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悵 惘</p><p class="ql-block">文 / 卿青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夏三伏有四十天，大暑至了，這年又過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睜眼是燠熱天，窗外陽光火辣，明晃晃的太陽像個蟲洞，要將人吸進去似的。把窗幔拉起來，拉起來就隔成了兩個世界，任他東南西北糊。躲進房間里，在自己的文字里排兵布陣，運智鋪謀。<span style="font-size: 18px;">陣頭起了，哪怕</span>仗劍八萬里，橫戈天地間，也不能陷入，自己是將軍，是那個破陣的人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有像這個夏天如此厭倦，怕熱，正面與負面，肉體與精神的拉扯。摁下去又蹦出來的壞情緒。這一年我過得很辛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些讀者覺得寫字的人一定不食人間煙火。我不知道是誰最先誤導了這群可愛的人！不食人間煙火，從哪里來的人味嗎？好的寫作者一定是在生活中千錘百煉才成的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越來越熱的夏天，將心騰空，自然有晏涼。按之前的工作部署安排，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放下手頭的工作，集中忙我別的營生。</p> <p class="ql-block">那一日，我頂著太陽騎著摩托車穿梭在群山環(huán)繞、綠樹掩映的村落里，去看望每年都會在隆回魏源醫(yī)院精神科住些時日的C。</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時間進入認識C的第三年，她幾乎失業(yè)了。她的病情很是反復，從她患病后幾乎找不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盡管這一切在我的預料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一年來，我給C打過幾次電話，基本都是她父母接的，我游說她要按時吃藥，幫助家里多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一個人有了活力，會比她整天無所事事的發(fā)呆更益于身心健康。她雖將信將疑，但是也積極行動起來了，減少了每天躺在床上的時間，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和她的家人穿梭在工作場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C知道我那天要去看她，在電話里對我說，她在村里的山岔路口等我，帶我去她家的西瓜地，保證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甜的西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果然坐在山岔路口的樹蔭下。身穿米白色細格手織布斜襟上衣和靛藍色寬大的褲子，頭發(fā)有點亂。見我出現，她笑容滿面，站起身，腰板立得直直的，咧開嘴應了句：“來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C走過來，先把幾個蛇皮袋扔進我的后備箱，扶著我的肩膀靈活地攀上車，一屁股坐在我的后座。我怕曬，不想和C去西瓜地，徑直回了村里去她家。進入村道后，公路變得平整順暢了，不再有明顯起伏的坑道，C用手指著公路，神氣地說道：“卿美女，看見這條路沒有？”仿佛這條路是她修的，才配得起她此時的驕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見了。”我聽得啼笑皆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錯，這條路是占用了我家的菜地才能修這么寬的。”她回答了我內心的歡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過去這里路窄，只有一條土路，一下雨就起泥，人的腳，牛羊的蹄，全陷在淤泥里，拔都拔不出來，下大雨的時候，路面還出現過塌方。經常有老人和小孩在這條路上摔跤，修繕拓寬的時候，村干部上門做思想工作，我家直接就答應了，架橋修路，這是做好事呢，我家才不會在關鍵時候掉鏈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家是好人，總有一天會有福報的?！蔽铱滟澦?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反正修好路后，再也沒有人摔跤了?！盋很高興。</p> <p class="ql-block">C的家仿佛藏在雪峰山的云霧里。我的摩托車左沖右突，最終停在一片竹林旁，不遠處是寬闊的湖，一片色澤艷明屋宇的村莊靜靜泊在湖的對岸。炊煙升起，幾只狗搖著尾巴快活地跑來跑去，三三兩兩的正陽三黃雞踱步沉思，明顯要淡定得多。C的家在村莊的最西邊，房子是磚墻結構，一層。大門因年月已久，門上的漆早已斑駁剝落。外墻歷經時光的摧殘呈灰黑色，屋子周圍的環(huán)境簡直就是一片混亂，到處堆積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衛(wèi)生狀況糟糕透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用C的話說“方圓十里之內已經沒有比她家更老更舊的房子了”。論起誰家的房子最老，最舊，這不用思忖，誰家最窮，那戶人家的房子便是最老最舊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要論窮，誰也窮不過C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盡管事先有了思想準備，真正站在C家屋子里，還是暗暗吃驚。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凄涼的住所，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全部是破舊的，神龕上供的香爐掉了漆，毛主席的畫像卷了邊兒，椅子沒有椅背，四條腿的桌子有一條腿不同，有明顯維修過的痕跡，連桌上的幾只碗也是破的，磨了邊兒、掉了瓷。廚房的灶臺上冷冷清清，鍋邊臺面上有一碗色澤渾濁的絲瓜，長短不一的兩只筷子擱在碗邊，幾只蒼蠅飛上去，落在筷子上面，嗡嗡嗡竊竊私語，時而拍打翅膀起飛換一個姿勢和位置。我跟在C的身后，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東看看西看看，沒有什么值錢的家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個瘦弱老實的老人，此時正坐在屋子里，兩只耳朵上各夾有一根香煙，頭發(fā)像發(fā)射失敗的火箭，糊在頭頂。見我們進去，連忙起身，佝僂著腰，一聲不吭去黑乎乎的灶臺上，從燒水壺里倒了一碗水遞給了我，憨厚地笑了笑。他是C年過六旬的父親。我注意到他嘴里沒有幾顆牙，僅剩的幾顆，一顆顆東倒西歪，也不好好站崗。C和他說話，大概是交代他從屋里抱個西瓜出來切給我這個不速之客吃。他連忙轉身出去，不一會兒捧著切好的西瓜向我走來，把最大的一塊西瓜遞給我后，笑著招呼，自家種的，甜，嘗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面對老人的熱情，我連忙道謝。接過西瓜，一口咬下去，甘甜的果汁在我的舌尖上翻滾，那是鮮鮮的味道，沾了泥土的氣息。C熱情得跟火似的。手里的西瓜還沒有吃完，她又硬塞了一塊過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怎么能不欣賞C呢？她的真實和樸素至誠，那么的好。好得一言難盡。好得百感交集。</p> <p class="ql-block">我們一邊吃西瓜，一邊聊天。C戀愛了。37歲這年，遇到了一位肯親手燉豬頭肉給她吃的鄰村男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問她：“C，他打算幾時娶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提到結婚兩個字，C的臉頓時涌現出了一層紅暈，她擺擺手，又捂著臉叫起來說：“啊呀呀，卿美女，不要提結婚兩個字，人家好害羞的，我這么老了，結什么呀？傳出去，會讓人家都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憑什么不結啊，凡是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就是耍流氓！毛主席說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呀，你是知道的?！?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你都不肯帶來讓我們看看長什么樣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呀，有什么好看的呀，一個老頭子嘛！”她嘻嘻笑，在兩眼角各開了一朵小皺菊，“可是，我喜歡他對我的好，真的很好的呀，他每次都給我燉豬頭肉吃，我不喜歡他沖著他家隔壁的女人笑，后來他真的再也沒有對那個女人笑過?！彼暵暵膵尚吣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忍不住笑起來，覺得她說得有道理。被自己的愛人放在心尖上在乎，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我希望她心里的美滋滋，此去經年，一直伴隨著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對于一般的家庭而言，精神病患者帶給家人的不僅是物質上的負擔，也有精神上的折磨。C犯病時，如果不跟她正面沖突，頂多是嚷嚷幾句，一旦發(fā)生口角，C就會失控。周圍的鄰居都躲著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C的病，長年累月不能斷藥，靠家里幾畝地賺的錢根本不能維持C長時間接受治療的費用。有點錢了就去醫(yī)院住住，拿藥回家吃。這是C的常態(tài)。因為她的病，將一家人的日子變得不止窮困潦倒，還有不安寧和別人異樣的目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在近年來，隆回魏源醫(yī)院聯合相關部門針對貧困精神病患者和失能失智人群就醫(yī)住院，一直在盡力而為的提供救助，應保盡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吃了西瓜后，聊了一會天，我從褲兜里掏了五百塊錢塞給C。她說：“卿美女，你來了就好了，我保證每年都種西瓜給你吃，讓你從早吃到晚……真的，個個都有這么大個！個個又鮮又甜?！?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見我要走，叫我不要著急，吃了飯再走不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希望下次來喝你的喜酒?！蔽叶⒅鳦笑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就走嘛，誰稀罕，偏偏還要說些讓人討厭的話。”她羞得雙頰徘紅，細長的眼睛瞇縫著，眼里藏著光芒萬丈呢。</p> <p class="ql-block">我啟動摩托車的時候，C的父親追了出來，裝了一蛇皮袋的西瓜。好重。我從袋子里抱了一個。我怕如果全部拒絕，他們的心里會失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C的母親有高血壓，酷暑對于高血壓的老人來說，是一場歷練。我們在推扯西瓜的時候，她正從外面打了點滴回來。C的父親告訴她，說這個是魏源醫(yī)院的領導，還給家里送了錢。老人家聞言緊緊拉著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開，她對我說自己不舒服，頭痛、頭暈，早上起不來，她邊說，邊抹眼淚，我連忙叫她放寬心好生照顧好身體，盡量少勞累?！板X賺多賺少不要緊”這句話卡死在我的咽喉處，怎么也說不出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C說肯定是累的，要她母親這段時間盡量不要下地干活了。我點點頭，特別認同她的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魏源醫(yī)院的人真好?。〖依锲茡p的物件基本都是魏源醫(yī)院的小伙子們幫忙修好的，一次又一次的給我們鼓勵和幫助，魏源醫(yī)院的人怎么這么好啊，從來沒有看不起我們。我們心里都記著呢，我們年齡大了，還不起情，你們莫怪呢?！崩先思乙恢敝貜湍钸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臨走的時候，看著嘩嘩往下掉眼淚的老人，又勸慰了幾句，摸了一下褲兜里，應該還有幾十塊錢。沒數。一把塞給老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C家里出來后，她們一家人站在路口與我揮手告別。夏日太過濃烈，騎車一路向前，葉子綠得連自己都膩了，早已不復春日初登場時的欣然。C家的殘舊破敗，模糊沒有聲息的從我腦?；芜^。我郁悶地騎著車沖入滾燙的熱浪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