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自母親去世后，作為母親唯一走出農(nóng)村的兒子，我一直想提筆寫點東西，以志銘念。但每次提起筆來，彌漫于腦際和筆端的，全是悔恨和懊惱。千般悔恨，萬般懊惱，齊齊涌上心頭，內(nèi)心世界便變得復(fù)雜而崢嶸，手中的筆無論如何也把持不住了，于是便嗟嘆一聲，擱筆長思。——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很多回。</p><p class="ql-block"> 母親老來患上了高血壓和心臟病。農(nóng)村人家患上此病，經(jīng)濟上的負擔就重了。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幾乎每隔十天半月就往鄉(xiāng)村診所跑，打半天吊針，再買回來一大包中藥西藥，——但病卻總不見好。如此石扔大海般，我便坐不住了，嘴里有了怨言，幾次揚言要去找那位鄉(xiāng)村醫(yī)師，當面質(zhì)問他為啥不懂裝懂、庸醫(yī)誤病——但終究沒有去。后來也曾幾次強行接母親到我居住的城市和省會城市看病，但來回幾次折騰，也沒看出個究竟來，那些教授級名醫(yī)強調(diào)母親心臟其實并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yǎng)，保持良好的飲食習慣。我無可奈何，聯(lián)想母親平常喜葷不喜素，便以為一切皆緣于此，屢屢向母親提出意見，見母親習性難改，從此心便冷了、淡了，對母親的病也不再太往心上去，只是見面時給點贍養(yǎng)費而已。甚至有一回，母親大痛，被輾轉(zhuǎn)送往一家企業(yè)醫(yī)院住院，我也只是抽空回去坐視了會，居然一個晚上也沒有留下來陪侍?！谖业臐撘庾R里，竟然一直以為母親身體并無大礙，只是需要保持好的生活習慣、安心靜養(yǎng)而已。卻沒有想到，生活壓力如此之大，母親如何能夠靜養(yǎng)；為照顧打鐵謀生、需要以高脂肪維系體力的父親，母親如何能夠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每次我在電話那頭埋怨母親飲食習慣不好，母親總是默默無語，不做一詞辯解。</p><p class="ql-block"> 甚至當2008年寒秋某個下午，酷愛乒乓球的我正在參加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比賽，忽然父親打電話來，告訴母親中風，速回。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允，一邊聯(lián)系球友搭順路車回去。到家后，見母親靜躺于涼椅上，面色蒼白。哥姐們環(huán)立兩旁，一副專等我回家料理的樣子，于是心里窩火，一邊輕聲埋怨，一邊指揮家人將母親抬上租來的面包車，往縣醫(yī)院飛馳。母親靜臥于竹靠椅之上，臉色一如平常的淡然，只是身子更顯弱小，我坐在身側(cè)，拉著母親微熱的雙手。車到陡峭處，母親身體隨之微傾，我連忙伸手環(huán)抱，將臉貼上母親臉頰。見母親毫無反應(yīng)，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涌上心頭，雙手不由顫抖。到了醫(yī)院，母親被推進CT室。我在門口徘徊，心存僥幸。不一會兒，母親被推出，我急趨上前，焦急地問：“怎么樣，沒問題吧？”見醫(yī)生輕輕搖頭，我的心一下子縮緊。醫(yī)生望著我，輕輕地說：“顱內(nèi)大量積血，顱體嚴重變形，搶救意義不大?！蔽翌^腦一熱，仿佛有一根弦“膨”地崩斷。我抱著頭，默默地在墻角蹲下，腦袋里嗚嗚響著，失去了意識，良久，才發(fā)出了一聲慘切的哀號。</p><p class="ql-block"> 送母親上車，回家，我依然在母親旁邊坐著，哀哀地俯看著母親，頭腦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到家，將母親抬上床仰臥。只因一口痰堵在喉間，母親不時發(fā)時粗重的喘息，但面色一直紅潤。我一度懷疑醫(yī)生誤診，半夜與曾隨我們?nèi)タh城醫(yī)院的鄉(xiāng)村醫(yī)師聯(lián)系，提出天亮后再送縣醫(yī)院，不惜一切代價搶救。但我明顯估計樂觀。父親說：“你母親是掛念滿妹子沒趕回來，一口氣未下呢”。果然，深夜三時，小妹從外地匆匆趕回，一聲哀嚎，母親的氣息便弱了，臉色也慢慢變黑。父親在門外與一般族人掐算日子，算出明天的日子不好，于是一狠心湊到母親身邊，貼耳呼喚一聲：“老鄉(xiāng)，明天的日子不好，要走你就早點走啊?！痹捯魟偮?，母親身體漸漸變涼，不一會，便全身烏黑。兒女們的呼喊如驚鳥般撲喇喇飛起，攪得鄉(xiāng)村之夜周天寒徹。</p><p class="ql-block"> 我們后來一度責怪父親，不該催促母親上路，但這又何嘗不是母親的個人意愿，為了避免累及危及子女，母親毅然決然地在黎明時分西去。此后兩天，我一直在為母親爭得一處埋骨之所奔波，協(xié)處之艱，讓我心力憔悴，竟然沖淡了喪母之悲。法場祭奠也全由妻代跪代行。只有在第三天的子女奠儀上，隨著主祭者哀哀的呼告，仰望神龕上母親清冷的遺照，我才悲從心起，淚染衣襟，幾乎不能自持。</p><p class="ql-block"> 辦完喪事，回到小城。當晚，與妻子枕手而眠，抱著與母親同樣溫熱的女性軀體，我哀哀地說：“從此，我只有一位母親了！”妻子身軀一顫，將溫熱的身子貼緊了我。</p><p class="ql-block"> 母親，只是一位平凡的農(nóng)村母親，平凡得就像早春時節(jié)路邊的一朵野花，開而復(fù)謝，除了家人，沒有誰會特別留意和感懷。但在我看來，母親卻是天底下最悲苦的母親。排行老大，下有兩妹一弟，家境貧寒，因此從未上過一天學(xué)，一輩子失去了識字斷文的權(quán)利。十幾歲便與父親成婚，嫁入另一個子女眾多（六男三女）的家庭?；楹螅钟H手建造了一個四男三女的家庭，生子之頻，負擔之重，維生之艱，早早摧損了母親的青春，年僅半百，便老態(tài)盡顯。</p><p class="ql-block"> 母親一生缺少關(guān)懷與憫愛。外婆早逝，母愛的鏈條過早斷裂?；楹?，眾妯娌同處祖屋，免不了扯皮生事，母親生性懦弱，父親又不喜相幫，備受欺凌，記憶里母親曾無數(shù)次對墻飲泣。不知何故，母親自家姐妹成家后甚少走動，失去了娘家的庇護，母親內(nèi)心何其孤苦。為撫育兒女，母親幾乎抿滅了一切個人欲求。早年母親看不得母豬喂崽、雞鴨啄食，一看到就聯(lián)想家中十幾口人嗷嗷待哺，立時心亂如麻，不忍卒看。記憶里母親曾幾次摔跤，血染發(fā)際，或是上下樓梯，或是跨溝過坎，有一次甚至是平地走路，我少不更事，暗笑母親無故分神，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純是干活太過疲累，以致神志恍惚，不辨腳下之路！</p><p class="ql-block"> 母親用她一生的悲苦，換得了兒女們的平安成長與幸福。就像是一條春蠶，為兒女吐盡最后一絲繭，當兒女長大，自己也蒼蒼老去，最后連陪侍的辛苦也為兒女省卻。</p><p class="ql-block"> 母親辭世后，我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偶爾看到對面提籃低頭疾走的農(nóng)村老婦，總會發(fā)現(xiàn)幾分母親的影子，以至于總會柔情地多看幾眼。</p><p class="ql-block"> 母親生于年，歿于年，享年69歲。辭世之夜，忽降大雪，黎明時分，積雪盈尺，天地肅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