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云南半開</p><p class="ql-block"> 1979年冬春交替之時，中南區(qū)（為避免被核彈一窩兒端，我們總參三部第七局從南到北分為了七大塊——羊街訓(xùn)練隊、南區(qū)、中南區(qū)、中區(qū)、農(nóng)場及中學(xué)、北區(qū)和902衛(wèi)星地面站——猶如羊糞蛋一樣散落了大幾十公里）二處的小伙子們突然谷丙轉(zhuǎn)氨酶集體升高。當(dāng)年，正常值是80以下，而我們普遍高達200～300。此情況瞬間就驚動了處、局兩級領(lǐng)導(dǎo)，軍令立下：一律半休——上午上班，中午以后休息……</p><p class="ql-block"> 一下子，我就不知道下午和晚上該干什么了。先前全天上班，晚上也多在辦公室，有工作就干，沒有就讀書看報，這已是融化在血液里的習(xí)慣和落實在行動上的自覺，每天在辦公室工作學(xué)習(xí)十小時以上是常態(tài)。一連幾天，午休起來，我都是看兩小時英文書，再就是烤太陽（云南話，曬太陽）盼晚飯——混吃等死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一日，我正在宿舍讀英文版的《圣經(jīng)》，斜對面屋的鄰居敲門，我那書還沒來得及藏，他就推門而入。集體宿舍歷來不設(shè)防，晚上睡覺也不插門。急于藏書，那是因為書的來路不正且<span style="font-size:18px;">《圣經(jīng)》還是禁書能</span>引來事端。來人已站在屋內(nèi)，書是無法藏了，我索性就大方地丟于床頭。好在他是約我外出散步，對書并無興趣。我欣然接受，又約了幾人便一同下樓。</p><p class="ql-block"> “貓街”是我們的目的地。云南的集市叫“街”，發(fā)gai音，而且多以生肖命名，如貓街、狗街、羊街、馬街……趕街就是趕集。</p><p class="ql-block"> 沿著小路，順著田埂，我們時而大呼時而小叫，魚貫而行，確也愜意。</p><p class="ql-block"> 說話間貓街就到了，不逢街又是下午，主街門可羅雀。在路邊的廁所方便了一下，出來竟不見了同行人，我喊了兩嗓子也無回音。正合我意，獨行！抬眼一看，見到了不遠處的供銷社，我便徑直過去。</p><p class="ql-block"> 門正對落日，我進去后一時竟看不清室內(nèi)的擺布，隱約間只發(fā)覺一個人蹲坐于角落，正咕嚕咕嚕地吸著云南特有的水煙筒，煙燃的光亮一閃一閃的……我走過去，他沒動地方，只把嘴從煙筒上抬起，問了句：“買啥子？”云南話，我聽不全，不過這句，懂了，就答：“參觀”。他投來一笑，又把嘴堵在煙筒上繼續(xù)咕嚕。</p><p class="ql-block"> 眼睛適應(yīng)了，我打量起他的家當(dāng)：搖搖欲墜的貨架上歪七扭八地扔著些許卷煙，最貴的是兩毛多的金沙江，火柴不少，多是大包裝的，還有針頭線腦和幾瓶酒；柜臺上有幾匹白布黑布花布；放鹽巴的缸里有半缸存貨，兩只煤油桶摞起來，表面落滿灰塵看上去油膩膩的……</p><p class="ql-block"> 他示意我過去，還把水煙筒遞給我。這玩意，我雖沒試過，卻也接了。與他并排蹲下，我研究起水煙筒——竹制的，里面掏空，裝了水，直徑十來公分，長度約40厘米，下方大約四分之一處嵌著一根食指粗的空心細竹，用來插點燃的香煙……</p><p class="ql-block"> 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支。他急急地接過，忙不迭地夾在耳朵上又摸出火柴，劃燃為我點煙，煙著了，又開始教我如何使用水煙筒。</p><p class="ql-block"> 遵最高指示，我把紙煙插進細竹，將鼻子和嘴巴堵在煙筒上，用吃奶的氣力猛然一吸——頓覺肺里一陣劇痛，鼻涕眼淚頓飛。我一邊把煙筒還予他一邊劇烈咳嗽著，心里暗罵——這廝害我不淺！他呢，不接煙筒，忙為我捶背……</p><p class="ql-block"> 好一番折騰后，我倆繼續(xù)蹲著閑聊。話題不著四六，因為他說的，有些我聽不懂。邊聊我邊打量他，膚色是云南老鄉(xiāng)特有的那種黑中透黃黃中泛紅，眉宇周正，一張國字臉，黃牙——水煙筒的恩賜？……</p><p class="ql-block"> 他猛然問我要不要銀元，“銀元”二字他說了幾遍，我問了幾回，卻還不得要領(lǐng)。他起身從裝錢的匣子里取出來兩枚黑乎乎。我湊上去接過來，又走到門口借著落日最后的輝煌定睛一看，只見：正面有云南省造、庫平三錢六分的字樣，背面是一條不倫不類的龍。在我的認知里，銀元多是一元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洪常青給過吳瓊花小毫子，小豪子該是一角或兩角的，這是我對非一圓銀元的僅有認知。庫平三錢六分表明這對黑家伙是半圓——頭回見啊！我學(xué)著電影里的動作，猛地在銀元上一吹然后放到耳邊認真聽！如此這般，并不是懷疑銀元的真?zhèn)?，而是表演，做出懂行的架勢…?lt;/p><p class="ql-block"> 他拉下我耳旁的手，繼續(xù)絮叨。這回他講得慢，我聽得全神貫注，而且不懂立即問，終于搞懂了他的兩重意思：</p><p class="ql-block"> 其一、云南一直窮，民窮，官家也窮。官家窮，無力大肆鑄造一元銀幣；百姓窮，能使用一元銀幣的少，即使官家能造，用處也有限。所以，清末民初云南當(dāng)局鑄造的都是<span style="font-size:18px;">半開</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半圓銀元的</span>俗稱）和小毫，且含銀量還低于當(dāng)時的官定標(biāo)準。</p><p class="ql-block"> 其二、農(nóng)村供銷合作社負責(zé)收購散落在民間的銀元，比價：1塊銀元兌2.5元人民幣。這位仁兄遇到的問題是，收上來的銀元無法上繳，原因是上級供銷社十天半個月才有人下來送一趟貨，順帶結(jié)算并收走銀元。這樣，收上來的銀元就成了這位仁兄的負擔(dān)——無法及時交上去，只得天天帶著上班下班、下班上班。</p><p class="ql-block"> 明白了，他怕麻煩，要我把那兩枚換下來。猛然間，我聯(lián)想起小時候姥姥的話——從清朝末年到整個民國時期，一塊銀元都能買下一袋子洋面（姥姥把白面叫洋面）！我終于打定主意——備戰(zhàn)備荒……</p><p class="ql-block"> 遠遠的傳來呼喚聲，我與他道別，尋聲而去……</p><p class="ql-block"> 后來，貓街這小小的供銷社我又光顧過兩次，卻都無功而返。不過，那張國字臉又給了我個新忠告——去村里！</p><p class="ql-block"> 此后，一連多日的下午我都“上山下鄉(xiāng)”“訪貧問苦”。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修養(yǎng)期間我收下了十多枚云南“半開”，還有一枚“唐頭”（云南軍閥唐繼堯頭像的銀元）。每有收獲，我都洋洋得意，習(xí)慣性地吹起口哨：</p><p class="ql-block">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p><p class="ql-block">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p><p class="ql-block">拿塊銀元在手上……</p><p class="ql-block">還有一陣口哨隱約在吹響……</p><p class="ql-block"> 羅茨壩人窮、很窮，卻是我機制幣收藏的啟蒙人。</p><p class="ql-block"> 2022年7月1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