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住所在樹湯路康光溫泉,樓盤由1號樓和2號樓組成,總共十七層,B1是地下停車場,能停七八十輛車,電動車和自行車另辟一角停放。</p><p class="ql-block">業(yè)委會雇了兩個農(nóng)民工管理停車場,業(yè)主們把地下停車場叫地庫,把管理地庫的人叫地下人。</p><p class="ql-block">兩個地下人兩班倒,日班和夜班各12個小時。</p><p class="ql-block">地下人的工作環(huán)境風(fēng)吹不到雨打不著,日月星辰白云飄悠見不著,雞鳴犬吠鳥語蟬噪聽不著,花紅柳綠樹葉飄飛瞅不著。地庫日夜亮著日光燈,晨曦正午傍晚陰天艷日也沒明顯的差別。</p><p class="ql-block">地庫的通風(fēng)設(shè)備靠兩臺排氣扇,杯水車薪的通風(fēng)效果聊勝于無。</p><p class="ql-block">在地庫里呆久了,橫行多少步,豎走多少步,拐彎抹角多少步,地下人會記得八九不離十。</p><p class="ql-block">地下人只認得車,看不清車上的人。車子進入地庫往自家的車位駛?cè)?,車輛行駛的震動在地庫里轟鳴作響,車子留下的尾氣味道不好聞。據(jù)專家介紹,汽車尾氣中含有一氧化碳、氧化氮,尤其是含鉛汽油,對人體的危害更大。</p><p class="ql-block">至于地庫的空氣指數(shù)是否有損人體健康,地下人顧不上考慮這個問題。若考慮這個問題,地下人盡管卷鋪蓋走人。來當(dāng)?shù)叵氯说拇蠖家粺o技能二無保障三無家底,要自食其力,當(dāng)個地下人還是個不錯的選擇,因此地下人崗位不缺人力資源。</p><p class="ql-block">地下人老楊,河南人,六十八歲,五年前老伴過世,一兒一女都在榕城打工,收入低,除去房租及日常生活用度外所余不多。都說窮家難當(dāng),家里多一雙筷子多一塊碗就多一份開支。兒媳要他幫著接送上學(xué)的孩子,口袋卻是癟癟的,伸手向兒子要零花錢,兒媳婦的臉上就掛不住了。于是,他就當(dāng)了地下人,月收入1800元。地庫隔一小爿房間,放得下一張床一張桌,有門沒窗,陰雨天地面潮濕,時間住久了,易得風(fēng)濕病。</p><p class="ql-block">地庫免費提供地下人的生活用電,幾塊木板搭成一個簡易的灶臺。一個電磁灶、一個電飯煲、幾塊碗、幾個裝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油膩膩,臟兮兮的,但這不影響老楊煮出香噴噴的飯菜。</p><p class="ql-block">老楊的飯量大,一餐一大碗盛得冒尖的干飯,半斤的豬前腿肉、兩個土豆、半個洋蔥、一頭大蒜炒成一大盤,牙口好吃嘛嘛香。</p><p class="ql-block">吃魚吃草魚、鰱魚,煮成一鍋麻辣酸菜魚,香味兒彌漫了半個地庫。</p><p class="ql-block">吃米吃超市做活動時的促銷米,青菜不買新上市的,哪種便宜吃哪種,但必須是新鮮的。</p><p class="ql-block">穿衣更不用花錢,兒子穿過的舊衣給他穿正合適,冬有棉襖夏有單衣,兩三套即可。</p><p class="ql-block">手機是諾基亞老人機,電池耐用,聲音也大,偶爾與兒女通個電話,報個平安。</p><p class="ql-block">窮人家過日子有窮人家的過法,食不在精,裹腹即可;衣不在華,遮體即可;鞋不在貴,適腳即可;錢多任性花,錢少摳著花。</p><p class="ql-block">這樣緊巴貼巴地過著日子,一個月也能剩下四五百元,春節(jié)回一趟老家便傾囊而盡。窮,回家都回不起;窮,幾乎沒什么朋友;窮,在人前說話不算話;窮,是貧與賤的組合體;窮,日子粗枝大葉地過,得過且過地過,過了今天不想明天地過。</p><p class="ql-block">有的業(yè)主憐其生活清苦,偶爾也給他一些東西,但大多數(shù)給的是家里用不著的東西和快過期的食品,老楊一概婉言謝絕。窮,遇貴不犯賤;窮,呼氣吸氣與富人沒什么兩樣,老楊沒有傲氣卻有傲骨。</p><p class="ql-block">老楊說他當(dāng)?shù)叵氯瞬挥X得苦,村子里比他更苦的還大有人在。人這一輩子,錦衣玉食過一輩子,粗茶淡飯也一輩子,當(dāng)人上人也好,當(dāng)人下人也罷,到了火葬場還不是一個樣?</p><p class="ql-block">老楊干了一年多的地下人就卷起鋪蓋走人了。他說老寒腿住陰濕的地下室久了,愈發(fā)的疼痛不已。</p><p class="ql-block">臨走那天,我和老周一起遛狗時碰上他。</p><p class="ql-block">老楊主動向我們打招呼,他說:“周大哥,我要回河南老家去了,村里有幾位老哥都陸續(xù)回家了。我想家了,趁著腿腳還靈活,還能往地里刨點食。這幾年手頭也積攢了一點小錢,買點油鹽醬醋茶,也夠撐上幾年。哪一天干不動了,一堆黃土埋了我,這一輩子也就拉倒了?!?lt;/p><p class="ql-block">老周說:“老楊啊,人遲早要葉落歸根,我很贊成你回家?!?lt;/p><p class="ql-block">我插話道:“到你干不動的時候,叫你的兒女回家為你養(yǎng)老送終?!?lt;/p><p class="ql-block">老楊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那飽經(jīng)滄桑的臉,深深淺淺的皺紋有如刀刻一般,透著力度和被歲月浸染的痕跡。</p><p class="ql-block">他說:“大妹子,這事想都甭想,他們回家也沒個活路。我們村種水稻,谷種、化肥、農(nóng)藥、代耕費都需要錢,種一畝地的成本在六七百元左右,除去成本,一畝水田的收入在600元左右,種地剩不了多少錢,而且大部分土地都讓種糧大戶承包了。在我們老家,孩子上學(xué)、日常開銷、人情往來,哪一樣會少花錢?不出去打工,男的連老婆都沒得討,姑娘一長大都往沿海一帶的城市打工,隨便找個人家嫁了都比呆在村子里強。年輕人都走光了,村里沒人氣,老人的晚景哪,那叫一個慘字!”</p><p class="ql-block">我和老周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是好。</p><p class="ql-block">老楊走后,馬上又有一個四川口音的老許當(dāng)了地下人,干上一年多也走人了。后來,業(yè)委會往地庫里安裝了好幾個攝像頭,地庫再也沒有地下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