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侍母札記(一)</p><p class="ql-block">?天麻麻亮,5點(diǎn)左右吧,就醒了。下到一樓,母親的房間里,小夜燈亮著,透過紗門,看見母親和大妹睡在一張床上,發(fā)出微微的鼾聲。我打開大門,走到前院,呼吸夏天早晨新鮮的空氣。</p><p class="ql-block">?一會兒,母親也起床了,我問:“您早餐吃什么呢?”母親說:“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這差不多是每天標(biāo)準(zhǔn)的回答。</p><p class="ql-block">?母親吃面條容易肚子疼,米粉、餃子、餛飩、綠豆皮、甜酒、湯圓、面砣兒、玉米棒、雜糧稀飯等等輪流吃,她也沒顯出特別的喜好。前幾天,我特意買回來發(fā)糕,她喜歡吃,吃了幾次,也感覺一般了。</p><p class="ql-block">為了讓母親吃好,我買了養(yǎng)生壺、破壁機(jī)、酸奶機(jī)等,嘗試自己做營養(yǎng)食品??赡赣H說,你不要弄那些東西,我吃東西成習(xí)慣了,弄新東西我不適應(yīng)。</p><p class="ql-block">在外面買東西回來,她也是這么說。</p><p class="ql-block">母親出身貧寒,在艱難困苦中長大。</p><p class="ql-block">母親1938年出生于北望垸(今北民湖)楊家臺,是四知堂弘農(nóng)楊氏。</p><p class="ql-block">四知堂源于東漢楊震公。震公德才蓋世,聲望卓著,人稱“關(guān)西孔子”。公有次赴任,途中有舊屬攜重金乘夜來拜訪,公不受。那人說,夜深了,無人知道。公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說無人知道呢?!”那人知趣而退。從此,四知堂卓然面世,成為楊門千年家風(fēng)。</p><p class="ql-block">楊氏子孫千萬,生途不一。我家傳至高祖坤公,尚屬興盛。坤公篳路藍(lán)縷,勤于耕墾。夜不上床,睡在一條窄窄的長凳上,倦了,翻身,摔在地上,便振衣催工,披星戴月,樂此不疲。積年勞作,在北望垸開墾出了一千多畝湖田,在魏家垸開墾出了八百多畝土地,成為當(dāng)?shù)氐囊髮?shí)之家。那時澧縣城北東田堰以下即屬洞庭湖灣,水少多為沼澤,水大一片汪洋,水淺處任由開墾,誰開墾誰所有。曾祖復(fù)德公繼承父業(yè),家道日隆,可不幸早逝,隨之一場蹊蹺的大火,致家運(yùn)急轉(zhuǎn),幾近如洗。祖父振遠(yuǎn)公熟讀詩書,曾任伍家鋪中心小學(xué)校長,有一次赴縣開會的時候,馬失后蹄,從石橋上摔下干涸的河道,竟致不治。祖父逝去時,我母親只有三歲。</p><p class="ql-block">祖父秉承楊門家風(fēng),清廉處世,逝去時,家徒四壁,留下幾間不大的茅草屋和孤苦的祖母帶著母親艱難求生。</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侍母札記(二)</p><p class="ql-block">?陪母親,重要的是陪她說說話,而說話,多以回憶往事為主。</p><p class="ql-block">說話,可以排解寂寞,消解孤獨(dú);可以激發(fā)大腦思維,預(yù)防老年癡呆;可以總結(jié)人生的得失感悟,留給后人一些生活的鏡鑒與啟示……</p><p class="ql-block">母親回憶過去,一如當(dāng)年祖母的神情,平靜,坦然,從容……</p><p class="ql-block">祖父去世后,厄運(yùn)便降臨到了祖母和年幼的母親身上。有族親借口宗法規(guī)矩,要趕我祖母出門,把我母親送童養(yǎng)媳,分掉我家微薄的房產(chǎn)和田產(chǎn)。我祖母堅(jiān)決不答應(yīng)!族親竟邀請黑社會來家威脅。先是有持文明棍的人不時登門。文明棍是當(dāng)時流行的一種暗器,外觀是一根拐杖,抽出來是一柄鋒利的長刺,用于格斗或暗殺。我祖母依然不從。他們索性公然行兇,把我祖母捆綁在門前的大柳樹上,幾個人手拿大砍刀,威逼她,如果不出門,就砍掉她腦袋!我母親坐在祖母旁邊,抱著她痛哭。善良的鄉(xiāng)鄰和宗親們噤若寒蟬,愛莫能助。翠玉伯伯是保長,看到自己的親人受欺負(fù),心急如焚!但自己職卑力微,不敢以卵擊石。他連忙去找庹家臺一老者,庹老先生須發(fā)飄飄,是紅黑兩道都懼怕的人物,他問清情況,一頂轎子坐到我家門前,對那些人說:“田姑娘(我祖母姓氏)的事我管定了!哪個動了她一根頭發(fā),我就要他用腦殼賠!”那些人慌忙跑了。</p><p class="ql-block">?當(dāng)時日寇兵臨長江,社會管治體系瀕于崩潰,各種勢力蜂起,狼爭虎斗,北望垸大湖里的荷叢中遍是沉尸,船劃過,常有浮現(xiàn)。大湖里的魚不能吃,水不能喝,人們便自掘堰塘,取水飲用,但塘小水淺,水質(zhì)很差。有一天,我母親得了急病,上嘔下泄,高燒不止,以至于心跳微弱,沒了呼吸。祖母呼天搶地,悲痛欲絕,親鄰們已作最壞的打算,幫母親換了衣服,按風(fēng)俗放在了簸箕里。翠玉伯伯不忍自己的族妹落得如此下場,跑到庹家臺哀求一名老中醫(yī)前來診治。老中醫(yī)來后,搖頭,表示沒有辦法。祖母跪求他。他沉吟一下,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下!要快!遲了就不行了!但也不能打包票!”他處了一方,翠富伯伯和翠貴伯伯兩兄弟當(dāng)時都不滿20歲,他們按老中醫(yī)的要求一口氣跑到10多里外的夢溪寺購藥,藥鋪里的人點(diǎn)上香,拿出羚羊角用水磨,香燃完了,藥就磨好了,翠富伯伯和翠貴伯伯拿好藥,又長跑回家,氣喘吁吁地交給老中醫(yī),老先生用筷子撬開母親的嘴唇,滴了兩滴,一會兒,母親的嘴巴動了一下,老先生猛地站起身,對躺在地上哭喊的祖母喊道:“田姑娘!恭喜你!丫頭有救了!”母親終于從死神的手邊回到了祖母的懷里。</p> <p class="ql-block">侍母札記(三)</p><p class="ql-block">?那時的北望垸,河湖環(huán)繞。北接涔河,西貫澹水,南通澧水和道水,諸水都可直進(jìn)直出。不僅如此,西邊還有東田堰,北邊有宋魯湖,東邊越過一片濕地連接黑魚湖和楊家湖,北望垸水懸周遭,形同鍋底,水災(zāi)頻繁。</p><p class="ql-block">?有一天,祖母帶母親去割泅水糯。泅水糯是一種生性特別的谷種,宜于種在深水田中,水漲則長,不怕水淹,是湖區(qū)災(zāi)年補(bǔ)歉的好作物。那片田距家有三里多路,因?yàn)檎跐q水,已是一片汪洋。祖母劃船去割谷,年幼的母親坐在艙里。祖母在過腰深的水里摸著割稻,好不容易割完,見天色有變,便劃船載著母親和禾稼回家。半路上,黑云忽至,狂風(fēng)驟起,北民湖上白浪翻滾,小船在浪谷中顛簸,母親駭?shù)门吭谂撝胁桓覄?,祖母扳動雙槳,隨風(fēng)逐流,風(fēng)越來越大,隨時可能傾覆,祖母和母親大喊“救命”,可蒼天不應(yīng)!幸運(yùn)的是,她們的船被風(fēng)吹到一片水淹沒大半截只露出樹巔的楊樹林邊,祖母奮力打槳,讓船漂入林中,扔下槳,抱住一根較粗大的樹,并喊母親“抓樹”,船才穩(wěn)定下來,僥幸逃過了一劫!</p><p class="ql-block">祖母在世時,曾幾次對我說過,如果錯過了那片樹林,東下是無邊的洪水,她們就沒有生還的希望了。</p><p class="ql-block">?祖母和母親當(dāng)時的生活極度艱難。祖母一雙金蓮小腳,要和男人一樣,耕犁打耙,栽秧挑谷,極難勝任。出湖捕魚,她又要握槳,又要撒網(wǎng),或撐篙,或取魚,極為不便。母親年幼,只能跟她打個伴,幫不上什么忙。祖母有時無奈得絕望。</p><p class="ql-block">?有人勸祖母再嫁,祖母不聽!她懷念她的丈夫,振遠(yuǎn)公,她要為他立一門戶。</p><p class="ql-block">?日寇犯澧,兵荒馬亂,匪患叢生,人人自危。翠玉伯伯勸祖母:“田家嬸娘!您為楊家存血脈,立門戸,我們非常感謝!可亂世險惡,您還是找個人進(jìn)門,保護(hù)您和翠香妹妹吧!”</p><p class="ql-block">?翠玉伯伯到處物色,看中了施家臺的施賢福公。施公身強(qiáng)體壯,在上海血戰(zhàn)日寇后,退伍回家不久,他兄弟五人,赤貧如洗,靠給人家扛長工打短工謀生。翠玉伯伯去找施公,說,你進(jìn)楊家門,輔我嬸娘一家,我保你一家不抽?。‘?dāng)時抗日正熾,需要大量兵員,地方實(shí)行抽丁制,三抽一,五抽二,施公家應(yīng)出二個壯丁。施公一聽,可以保弟弟性命,便答應(yīng)了。</p><p class="ql-block">?可我祖母依舊不答應(yīng)。</p><p class="ql-block">?有一天,祖母帶母親去地里干活,母親不巧被毒蛇咬傷了,祖母急得嚎啕大哭。施賢福公聽說后,丟下手頭的農(nóng)活,一邊跑,一邊抓起路邊的盤根草等,放在嘴里嚼,人跑到了,草藥也嚼好了,他把藥吐出來,敷在母親的傷口上,母親的蛇傷奇跡般地好了。</p><p class="ql-block">?祖母望著施公滿是泥巴草渣的嘴,認(rèn)可了翠玉伯伯的建議。</p><p class="ql-block">?從此,施賢福公把他無私的愛給了楊家,給了祖母,給了我母親,給了后來的我們。他是我們無比熱愛的祖父!</p><p class="ql-block">?祖父進(jìn)門后,祖母和母親的安全得到了保證,她們的生活也稍微安定了。</p><p class="ql-block">?為了先聲奪人,警告那些亂世宵小,翠玉伯伯也費(fèi)了心思。施賢福公來祖母家不久,翠玉伯伯突然把楊家臺上的青壯年喊到我家門前來,翠玉伯伯說,今天我們試試賢福叔的鋼火!他問施公,上幾個人?施公說,一起來吧!十幾個青壯一擁而上,競相出擊,施公騰挪翻滾,左右還手,把他們?nèi)苛痰乖诘?,而自己巋然屹立。賢福公武藝高強(qiáng)的聲名在北望垸一帶遠(yuǎn)近相傳。</p><p class="ql-block">?可翠玉伯伯終究食言了,他沒能保住施家不抽丁。祖父的三弟四弟被送上了抗日戰(zhàn)場。三弟安全回家,而四弟則血灑沙場。這成了翠玉伯伯一生的隱痛。</p><p class="ql-block">?憶及此,母親說,在那樣的形勢下,翠玉伯伯也沒有辦法?。?lt;/p> <p class="ql-block">侍母札記(四)</p><p class="ql-block">?葉嬸娘來看望母親,帶著女兒、女婿,孫兒、孫媳婦,重孫子,四代人登門,母親高興得很。</p><p class="ql-block">嬸娘一家和我家本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勝似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戚。嬸娘的丈夫德岳叔是我祖母的干兒子,他們和我母親就是姊妹關(guān)系了,他們的親情許多親姊妹不能比。</p><p class="ql-block">葉嬸娘一家曾兩次入住我家。一次是他們的板壁瓦房被拆去大煉鋼鐵、無處棲身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大搞田園化、撤掉他們生產(chǎn)隊(duì)并拆掉他們的茅屋而他們的新居尚無著落的時候。他們家對我家也精誠有加,當(dāng)我父親被蠻橫關(guān)押在公社抽水機(jī)站、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是德岳叔和嬸娘天天送飯,時間達(dá)一個月之久。</p><p class="ql-block">葉嬸娘已經(jīng)88歲了,走路顫顫巍巍,說話和思維尚清晰,我為她們一生的姊妹親情飽含熱淚。</p><p class="ql-block">親戚大致可以分為血親、族親、姻親、義親。我家許多親戚是義親,他們以人間少有的無私和真誠幫助我家度過了那艱難歲月。由于和他們親情關(guān)系好,我小時候分不清哪些親戚是義親,哪些是血親、族親。</p><p class="ql-block">?夢溪寺姥姥雷氏,本是安鄉(xiāng)珊珀湖的人,家屬小康,幼子不幸夭折,悲痛欲絕,與丈夫駕一條小船,在澧水、涔水、澹水、松滋河上漂泊、散心,他們漂到了牛奶湖。我祖母是湖北公安人,當(dāng)時只有十多歲,和她的母親、我的姥姥相依為命,緣河求生,捕魚為業(yè),流落到牛奶湖邊。同是天下苦命人,兩個姥姥便在牛奶湖上相遇、相識、相知、相親在一起,成了結(jié)拜姊妹。不久,雷姥姥的丈夫出去跑買賣,被不良同伙謀害,雷姥姥傷心欲絕,是祖母和姥姥服侍她度過了最悲痛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后來雷姥姥嫁給了夢溪寺彭長生公。彭家是夢溪街上的首富,彭公喪偶,雷姥姥嫁入彭家后,擔(dān)負(fù)起了主持家務(wù)的重任。彭家有糧油行、花行、當(dāng)鋪等生意,雷姥姥雖不識字,但把各業(yè)賬目管得分文不差。雷姥姥深得丈夫彭長生公信任,彭公全力支持她接濟(jì)我祖母一家。北望垸三年兩潰,每逢潰垸,雷姥姥便要舅嗲彭加云公(彭長生公長子)備好米、油、肉、魚、蔬菜等,用船送到滔滔洪水中形如孤島的楊家臺上的祖母家,如果水太大,則接祖母一家到夢溪寺他們家去住。</p><p class="ql-block">?這樣的親戚還有很多。周公渡的戴家嗲嗲和王家嗲嗲也是這樣幫助祖母他們的;大宗堰的姨嗲和姨婆與我祖母也親如姊妹地來往了一輩子。</p><p class="ql-block">?母親每每憶及那些親戚,心中總充滿感激之情。她說,夢溪寺舅嗲彭加云公后來被沒收了家產(chǎn),下放到鄉(xiāng)里,衣食不保,母親把他老人家接到家里來,買酒菜,做新衣,竭力感恩!舅嗲說:“翠香!我現(xiàn)在享福了!”</p><p class="ql-block">?小時候,祖母和母親常帶我去看望雷姥姥,那是我最早見識城市文明的地方。姥姥家對門有堵老墻,墻上有盞路燈,現(xiàn)在,街已大變,人已全非,但那墻還在,燈還在,去年,我又邀朋友專程去那里懷舊,無限感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