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平常心</p><p class="ql-block">圖/網(wǎng)絡(luò) (致謝作者)</p> <p class="ql-block"> 有句俗話叫“生娘沒有養(yǎng)娘親”。雖不能一概而論,但于我而言則深有所感。</p><p class="ql-block"> 我的生命歷程中,曾幸享三位女性的母愛,我皆以“媽”稱呼:生母,岳母,另一位就是乳娘。其中以乳哺我、被我首次喊"媽”且與我人生交集時間最長者,是我的乳娘。</p><p class="ql-block"> 在我們當(dāng)?shù)匾话阆蛉槟铩茨福┖案赡?、干媽、或阿姨等。但我對這些稱謂皆不喜歡。外人在我面前說起我的乳娘,總說“你的老干娘”或“你的老干媽”,我心里總感不舒服。認(rèn)為這樣的稱謂,不能準(zhǔn)確表達(dá)我們之間的情感,甚至是對我們情感的褻瀆和傷害。因此,從小到大我一直叫乳娘為“媽”。那時候農(nóng)村人沒那么嬌情,叫母親不叫“媽媽”,而直呼一字:“媽”。我叫乳娘“媽”的時候,是情至所致發(fā)乎內(nèi)心,自然而然的表達(dá),不帶一點生澀和勉強(qiáng)……她天經(jīng)地義就是我與生母一樣的媽媽。</p><p class="ql-block"> 我不愿稱謂干娘干媽的另一原因,就是我們不是因為父母輩的結(jié)拜情誼或子女的消災(zāi)祁福而憑空拜認(rèn)的干親。所謂干親,自然是干巴巴缺乏血液、乳汁甚至水分的親情的。而我的乳娘是以乳汁哺育我,以心血教養(yǎng)我,以體力和精神呵護(hù)我半生的人,怎么能以毫無生命內(nèi)涵的“干”來定義呢?</p><p class="ql-block"> 我和乳娘的情感就是一種超越了血緣的親情。原本,乳汁與水的交融就是血液乃至生命的要素啊!</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我的父母正處在新中國建設(shè)的熱潮年代,他們是基層的年輕干部,工作熱情高漲,任務(wù)又繁重,沒明沒夜奔波于鄉(xiāng)村之間做群眾工作,有了孩子就顧不得哺養(yǎng)照料,通常的做法就是找個乳娘喂養(yǎng)。父母有我姐姐時,就給她在供銷社所在地新店的鄰村找個奶媽。父母在姐姐兩歲時又迎來我的出生。聽母親說,懷我的時候怕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嫌棄影響工作,在五、六個月的時候,用布帶將腹部纏起來,照常起早貪黑,風(fēng)里雨里,淌水過河……直到后期才暴露真象。自然我也不能享受母乳哺育的待遇啦。</p><p class="ql-block"> 我于五十年代末期一個春天降生在宛市一家醫(yī)院。斯時,果然父母已讓爺爺在老家附近尋覓乳娘了。我是家中的長子長孫,爺爺自不怠慢,在我出生沒幾天時,就領(lǐng)著乳娘來到醫(yī)院接我。當(dāng)天東北風(fēng)很大,春寒襲人,乳娘就用褥子包裹著我,坐著架子車頂著溯風(fēng)回到20多里鄉(xiāng)下她的家。從此我和乳娘就被一根無形的繩線,緊緊地連結(jié)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乳娘(下文均稱媽),距我們老家很近,不論是與爺奶家還是外婆家都不隔村,呈一三角形布局。媽的村叫樓子莊,沈姓。媽姓張,娘家居茶菴街。當(dāng)時,媽已有37、8的歲數(shù),育有三個子女,就是我的大哥小哥和姐姐;第四個孩子生下后夭亡,這才有了哺育我的機(jī)會。</p><p class="ql-block"> 媽高高的身材,手腳利索,嗓音宏亮,性格豁達(dá)開朗,村上的人不論是平輩或是晚輩都愛和她說笑,極有人緣;她有一個響亮的大名一一張國蘭,但還有一個更響的外號“老傻板(音)”,我一直不愛聽,也搞不懂究竟是啥來由和啥意思,總覺得不優(yōu)雅,不中聽,肯定含有不好的意思。待我?guī)讱q時,村上有人當(dāng)我面叫她的外號,我就十分惱怒,用不常用的臟話罵他們,踢他們,而媽則拉著我嗔笑:傻娃兒,傻娃兒……不興罵人!那是你x叔開玩笑哩!至我動筆寫該文前欲在網(wǎng)絡(luò)上查詢這個外號是傳統(tǒng)戲劇人物還是什么有何淵源時,仍一無所獲。</p> <p class="ql-block"> 媽的丈夫,我也隨了哥姐們喊“伯”。媽和伯倆人的關(guān)系不睦,原來只從表面看他們的反差:媽屬于“高大利靚白”,在哪個朝代都算得上的美女子。而伯的個頭矮小干瘦,身高不足一米六,不知是村人還是媽給他起一綽號“干巴子”。媽性情爽朗,作風(fēng)麻利,而伯終日沉黙寡言,萎萎縮縮。實際上,我對伯既有同情又有好感:伯人好,踏實善良,還是做農(nóng)活喂牲口的好手,農(nóng)閑時還會用高梁桿織箔,用麥茬桿或毛蠟桿織稿薦,用荊條編籮頭筐子,用高梁挺子扎拍子,用高梁穗毛子扎條帚、刷子,用麥桔辮做餾饃的鍋帽子……在閑下的時候,他那很早就缺牙的嘴里常常叼支旱煙袋,煙荷包里不僅有煙末,還有一片月牙形的金屬打火鐮,一塊打火石,一小卷火紙,但為了便利,他時常用玉米胡子辮成繩子,點著了當(dāng)火種,可以省去每次打火的麻煩。這是伯形影不離的貼身行頭,伴著他一生的苦樂。伯盡管如此踏實能干,可媽總不拿正眼看他,指派他干啥事,往往不叫他的名姓,打夯說話,象對天空厲顏厲色的下命令。伯則心領(lǐng)神會一聲不吱地、慢騰騰地遵命執(zhí)行;到了吃飯的時候,媽自然會留有伯的,不待喊話,伯自悠悠地去盛,然后尋個屋外的墻角蹲著去吃。時間久了,一切在別別扭扭的常態(tài)中倒顯出幾分的黙契。</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才知道點兒個中緣由:他們的婚姻是在舊社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chǎn)物,伯家在莊上是個大姓家族,但不富足,其貌不揚,人又老實巴交,難以娶到媳婦。而媽家又是茶庵街上木匠家的大女兒,高桃身材,眉清目秀,皮膚白晰,手腳麻利(腳未纏過),可算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有媒人牽線,將伯和伯的家庭美化一番,並擇日到伯家讓二人見面相親。那天見面二人都感覺不錯,這門親事就定下來并擇日成婚。誰知拜堂時才知掀開她蓋頭的不是相親的那個人,她自然是一番哭鬧,眾人免不了的一番好勸,事已至此,封建禮教下只不過又添一樁冤緣而已。但媽終消不除心中的怨忿之氣,伯自知騙婚理虧,虧欠了媽,隱忍媽的憤懣,一輩子悄無聲息。</p> <p class="ql-block"> 也許因這樣的緣故,讓媽把女人的全部情感集中在母性方面,傾注到了對孩子的慈愛上,她撫養(yǎng)孩子特別有耐心,把小孩當(dāng)成寶貝,疼愛嬌寵有加。自小到大,叫我總是“娃兒呀”“乖啊”的,把你的心叫軟了,叫化了,暖暖的生出許多嬌寵感。當(dāng)然她對我的親是表里如一的、言行一致的真的親。母親說過,一開始把我交給媽養(yǎng)並不太放心,曾讓爺爺常去看看,實則是有探察之意。過一段,爺說,這家家庭條件是差些,農(nóng)村嘛,哪有多講究(衛(wèi)生)的。不過人家看娃兒真經(jīng)心,會親,會經(jīng)張……父母這才心里踏實。</p><p class="ql-block"> 那時媽家真的窮。我記事兒起,印象只有坐東面西的一處孤獨的草房,有兩間大小,并無界墻;一張木床,一個黑箱大概是媽的嫁妝;屋內(nèi)地面明顯比門外低很多。兩個哥哥總是與鄰家的伙伴搭鋪,伯總是去看生產(chǎn)隊的牛屋,只有媽、我和姐姐才能在這個主房里居住。</p><p class="ql-block"> 在我快兩歲斷奶時,被外婆接走,那是媽和我兩傷的日子。好多天里,我白天還好,到了天黑就哭鬧要吃奶要找媽,想起被媽喃喃細(xì)語地哄著,小腳丫和小手不是被她攥著或在背上輕輕拍著,便是放在她柔軟的胸口,呼吸著熟悉的熱烘烘的氣息;很多時候是口里吸吮著乳頭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外婆哄我,你媽不在家,過些天回來就接你,長大了,要乖啊……我就無奈地盼著。就是白天,玩著玩著看到外面有十來歲男孩的身影,就喊著“小哥,小哥…”追出去,認(rèn)為那是常馱著我玩的小哥。聽說,媽也是像丟了魂哭了好多天,打那時起眼晴落下容易流淚的毛病,老年時視力幾近失明。</p><p class="ql-block"> 等到適應(yīng)了外婆撫養(yǎng)的生活,與外婆建立了比較牢固的情感后,我又能回到媽家了,但這時除了相擁痛哭一場之外,夜里復(fù)又鉆進(jìn)媽的懷里拱著要吃奶,媽的乳已干涸了。媽說,小孩子不興吃瞎奶,吃了,長大會成瞎話精……這時,媽就有一些無奈和愁悵,我則是一種徹底的失望。媽會用拍話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問我分離這段時間想不想媽,還想誰,外婆親不親,舅舅親不親,有小伙伴玩沒?我一一回答,按后來媽的話,我還把見到聽到的事全咯咯嗒嗒地學(xué)給她聽,媽聽得有趣時大笑,親我的腮幫子;有時又抹眼淚。而我終是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最留戀的吃奶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心里嘆喟:小孩盼著快快長大,可長大又有什么好呢?</p> <p class="ql-block"> 后來,我總隔一段時間去媽家小住幾日或一段時間。依稀記得三四歲時,和媽在一起時,仍然像個“跟屁蟲”寸步不離,媽在食堂饒火做飯,我跟著坐在鍋臺前,有時還可享受一只燜熟的紅薯;媽在磨房磨面,我也在哪守著。那時的石磨石碾是驢曳或人推的,一個小隊大概只有一頭驢,各家要預(yù)約排時間,尤其是春節(jié)前,有時排到晚上。雖然有驢拉,但要不停地攏磨上的糧食,把磨盤上瀉下的碎屑收入細(xì)籮中,篩下細(xì)的入面箱,留在籮里的粗皮再倒回磨盤上重磨。這樣要循環(huán)多遍,直到殘留的凈是麩皮,才算完工。我是最討厭這個時刻的,開始看著驢被蒙上眼睛,套上籠套就自覺地轉(zhuǎn)圈圈,很有意思,但久了,就覺得無趣,驢蹄單調(diào)的節(jié)奏、上下兩扇石磨咬噬聲、面籮與面柜碰出的哐哐聲似一首催眠的交響曲;加上煤油燈芯發(fā)出豆粒般的微光里飄漫的面霧,都讓我昏昏難熬,可又不愿獨自回家,媽就用棉衣裹著我在墻角打盹兒。</p><p class="ql-block"> 日子清苦,一家人都善待我,好的盡著讓我吃,媽視我勝過已出,給我起了乳名“平”字,以至父親很用心地在字典上翻來翻去為我選好的兩個名字也不再啟用,上學(xué)時就將乳名作學(xué)名用。父母也認(rèn)同了我對乳娘叫“媽”的稱呼,我的至親們與媽家因我過稱呼,成為常來常往的親戚。</p><p class="ql-block"> 伯少言寡語,每每從地里回來,會給我?guī)€螞蚱螇蟀搖頭蟲之類的;大哥成年了,外出回來總給我捎個“包”;小哥沒事背著、照看著我玩;姐姐大一點的時候?qū)W會了用針線,就代替媽給我做鞋子,納鞋墊,縫衣服,上初中前一直穿有姐做的鞋。</p><p class="ql-block"> 我已記不得那時一日三餐的內(nèi)容,但除了過年過節(jié),平日極少有腥渾。記得有一次,伯和小哥在屋里逮到兩只大老鼠,剝皮,開膛,跺成塊,炒熟后小哥問我吃不吃。媽說:別惡心人,咱不吃??晌覅s懷著好奇和一點逞強(qiáng)心理,試著吃了一塊,肉紅潤細(xì)嫩,並無異味……這是我一生難忘的一次口舌體驗。</p> <p class="ql-block"> 我在外婆和媽家輪住,感受到了一樣的溫暖和呵護(hù),但也會明顯感到生活中的差別。有時會把一些感受對外婆說:婆,我媽家咋沒有白面饃,花卷饃,吃的都是黑窩窩頭,紅薯和麩皮湯,菜也沒咱的香……外婆就用瓢從也不太多面的面缸里挖出點白面,裝入巴簍筐里,蓋上一層白布,上邊配點白糖紅糖或一瓶香油壓上,帶著我給媽送去。這事媽的印象極深,多少年后都在敘說,一老一少婆孫倆,外婆還是纏過的小腳,走的是圪圪塔塔的車轍路、田埂毛路,踮踮的二里地多不容易?。?lt;/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未,媽家在村西白桐干渠西新建了住房,搬出了村里的老宅,且大哥小哥也都隨之遷出,各自蓋起了新瓦房。這樣,外婆家和媽家距離就更近了,也不用在過干渠了,來往方便了許多。這期間,媽又生了一個弟弟,我也入學(xué)啦,相對過去,我卻只能在星期天或假期來看媽,一般不過夜。但每次走時,媽總依依不舍,千叮嚀萬囑咐,站在村外一直目送我進(jìn)入外婆的村莊,才回轉(zhuǎn)身去。有一次,時在初冬,她又送我到村外,我順著田埂溝沿抄近路走。田野沒有莊稼,空曠得一覽無余,彎彎曲曲的溝坡荒草枯黃,時而高出地面,溝底早已斷流,偶有小洼積水。我在溝岸和溝底上下穿行,突然有大解的感覺,便蹲在溝里解決。一直在媽視線里跳動的我突然消失了,媽慌得大喊“娃兒…娃兒啦…”,她的聲音嘹亮,我聽得到,而我的應(yīng)答她聽不見,就邊喊邊朝這邊跑。我只得用坷垃蛋擦擦,直起身回她:“媽,我屙屎呢!”媽喘著氣,“噗嗤”一聲笑了:“我的乖,你嚇?biāo)缷屃搜?!”那次媽的呼喊聲、笑聲一定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反正好多年后每提起這事,她仍然是一陣爽朗開懷的大笑。</p><p class="ql-block"> 在我十一、二歲時,由于我的少不更事,卻讓媽為難得哭過一次。暑假一天下午,天熱,我看干渠里流淌著大半槽的清水,跟媽說我要下河渠里洗澡(游泳)。媽說,水深又急,咱可不敢!我說,沒事,我會游。媽說,沒人陪著,會也不行,沒聽人說嗎,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我仍纏著:我在西干渠和東干渠都游過來回,沒事。媽說那也不行!我就委屈地哭鬧說,只游一小會兒。媽也急得哭,咱清不能下,要是出了事媽可沒辦法,咋給你爸媽交待呢!要洗澡旁邊的小渠洗洗也中嘛!最后看她哭得傷心,態(tài)度沒余地,只好到小渠溝旁去洗。小渠緊傍著大渠,水是從大渠引入給當(dāng)?shù)貪蔡锏?,一樣的活水清流,下水后施展不開暢遊的功夫,只泡了一小會兒就悻悻然收場。年齡稍長后,深為自己當(dāng)時的任性而自責(zé)羞愧,對老人的堅持有了充分的理解。</p> <p class="ql-block"> 媽沒讀過書,不識字,可明事理,重情義,講誠信。在家里很窮的情況下,與鄰處事極其慷慨大方;遇有乞討者,送”時候”的,從不嫌棄,多少不會讓人落空。她曾給我講過兩個故事,至今仍有愰忽的印象:一個是,從前有個犯人被判了死刑,臨行刑前被允許她媽媽去看望他,他最后的要求是,再吃一次媽媽的奶。媽媽答應(yīng)了,他卻一口咬掉了媽媽的乳頭,并埋怨斥責(zé)媽媽:如果你從小就對我管教嚴(yán)格點,我也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另一則:天宮每年都要派龍下凡,抓走一條人命。這一年輪到這家要選出一人獻(xiàn)身。兒子要代替父母受刑,臨行前父母怕她死后成為餓死鬼,給他一只白饃帶上作為最后的食物。他躺在曠野里等待夜晚龍來取走他的命,掏出饃卻并沒有吃,而是一點點掰成碎末撒遍身上的各個部位和身體四周,招引來眾多的螞蟻,黑壓壓一片。這時候,天色陰暗,雷鳴電閃……龍尋了個遍未找到他,結(jié)果無功而返。原來一群螞蟻讓他躲過一劫。這兩條民間傳說以及所蘊含的人生哲理竟勝過千言萬語,那么深地烙印在心,至今未曾忘卻。</p><p class="ql-block"> 媽家雖日子緊巴,可她是個樂觀開朗而大方的人。待我再大些的時候,記得每年春節(jié)前,媽總讓伯在村里磨一格鮮豆腐,或是凍好的給外婆家送來,有時送一些她腌的雞蛋鴨蛋。我每次去回去,她總是二話不說先打一碗荷包蛋,知道我愛吃煎餅,然后就攪一大碗的白面加綠豆面糊糊,放入蔥花花椒葉,鐵鍋攤煎餅……看著我吃得直打飽嗝。我知道這也是家里最高級的待客標(biāo)準(zhǔn)了。那年頭,養(yǎng)雞鴨可以說是家庭最大最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jì)收入了,光是七八個雞蛋就能換多少頓的醬油鹽呢!媽每年初夏都要賒賬買來幾十只雞娃鴨娃,她喂小家伙們的場景使我難以忘懷:左手端著盛雞食的器具,右手撒開去,叫雞娃時“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鴨娃則“嚕嚕嚕?!唭簢!币糍|(zhì)醇美,氣息連貫,長腔短調(diào),悠揚悅耳,讓這些小動物們紛紛從四面八方連飛帶跳地圍攏她身旁,如同呼喚她的一群子孫,漾溢著一種鄉(xiāng)村農(nóng)家特有的溫馨。 每回問起她的生活,媽總是把苦哈哈的日子說得美滋滋的充滿樂觀:今年打了多少糧食,溝里開荒收了多少芋頭,養(yǎng)了一群雞鴨,不缺吃穿住,不需要錢。堅拒給她留錢,而臨別總是讓帶上些玉米糝,綠豆之類的,方才心安。</p><p class="ql-block"> 在我二十多歲時,因剛參加工作又忙于學(xué)習(xí),只在逢年過節(jié)回去看媽。媽總是催問找好對象沒有,該成家了,和你一般大的誰誰,孩子都要上學(xué)了,找媳婦不能光看樣子,那些城里的衣服架子、瘋喳片子要不得,你太綿善管不住……等你有了小孩,媽還能替你們照看吶。在這一點上,媽和父母的想法很合拍,父母常說,只要能過日子就行,咱家人老幾輩都是農(nóng)民,老親舊眷都在鄉(xiāng)里,條件好的看不起咱,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奶奶則說的更風(fēng)趣:“好婆娘,賴婆娘,吹了燈一個樣……” 這樣輿論氛圍,給當(dāng)時的我產(chǎn)生了一定的壓力和影響,那兩年我甚至都沒有回去的勇氣。我在長輩與日俱增的焦慮和時光如梭的穿織中,還是加入了大齡青年行列。</p> <p class="ql-block"> 在媽60來歲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她的容貌和身體都留下了歲月滄桑的印跡:挺拔的身軀微有彎屈,眼睛有了白內(nèi)瘴,往往流淚,額頭、面部出現(xiàn)不規(guī)則的白斑,并且不斷擴(kuò)展……經(jīng)診為白癲風(fēng),很難治癒的皮膚病,這讓她往日的風(fēng)采大打扣。我在想,老天怎能讓她得上這種病呢?難道是為了打擊媽在伯面前那凜然不屈的自尊,來平衡她倆之間相貌上的差距嗎?這當(dāng)然是無妄之想。實事上,媽依然是高聲大嗓,談笑風(fēng)生,中氣十足,相比之下伯倒是更顯老態(tài)。</p><p class="ql-block"> 這些年間的八五年,我也終于成婚了。媳婦出身普通人家,算不上是花瓶式的嬌俏嫵媚、天生麗質(zhì),但身段高挑,也算眉目清秀,煥發(fā)著健康的活力;重要的是質(zhì)樸敦厚,大方利落,心底善良富有同情心;尤其是明事理識大體,有責(zé)任心,有當(dāng)家立事的能力。估摸著是一個值得也能夠終生相守,讓家庭和睦,過好日子的人。當(dāng)然在談的期間我們已將雙方家庭的社會關(guān)系作了充分的介紹,我尤其介紹了和乳娘的特殊感情,媳婦對此不僅沒有絲毫的嫌棄之意,反而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和感動,並期待早日見面。</p><p class="ql-block"> 我們的婚事辦得極簡,沒有通知老親舊友,沒有婚禮,也沒有設(shè)宴,在晚婚假里說是旅游結(jié)婚,其實只坐長途車到襄樊便折返。為這,舅、姨、姑還包括媽等眾親戚沒少埋怨我父母親。</p><p class="ql-block"> 媽還是送來了早為我們備好的兩條當(dāng)年的自產(chǎn)棉花被,紅線縫制,每只都有足6斤重;還讓伯用早備好的毛蠟打了床稿薦,用的是紅麻經(jīng)繩,厚實、綿軟……那時尚未流行五花八門的蠶絲被、鴨絨被、真空棉等,也沒有席夢思、棕櫚墊之類的,這兩樣物品是城里人可望不可及的。即便是現(xiàn)在冬有暖氣,夏有空調(diào),厚棉被已無用武之地,但壁柜里仍保存著一床未用過的新棉被,那是一種對老人的念想,也是老人對后輩的恩澤。</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帶著媳婦看媽,媽還是老規(guī)矩,每人一碗荷苞蛋,撒白糖,逼著讓吃,沒辦法我倆合吃下一碗才作罷。媳婦非要幫忙洗碗涮鍋,倆人很是投緣。媽的評價是:是一份子,怪依實兒,就是有點干瘦……囑咐:都不小了,快生個娃兒吧,我還能幫你們照看吶。</p> <p class="ql-block"> 脫掉了單身“王老五”的身份,免去了親戚圈里見面就催婚的煩擾和窘迫,和媳婦作伴回鄉(xiāng)看望媽納入了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的日程安排,較之以前的頻次密度都高了。媳婦愛操心,很多時候都是她提醒,并且親目挑選合適的糕點、水果和時令的鞋帽衣物。與媽相處兩個人沒有丁點的違和,互相噓寒問暖拉家常,一同下廚房;媳婦本是個愛干凈得有點潔癖的人,加上勤快,每次都把廚房,包括灶臺、鍋、碗、瓢、盆、筷重新洗涮一遍,鋼晶鍋上的陳年污垢能讓她刷得見底。她善于與老人溝通,家長里短甚是融洽熱絡(luò),儼然母女,大大充實了省親的內(nèi)容和質(zhì)量內(nèi)涵,我們的母子情得到進(jìn)一步的延伸和提升。</p><p class="ql-block"> 1987年初夏,我們有了寶寶。當(dāng)時父母尚未退休,有一段找不到合適的保姆。在家?guī)е?歲小孫子的媽,知道了我們的難處,還是舍棄平時不曾離開的家過來幫忙,一直將孩子帶到周歲,也使我們得以度過艱難的事業(yè)爬坡過坎基礎(chǔ)階段。其時,她已近古稀之年。那時她帶大的子女及孫輩重孫輩已達(dá)30多個,這些子孫不論對父母如何,但對她無不充滿尊敬,孝順有加。</p> <p class="ql-block"> 1993年伯去世。我和媳婦以親子的身份披麻戴孝送他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到2000年左右,媽的身軀明顯的彎屈,眼疾愈加嚴(yán)重,幾乎失明,那些年由于跟隨生活的小兒子在外地有營生,生活不能自理。我們要接她來住,要強(qiáng)的她堅辭不允,說不能給你們加忙,看媽象個“老丑狐”哪也不去。姐姐便接她到城里住,媳婦我倆便隔三叉五去或趁晚上去看她,陪她聊天。每次媽總是要拉著我的手,順著胳膊揍到身上,說,“娃兒咋吃不胖呢,人家干事兒有一官半職的,一個二個吃得都跟小獅子一樣……吃好,別太操心啦……穿的冷不冷?你小時候愛上火,一上火咳嗽,嗓子就起疙瘩,我就用指頭沾香油捺……”我說“媽,我記得。后來噪子疼,您就打個生雞蛋讓我喝,也有效呢。”此時,年近九旬的老人,雖如風(fēng)蝕殘年,骨瘦嶙峋,但思維清晰,言語依舊清亮,說起往事時而哽咽流淚,時而朗聲大笑……特殊的母子情一定也是她心底最寶貴的珍藏。</p><p class="ql-block"> 2009年秋,年已九旬的媽身體每況愈下,各部位的機(jī)能都明顯衰退,與她幾次相見,她都表露出媽不行了的意思,并執(zhí)意要回家,這是老人們?nèi)~落歸根的傳統(tǒng)。姐便叫回外地的弟媳把媽接回老家。</p> <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和媳婦又回去看她,當(dāng)時在家照顧的弟媳剛剛出門,躺在床上的媽看見我倆,掙扎著要打招呼,可沒力氣;我們不讓她動,可她有點煩燥不安,指著身下微弱地說“臟…臟…”媳婦撩開被子一角,一股難聞的氣味直撲鼻腔;她的臀下一攤搪便粘糊糊的搪得床單、身體背部都是,一只手上也粘著抹得被子上也是。我和媳婦趕忙找來衛(wèi)生紙,用臉盆兌上溫水,給她擦拭。媽試圖拒絕我們,她臉上痛苦而難為情,但又無奈。我知道她一直是個開朗樂觀,千辛萬苦也不再人前示弱的人啊。我就說,媽,我倆是你的兒子兒媳,我和兒子小時候都是您為我們擦屎刮尿,現(xiàn)在就該是侍候您的時候啊……就讓我們盡盡孝心吧!媽不再推絕,我翻動她的四肢和身子,配合媳婦擦洗污物,看她被白癜覆蓋成粉色的肌膚,觸摸她如干柴的軀體,百感交集,悲從中來:這就是養(yǎng)育滋潤我生命乳液的源頭啊,這就是溫暖我擁抱我的港灣啊,這就是呼我喚我寵我親我勝過親生的媽啊,你哪么堅強(qiáng),豁達(dá),美麗,與我相伴五十余載的母子緣難道就這樣撒手分別嗎?……心里涌上如潮的酸楚,不禁淚眼婆娑;看媽時,她深陷的眼窩也漫溢著淚水,面露一絲不甘和無奈……</p><p class="ql-block"> 此時,我意識到,媽的生命之燭即將燃盡……這是上天的安排還是心靈的契合,感謝上天和媽給我一個最后的感恩報答的機(jī)會,這也是母子最后一次的互動和交流…… 那天我們又多陪了一段時間,一直看著她安然睡去才離開。果然,這竟成為與媽最后一次的訣別。</p><p class="ql-block"> 次日,公元2011年12月2日(農(nóng)歷十月初七)上午,早上從湖南趕回的弟弟打來電話:咱媽剛剛走了……</p><p class="ql-block"> 幾年前己送走了父母親,此時又一位最親的人還是離我而去。我和媳婦在以淚洗面的哀病中仍以親子的身份或甚于普通母子的情感為她披麻戴孝,送她入土為安。</p> <p class="ql-block"> 媽在幾十年里,一直對兒女囑咐,我一生和你伯不合,死后不許和他合葬。但在臨終前不久,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這與她晚年也信奉菩薩有一定關(guān)系。她說,為了后輩人過得好,合葬就合葬吧。</p><p class="ql-block"> 在永訣的日子里,在腦海里,睡夢里常浮現(xiàn)媽的音容笑貌,常憶起相處的片斷,猶聽到幾十年前多少次的場景:鄰居問媽,你這么親這個娃兒,你死了他會不會給你的墳頭點張紙(錢)?媽摟過我笑問,乖,會不會?我很討厭這個話題,只說,媽不會死!</p><p class="ql-block"> 而今,媽已作古十二個春秋,每年除夕或初一,我們夫妻倆都會來到媽和伯的墳前,燒紙祭拜。今年除夕上午,我們攜兒子兒媳,孫女孫子為媽伯二老祭祖,我告訴孫女孫子這里邊住著你們另兩個老爺老奶,她們撫養(yǎng)過爺爺和爸爸,永遠(yuǎn)不能忘記他們。兩個萌寶學(xué)著認(rèn)真又稚拙地行了四個跪拜叩頭之禮。</p><p class="ql-block"> 墳塋旁白桐干渠清流靜淌,如同源源不盡的生命乳汁滋養(yǎng)一方土地生靈;堤岸柏樹肅穆,楊柳依依,見證一段人間的凡人真情;田野里麥苗起勢,垅上草芽初萌,肇示四季輪回,道法恒常;青煙裊裊,紙錢翩翩……寄托著無限哀思……</p><p class="ql-block"> 我想,此情此景,安息于天堂里的媽和伯是能夠聽得見、看得到的。</p><p class="ql-block"> 2023.03草</p><p class="ql-block"> 清明節(jié)改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