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雨過后,夏日陽光輕柔灑滿庭院。微風(fēng)輕拂,淡淡的花香隨風(fēng)飄散,混合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斜倚在院壩躺椅上的阿媽微瞇著雙眼假寐,仿佛沉浸在了人生長河中的某個往事片段,又仿佛放空思想僅僅在聆聽花開花落的輕語。我輕輕停下為她修剪腳指甲的動作,生怕驚擾她夢見流年亂了芳華。其實,即使流年不驚,芳華不亂,它也不帶絲毫憐憫地蒼老了阿媽的容顏,催殘了阿媽的健康。銀絲飛舞,拂過臉頰的深壑,彎曲的手指捏著佛珠,即使在淺眠中,仍未停止那下意識地掐動?!鞍装l(fā)催年老,青陰歲月除”。我忽然不知所措地泫然欲滴,我的阿媽,竟然在不經(jīng)意間就這么老了,贏弱如院中正在凋零的殘花。</p><p class="ql-block">阿媽的名字是她的外公依照那個年代最美的意境賜予她此生的代號——菊花。阿媽的外公來自漢地,頗有些書生氣。分別給阿媽和她的幾個姐妹取名叫“桃花、菊花、潤年”等與節(jié)氣相關(guān)連,但在當(dāng)時與眾不同的稱呼。長大后的阿媽卻總是假裝很嫌棄這個美麗如她的名字,嫌她俗氣,還說自己的名字不如閨蜜們“卓瑪、拉姆”的名字這般具有飄飄的仙氣。但是卻又在更多時候驕傲地炫著她外公那巧捷的文采。我時時捂嘴偷笑阿媽那小小的“矯情”。菊花,這般孤標(biāo)傲示的名字,它屬于我的阿媽,而我的阿媽,正如她的名字一般“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p><p class="ql-block">小時候,不例外地像天下所有小孩一樣,虔誠的信奉自己的媽媽是無所不能的“超人”。因父親過早離世,孤兒寡母的我們?nèi)兆舆^得特別艱難。農(nóng)村人,春耕秋運(yùn),馱柴殺豬等等繁重農(nóng)事,只能是壯勞力方可完成。很多時候,同村的二姨、爺爺家和另一個村的表舅們都會騰出空來幫助我們幾娘母。但生活,這樣或那樣意想不到的困難,總是廋弱和稚嫩的肩膀無力擔(dān)起。在不得不求助街坊鄰居的時候,我總是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阿媽在,沒有邁不過的坎。其實,那原來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多年后,我讀懂了阿媽那許多無奈和辛酸,彷徨和凄楚,卻已是“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p><p class="ql-block">記著,阿媽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病是因一場自行車禍引發(fā)的。記不清是1980年還是1981年的年末歲尾,生產(chǎn)隊結(jié)算。年年超支的我家那一年居然有96元的分紅。興奮的阿媽決定為已是半大姑娘的我置一件夢想已久的“冊日”(羊羔皮藏袍)。那天天不亮,阿媽與同村的阿孃們結(jié)伴步行至15公里外的縣城,精心挑選好皮料和布料。因為擔(dān)心家里的農(nóng)活、娃娃和牲畜,更因為不愿“浪費(fèi)”幾毛錢在縣城吃中午。急匆匆返回的路上遇到騎著自行車的好心人愿意捎上急于早點(diǎn)趕回家的阿媽。行至半路,疾駛下坡的自行車在凹凸不平的石籽路上瘋狂顛簸,膽顫心驚坐在自行車后座的阿媽被毫不意外地重重甩在了路面,摔得血肉模糊。嚴(yán)重的摔傷引發(fā)了她體內(nèi)本就潛在的類風(fēng)濕骨病,自此,阿媽再也未能恢復(fù)健康,全身關(guān)節(jié)疼痛變形,一年甚重一年。自此,那年寒冬的蕭瑟貫穿生命的每一天至今。夢囈,從那一年的那一天起,和著母親的血與淚悄然消失。</p><p class="ql-block">如果月亮不抱你,握緊雙臂擁抱自己,它會讓你獲得力量。生而為人,最高級的活法就是__讓生活取悅自己。即使在艱苦如那個溫飽尚不完全能解決的歲月。即使在重病纏身、兒女幼小、獨(dú)自強(qiáng)撐的艱難時光。</p><p class="ql-block">那些年,無論炎炎夏日或是數(shù)九寒冬,在田地勞作一天的阿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懂事的我們放學(xué)回家已經(jīng)寫好了作業(yè)割完了豬草并熬煮一壺清茶靜等她歸家。煤油燈太奢侈,借著溫柔月光,挼一大碗糌粑就著自家菜園的蔥葉子蘸鹽巴幾娘母圍坐一團(tuán)分著吃,你說我笑,一天的趣事煩事在這一刻的談笑間盡成往事。農(nóng)村夜色早,阿媽用她小學(xué)四年級語文水平硬是借來看完并熟記《聊齋》、《天龍八部》、《白毛女》、《水滸傳》、《楊家將》等等引人入勝的故事書,躺在鋪著厚厚的、松軟的豌豆草的床鋪上,或靜靜地聽著阿媽講述故事,或在阿媽的領(lǐng)唱下與點(diǎn)點(diǎn)繁星對歌歡唱。什么“北國之春”“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唱支山歌給黨聽”等等,不拘于紅歌藏歌古典歌拈手就來,滿心歲月靜好的歡喜。渾然不知,擁有強(qiáng)大的意志力的阿媽用閱讀、講述和歌聲轉(zhuǎn)移病魔帶給自己的巨大疼痛和生活所帶來的超負(fù)荷壓力。好在不久后,國家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政策,阿媽再也不用拖著病體頂著月亮出門,披著星星回家了。再也不用因為年年超支分不著糧食喂不飽娃娃而操碎了心,再也不用遭人白眼受人欺負(fù)了。只需拾掇好自己家那“一畝三分地”即可?!芭员救?,為母則剛”。母愛如牛奶般溫柔地浸潤著我們的朝朝暮暮,同時更完全擔(dān)當(dāng)了我們?nèi)笔У舻母赣H那一半如山的倚靠。</p><p class="ql-block">一天天一年年,年輪轉(zhuǎn)動。我們在肆無忌憚地?fù)]霍母愛中長大,成人,走向各自的工作崗位,擁有美好的生活。阿媽卻像是卸下了千萬斤的重?fù)?dān),又像是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量。藥物,僅僅只能緩解她的疼痛。從何時起?昨天?今天?還是更早?衰老和虛弱仿佛成為了她的象征。</p><p class="ql-block">有人說,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我的阿媽此生不作他選,她窮盡一生,向我們姐妹幾人作出了最深沉的告白。</p><p class="ql-block">還有人說,子女予父母的愛不及父母之愛的百分之一。子女是父母的全部,而子女,是父母不舍眼眸中一次又一次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