾凈,其干凈程度到了幾乎食物掉地上也能撿回來吃的水平。幾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不去了。</p><p class="ql-block">這份工作并不很辛苦,只是心理的巨大落差難以承受。五點鐘前別人給我鞠躬,五點鐘后我給別人鞠躬。五點鐘前別人叫我先生,五點鐘后別人叫我君。五點鐘前我跟世界級的教授討論神經(jīng)科學(xué)的最新發(fā)現(xiàn),五點鐘后我在餐館洗廁所。我有時想,我榮辱不驚的心理承受力,是否是那時練就的。我那時特別擔(dān)心被熟人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打工,因為這里畢竟離學(xué)校太近了。</p><p class="ql-block">一天晚上,我照例溜到飯店打工。那天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把店前的路面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腿瞬欢?,忙了一陣后就閑下來了。我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著外面的雪景發(fā)呆。忽然,聽到木村大叫,“以拉下一馬歇”,回頭一看,門口進(jìn)來一老一少兩人,那年少的竟然是小婷。我大吃一驚,趕快躲到員工休息室里。不一會兒,木村進(jìn)來,一臉埋怨。我知道躲不過了,只得出來,走到小婷她們的桌前。小婷看見我,也吃了一驚,但顯得非常高興,說沒想到我在這里工作。她把我介紹給與她一起來的那位太太,原來,她是小婷的身元保證人佐藤太太,特意從大阪來看她的。佐藤太太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就像丈母娘審視沒過門的女婿。佐藤太太說她早就從小婷那里聽到過我的名字,但沒想到在這里碰到我。我趕緊說我是最近才來這里工作的,所以連小婷也不知道。我不想讓這位老太太過多地打聽我的事情,因此匆忙地取了注文(叫菜)后,趕緊離開。那天晚上我一直心不在焉,老想著不知她們怎么看我。小婷她們離開時,我也躲著沒有出來。</p><p class="ql-block">兩天后,我剛回到飯店上班,就看見佐藤太太坐在哪里。這次她是一個人來,專門來找我的。寒喧了兩句,馬上轉(zhuǎn)入正題。佐藤太太說她跟小婷的父親通了電話,小婷的父親認(rèn)為小婷還年輕,正在求學(xué)階段,不應(yīng)該過分分心。我明白了,小婷的父親不想我跟小婷來往。我腦袋“轟”了一下,什么話也不會說。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考慮,嫌我窮,還是我的大陸背景。我問佐藤太太,這也是小婷的意思嗎?佐藤太太說,不是,她也不知道我來找你。不過,他爸爸肯定會給她打電話的。我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情緒十分低落,不想吃,也不想睡。我知道我配不上小婷,但我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還沒有到到那種程度,值得他父親和身元保證人出來干涉。是我的大陸背景呢,還是我在餐館打工的事實,使他們認(rèn)為我不應(yīng)該跟小婷來往。誰叫我只是個窮學(xué)生呢。不過我很理解她的父親,處于他那種位置,大概不愿意有什么跟大陸有關(guān)的事情給他的政敵抓住把柄。我找到龍虎殿的老板娘,告訴她,我不想干了,謝謝她的關(guān)照。老板娘有點不解,我也不想多說。</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午餐的時候,我還是跑到老地方,闊樸食堂,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小婷買了一份飯,再慢慢地吃完。我沒有走上前去,我不想打攪她。飯后小婷走出安田講堂,走到我們常在一起聊天的銀杏樹下。顯然,她在等我。刺骨的寒風(fēng),吹動著她的長發(fā),散落在黑色的大衣上。紅色的長圍巾,像旗子一樣上下翻動。遠(yuǎn)遠(yuǎn)的也能看到她呼吸噴出的熱氣。我站在幾十米外一棵樹后,讓我能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我什么也沒想,該想的都想過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手指慢慢地凍僵了,腳也沒有了感覺。我想小婷也是一樣。她站在禿禿的銀杏樹下,顯得那么凄美。我默默地為她祝福,但忍著沒有走上前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于看到小婷失望的走了,冷風(fēng)中也能聽到她嗚咽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對不起,小婷,是我傷害了你,求你能原諒我。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讓包括你父親在內(nèi)的人都知道,我是值得你引以為榮的男子漢。等我功成名就的時候,我再來你。</p><p class="ql-block">寒風(fēng)中,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p><p class="ql-block">(全文完)</p> <p class="ql-block">(后記)三十八年后重訪東京大學(xué)。這是東京大學(xué)舊大門,原來大門柱上有東京大學(xué)的牌子,現(xiàn)在大學(xué)部已經(jīng)搬到新校區(qū),這里只剩下大學(xué)院(研究生院)的一部分。東京大學(xué)的牌子也摘走了。</p> <p class="ql-block">東大赤門,東大腦神經(jīng)外科派系“赤門會”的取名來源。原來門上有一塊牌匾,寫著“赤門”,現(xiàn)在也取下來了。</p> <p class="ql-block">著名的安田講堂,東京大學(xué)很多歷史事件都發(fā)生于此?,F(xiàn)在講堂下是Coop學(xué)生食堂。</p> <p class="ql-block">安田講堂前的銀杏樹,秋天金黃一片,漂亮至極。</p> <p class="ql-block">原醫(yī)學(xué)部大樓</p> <p class="ql-block">醫(yī)學(xué)部大樓頂上的浮雕。</p> <p class="ql-block">窗口上的圖案。</p> <p class="ql-block">東大腦神經(jīng)外科原來的獨棟小樓拆了,改建成東大附屬醫(yī)院門診部。</p> <p class="ql-block">原來留學(xué)時住的房子已經(jīng)拆掉了,建起了新的房子。門牌號還存在。</p> <p class="ql-block">原來住的房子跟這家附近竟然還保留著的房子很相像。</p> <p class="ql-block">曾經(jīng)去打過工的餐館龍虎殿也拆了,現(xiàn)在是一個工地,不知道在建什么。</p> <p class="ql-block">只有馬路對面的眼鏡店招牌依然存在。一雙大眼睛,看著時代變遷,滄海桑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