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回憶系列之十四</p><p class="ql-block"> 鐵窗百日 </p><p class="ql-block"> 作者 毛屯村人</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游街示眾的卡車在菏澤城里主要的街道上轉(zhuǎn)了一圈,沿解放街向南,在菏澤縣看守所大門外停下來??词厮诔悄祥T里,南北大街東面。一片灰暗的磚瓦平房,看上去和周圍的民房沒什么兩樣。只有圍墻上的鐵絲網(wǎng)和墻角高出來的崗樓表明,這不是一般人呆的地方。鐵大門緊閉,門南邊的垛子上掛著牌子,上寫“菏澤縣看守所”,白底黑字。</p><p class="ql-block"> 車廂后頭打開,我從車上跳下來。一直站在身后陪游的士兵仍然抓住胳膊,押著我走進看守所院子里。兩個穿便衣的人迎上來,一個黑黃臉,稍長;一個白臉,年輕。兩個人都面目兇惡,大聲命令:“蹲下!”我們五人蹲成一片。白臉拿來一個本子,開始點名:“郭志杰!”我答應(yīng)一聲,有人從背后給我解開繩子,又酸又疼的雙臂一時反而更疼了,兩手腫脹有些發(fā)紫。我輕輕地搓著手,小白臉把本子遞給我,說:“簽名!”我看了一眼,是一張拘留證,蓋著菏澤縣公安局的印章,中間幾行小字因天色已晚看不清楚。我簽上名字,立刻有人推我一把:“走!”我跟著走進東邊的屋子里,往左拐,昏暗的燈光下看得出是走廊,兩邊是房間門。走了幾步,領(lǐng)著的人在左邊一間門前停下,嘩嘩啦啦打開房門,把我推進去,又嘩嘩啦啦把門鎖上,腳步橐橐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屋子里的燈光更加黯淡,我的眼睛一時不適應(yīng),看不清楚。一片昏黑中,模模糊糊覺得有幾個人影站起來又坐下了,但沒人說話。空氣污濁,充斥著尿騷味。我在門口站了幾分鐘,才看清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空蕩蕩的,床鋪、桌椅、板凳什么都沒有。斜對著門的地方坐著三個或四個人,好像坐在地上,仔細看是坐在地鋪上,身后靠墻的地方是卷起來的鋪蓋卷。難聞的尿騷味來自墻角的一只尿桶。</p><p class="ql-block"> “坐下吧!”那幾個人中的一位對我說。</p><p class="ql-block"> 我沒搭腔,看看地方,只有正對著門的地鋪上是空的,走過去坐下。一個人往我這邊挪了挪,瞅瞅我的臉,小聲問:“恁么年輕就進來啦!偷別人東西?”</p><p class="ql-block"> “沒有?!?lt;/p><p class="ql-block"> “把人家閨女搞大肚子啦?”</p><p class="ql-block"> “你胡說啥你?”我沒好氣地說。</p><p class="ql-block"> “那是為了啥?”</p><p class="ql-block"> 我扭過臉去,不再搭理他。心想,老子是因為革命革到監(jiān)獄里來的,那樣問我,不是侮辱人嗎?</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晚,我和衣躺在地鋪上,既沒有晚飯,也無鋪蓋??词厮锿盹埑缘迷?,我進來時時間已過。在押人員的衣服鋪蓋都是家里人送來,我沒人給送。但我既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躺在那里閉上雙眼,毫無困意,思維跳躍式的飛來飛去。首先想到的是下午發(fā)生的場景:批斗會,捆綁,游街;由此發(fā)散出去,想起第一張大字報,“九一六”靜坐,去北京串聯(lián);想到濟南“山工聯(lián)”、山大主義兵和職工俱樂部的聲討會。最后,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想到如果他們得知消息,一定會傷心欲絕,我心里悲涼起來。</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開始那幾天,我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人生場景變化過于劇烈,雖然思想上有所準(zhǔn)備,但是,從轟轟烈烈的運動到忽然關(guān)在黑屋子里,我一下子適應(yīng)不過來。我在想:這是真的嗎?革命真的革成“反革命”了。工作組剛給平了反,秋后算賬這么快就來了。這到底是為什么?思來想去,我弄不明白,理不出思路。</p><p class="ql-block"> 同屋的幾個犯人可能平時過于寂寞,對我這個剛來的年輕人有些興趣,時不時表示一下關(guān)心。比如借給我手紙用;問我餓不餓?說過幾天就好啦,餓透你就不覺餓了。我厭惡他們,認為他們是真正的犯人,而我是受迫害的革命者。后來慢慢了解到,這幾個人還真是罪惡累累的刑事犯。</p><p class="ql-block"> 那個湊到跟前問我怎么進來的家伙姓王,年紀約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白凈,一雙滴溜溜轉(zhuǎn)的小眼睛,給人難以捉摸、詭詐的感覺。他是個還鄉(xiāng)團,曾殺害過幾名農(nóng)會干部及其家屬,解放時逃往邊疆地區(qū),改名換姓隱藏下來,十多年后終于被追捕到案。當(dāng)時案子已到法院,正在等待判決。他穿一件大棉背心,走路有點弓腰,我總把他和座山雕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個方臉大個子,四十多歲,長得很壯實,姓郭,是個慣偷,已經(jīng)被抓過幾次了。這次是盜竊時被主人發(fā)現(xiàn),搏斗中將人打死,案子還沒有起訴。王郭二人曾因小事發(fā)生爭執(zhí),郭慣偷面目兇惡,出言嚇人,說“要不是在這里,我弄死你!”王還鄉(xiāng)團只好甘拜下風(fēng)。還有一個人一天到晚不聲不響,坐在那里發(fā)呆,姓什么犯了什么事都忘記了。</p><p class="ql-block"> 和這樣幾個人關(guān)在一個屋里,我很心煩,當(dāng)然毫無辦法,只好和他們保持距離。好在沒過幾天,就有新進來的人分到這個號里來,而且和我是一個案子,都是“八一八”派的戰(zhàn)友,我不再孤單。</p><p class="ql-block"> 我之后第一個進來的是菏澤縣李村公社教師劉甦,罪名是“八一八”在李村公社下屬組織的頭頭,“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他是菏澤城里人,一九五六年山東教育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先后在濟陽一中、博興三中等處教書。一九五八年反右補課時被補打成“右派”,三年后摘帽,調(diào)回原籍到李村公社完小當(dāng)老師。文化革命興起,他沒有接受教訓(xùn),帶頭成立群眾組織批斗當(dāng)權(quán)派,奪公社黨委的權(quán)。鎮(zhèn)壓黑風(fēng)刮到李村,他首當(dāng)其沖,被誣為“老右派,新反革命”抓進來。</p><p class="ql-block"> 我沒去過李村公社,不了解那里的造反派組織,原來不認識劉甦。他告訴我,“八一八”被打成“反革命組織”后,所有造反派組織都垮了,不管和“八一八”有沒有聯(lián)系,統(tǒng)統(tǒng)被當(dāng)成“反革命”。保皇派又復(fù)活了,當(dāng)權(quán)派猖狂起來,到處在抓人,游街,批斗。</p><p class="ql-block"> 幾天后,菏澤師范體育老師李廣云被逮進來。他是鄆城縣隨官屯公社王兵馬集人,山東師范學(xué)院體育系畢業(yè),專業(yè)是籃球。李廣云走進牢房門,一米八的高個差點碰到門框,一臉的茫然,罪名是師范造反派紅衛(wèi)兵的黑后臺。之前我在地專招待所聯(lián)絡(luò)站和他有過接觸,算是認識。</p><p class="ql-block"> 后來又有兩三位農(nóng)民,因為造大隊干部的反被打成“反革命”關(guān)進來,他們都是被干部們的家族勢力扭送到派出所,由派出所押送到看守所的。農(nóng)民受城市文化革命的影響起來造反較晚,活動范圍主要是在本村和本公社里,對縣以上全局影響不大。抓為首分子關(guān)起來目的是殺殺他們的威風(fēng),摧垮造反派的力量。他們只坐了十幾天到一個多月的牢就放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五六名政治犯再加上三個刑事犯,我們這間不大的囚室人滿為患了。睡覺時空間已顯得擠巴,臉朝上躺著剛能躺下,側(cè)身蜷腿就會頂在別人身上。不只我們這個號,所有的牢房都滿了,這在放風(fēng)時就能感覺到。由此可見,外面的鎮(zhèn)壓已經(jīng)瘋狂到什么地步!</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在被關(guān)進南門里之前,我對看守所的情況一無所知。知道人犯了法會“坐公安局”、“蹲監(jiān)獄”,但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樣子。親身體驗了之后我才明白,這是個設(shè)施簡陋、環(huán)境惡劣,不把“犯人”當(dāng)人待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菏澤縣看守所是一片老舊的磚瓦平房,大門在西南角,朝向解放大街。它從西向東分為三部分。西部進來大門是辦公區(qū),有一個南北長的小院子。南頭的南屋是看守們的辦公室,西邊幾間是預(yù)審室,公檢法提審在押人員的地方,北屋是伙房。牢房在中間,是共有一個大屋頂、類似一層樓的大平房,十字型的走廊兩邊大約有二十多個房間。南北走廊的兩頭是封閉的,東西走廊的西頭通往辦公區(qū)院子,東端通向東部放風(fēng)區(qū)。放風(fēng)區(qū)三面高墻,墻上拉著鐵絲網(wǎng),墻角是崗樓。北部是廁所,南部是活動空地。</p><p class="ql-block"> 我的牢房編號十五,在南北走廊的最西北角,是兩小間西屋。房門開在南間東墻,通往走廊;后墻朝西開有兩個窗戶,窗外就是辦公區(qū)的院子。房間東西寬約三米多,南北長約五米多,和伏契克住過的二六七號牢房大小大概差不多:“從門口到窗戶七步,從窗戶到門口七步?!保ㄗⅲ┪葑永锇资覊Πl(fā)黃,水泥地潮濕發(fā)黑,木窗油漆斑駁??课鲏σ涣锏劁?,席子下面是草苫子,薄薄的一層,和直接睡地板差不多。屋東北角的尿桶,是不放風(fēng)時方便用的。其他再無什么東西,簡陋的條件連農(nóng)村的貧困戶都不如。</p><p class="ql-block"> 牢房里沒有暖氣空調(diào),冷暖全憑氣溫自然調(diào)節(jié)。冬季天氣寒冷,窗戶緊閉,室內(nèi)空氣污濁,尿騷味熏人。天氣炎熱時,在押人員脫掉上衣,光著脊梁坐牢。房間雖有窗戶,但不經(jīng)警衛(wèi)人員批準(zhǔn)不能隨便打開。</p><p class="ql-block"> 看守所不提供衣服被褥,在押人員須要自帶。往往是人先進來了,家里再送衣服被褥來。有的家屬不知道這樣做,看守所還要想法通知。我進來的第二天,看守嘩嘩啦啦打開十五號牢房的門,扔進來一個包袱,說:“郭志杰!家里送的衣服?!蔽医忾_一看,是一床被子。我知道這不是我的東西,也不是家里送來的,是關(guān)心我的同學(xué)們把自己的被子送來了。我已經(jīng)有三個月不在學(xué)校里住,被褥雜物早不知哪兒去了;家里人不可能這么快知道我的情況。我之所以說嘩嘩啦啦地開門,是因為看守把所有房門的鑰匙拴成一串,牢房的門上是鐵鏈?zhǔn)降拈T吊,掛大鐵鎖,開關(guān)時互相碰撞響聲很大。開一個號的門,整個走廊里都能聽見動靜。</p><p class="ql-block"> 牢房里沒有水管,既不能洗臉?biāo)⒀?,更不能洗衣服,多?shù)人只好不洗不刷。個別受不了的,放風(fēng)時在水龍頭下洗一把臉,再接一杯涼水帶回房間,第二天早晨用。衣服一直穿到換季時,才讓家里人拿走洗。如果你要洗,只能在放風(fēng)的十幾分鐘里,抓緊洗一下,涼在院里的鐵絲上。洗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p><p class="ql-block"> 坐牢人的衣服鋪蓋要自帶,一日三餐卻不能讓家人送來,牢飯是國家出錢供給的。不過,看守所的伙食實在是太差勁了。早、晚飯每人一碗稀粥,一個高粱、玉米、地瓜干混合面窩窩頭;中午一份炒青菜,一般是大白菜、辣蘿卜、胡蘿卜、菠菜什么的,再加窩窩頭。大白菜有一股腐爛或凍壞的味道,辣蘿卜帶著皮上的黑斑下鍋,說是炒菜實際是水煮加鹽,難見幾滴油星。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一次素餡包子,或者炒菜里有點肉片,見點油水。且不說質(zhì)量差,關(guān)鍵是量太少。沒有一個人能吃飽,沒有一頓飯能吃飽,人人一天到晚饑腸轆轆。雖然餓不死,個個面白肌瘦,明顯地營養(yǎng)不良。饑餓是一種長期的痛苦折磨。</p>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看守所里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早晨大約六點多鐘,在走廊里值班的衛(wèi)兵一聲喊:“起床!”在押人員從地鋪上爬起來(應(yīng)該喊“起鋪”,不是“起床”),卷起自己的鋪蓋靠墻放好,排成一排坐在地鋪上。七點多吃早飯,十二點午飯,下午五點多晚飯,都是炊事員老趙推著車子送到門口,每人一份。飯后都要坐在地鋪上。上午十點和下午三點左右,各有一次放風(fēng)。房間輪流打開,不同房間的人互相并不交叉,每個房間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大約晚上九點左右,衛(wèi)兵又一聲喊:“拉鋪!”犯人們攤開鋪蓋,躺下睡覺。房間里電燈整夜不息,方便衛(wèi)兵監(jiān)視各號情況。</p><p class="ql-block"> 在押人員一天到晚在地鋪上坐著,比寺院的和尚們修行打坐的時間都長,坐就是日子。沒有書籍報刊,沒有廣播。原來設(shè)想帶毛選四卷來,在囚室里學(xué)毛選過于天真。真帶來也會被看守沒收,不會讓你閱讀的。室內(nèi)禁止互相交談,禁止走動,未經(jīng)允許不準(zhǔn)大白天睡覺。說是叫人反省罪惡,你坐在那里到底想什么誰也不知道。開頭幾天我還想這想那,慢慢地我什么都不愿想了,天天饑餓加無聊,昏昏欲睡。</p><p class="ql-block"> 我只有十九歲,正是活蹦亂跳的年齡。整天坐在那里,不出屋門,連走動也不行,不只感覺上非常痛苦,身體也受不了。開始關(guān)節(jié)和肌肉酸疼,慢慢變得麻木,后來好像不能活動了,一動渾身酸痛;甚至不會活動了,放風(fēng)時走路都覺得不會走,腿腳不協(xié)調(diào)了。不只身體,隔斷信息,禁止交談的惡果是思維遲滯,時間長了人會變傻。失去自由對一個人的摧殘是極為嚴重的。</p><p class="ql-block"> 相比于整天坐著不動,饑餓對我的折磨更難忍受。十九歲的我正是飯量大特別能吃的時候,每天三頓那幾個不大的雜面窩窩頭,兩碗稀湯一點青菜,合在一起一頓吃掉都難說吃飽。我從早到晚整天都在饑餓中,餓得胃疼,餓得心焦,越餓越想什么東西好吃,越想越餓。雖然我在五九、六〇年挨過餓,但那時總算還有糠秕、樹皮、野菜填充肚皮,現(xiàn)在連涼水西北風(fēng)都沒有(窗戶關(guān)著風(fēng)進不來),饑餓難耐的感覺更甚。正象那幾個刑事犯所說,餓透了,過一段時間就不覺餓了,后來饑餓的感覺不那么難受了。胃神經(jīng)好像已經(jīng)麻痹,再餓肚子也不咕咕叫了。</p><p class="ql-block"> 除了遭受惡劣的物質(zhì)環(huán)境的磨難,我們還要面對一些兇惡而又冷酷的人,他們是看守所的管理人員、衛(wèi)兵和提審官。這些人對待在押人員是冷漠的,苛刻的,毫無人道可言。衛(wèi)兵還好一些,他們都是年輕的士兵,每天荷槍實彈,不是把守門口,就是在走廊里巡邏,透過房門上部的小窗觀察屋內(nèi)的情況,看到不遵守規(guī)定的人便大聲斥責(zé)。最壞的是看守所的工作人員。一個是所長王某某,我剛來那天在院子里見到的黑黃臉,外號王胖子,面目兇狠,態(tài)度惡劣,把在押人員當(dāng)成他可以隨便欺辱的奴隸。一個是干事任某某,個子不高,三十多歲,白凈紅臉。模樣看上去并不兇惡,但是整天眉頭緊皺,冷眼看人,一副陰險狡詐的樣子。還有一個炊事員老趙,一天三頓飯都會見到他,除了“開飯!”“給你!”“拿走!”幾個短句,從不多說,而且面無表情。</p><p class="ql-block"> 基于我的親身體驗,我對任干事的印象極為惡劣。有一天,他嘩嘩啦啦打開房門,把我叫出來帶到他的辦公室,就是辦公區(qū)的南屋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因為他只是一名看守,不是公檢法人員,沒有權(quán)力提審我。任干事坐在辦公桌后面,讓我坐在桌前的一只矮凳上。他開口就嚴厲地問我:“你們?yōu)槭裁捶磳夥跑??”我說:“我們不反對解放軍,我們反對衛(wèi)戍區(qū)鎮(zhèn)壓革命群眾?!彼麣鉀皼暗卣f:“什么革命群眾?反革命!”我說:“山工聯(lián)不是反革命?!彼麗懒?,離開桌子走到我身邊,一腳把我踹到地上。我咬咬牙,起來重新坐到凳子上。不管他再說什么,我一言不發(fā)。</p><p class="ql-block"> 我在看守所的三個多月中,真正的提審只有兩次,而且過程簡單。一次是在被關(guān)進來十多天后,一位公安處的人來提審我,就在大門北邊的一間預(yù)審室里。那人長什么樣我已忘記,只記得他問話的語氣聲調(diào)有點裝腔作勢。他問:“你們和山工聯(lián)有什么聯(lián)系?”我答:“沒聯(lián)系。”問:“沒聯(lián)系為什么支持它?”答:“我知道它是造反派,不是反革命組織。”審問者提高了聲調(diào):“不要頑固不化,老實交待!”我不理他。停了一會,又問:“你們是怎么陰謀策劃反軍亂軍的?”我答:“我們不反軍亂軍?!彼牧俗雷?,吼道:“在職工俱樂部開大會聲討衛(wèi)戍區(qū)不是反軍亂軍嗎?”答:“我們不同意衛(wèi)戍區(qū)把群眾組織打成反革命?!彼麣鈽O了,警告我:“頑抗下去,死路一條!”只好收場。</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的提審官是檢察院的尋玉光。尋是膠東人,大高個,大臉,聲音洪亮。他是檢察院里較早關(guān)注文化大革命的人,“八一八”殺向社會后曾和他有過接觸,我個人也和他交談過,互相認識。檢察院的保守派認為他是造反派,其實他只是有傾向性,并未參加什么組織。尋玉光把我叫到預(yù)審室,態(tài)度溫和。他問了我?guī)讉€與“山工聯(lián)”和山大主義兵聯(lián)系的問題,又問了與軍分區(qū)的關(guān)系怎么搞糟的,不象審問象調(diào)查。回到牢房我反復(fù)思考,尋的問話是什么意思?我估計他并不是要落實罪狀懲治我,而是想厘清事實,看看外面大肆攻擊“八一八”的“反革命罪狀”到底真假如何。</p><p class="ql-block"> 后來的兩個多月直到出獄,再無人過問我的案子。這股逆文化革命潮流而動的勢力,趁濟南“一·三一”之機整“八一八”,打了“反革命”抓了人,把造反派搞垮,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案子最終怎么結(jié)局沒了興趣。何況四月一日中央針對安徽鎮(zhèn)壓群眾事件發(fā)出五點指示,不準(zhǔn)將群眾打成反革命,不準(zhǔn)亂捕人;山東開始反逆流。鎮(zhèn)壓者感受到政治風(fēng)向的變化,底氣已經(jīng)不足。</p> <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我和莊道君等五人進來后,被分別關(guān)在不同的監(jiān)室里,互相都不知道誰在哪個屋。有一天,開始放風(fēng)了,還沒有輪到我住的十五號。知道這時衛(wèi)兵會退到大門口去把守出口,不在走廊里,我從地鋪上站起來,在屋子里走動,活動一下腿腳。走到門后,我從門上小窗不經(jīng)意地往走廊里看了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道君正提著尿桶,和另一個人一起從北向南走過去。他沒抬頭,不知道我在門后看他。我一陣驚喜,知道他在走廊北頭東北角的一號牢房里,是一間的小號,兩個人,和十五號錯對門。但是,離得再近,我們也無法交流。</p><p class="ql-block"> 在看守所里我還見過韓體現(xiàn)。一天放風(fēng)時,我從走廊里走過,見體現(xiàn)雙手銬在背后,蹲在拐角處的墻角里。估計是違反了什么規(guī)矩,被銬在那里反省示眾。旁邊有衛(wèi)兵監(jiān)視,我們無法語言交流,只好互相點點頭。幾分鐘后,我從放風(fēng)場回來,他仍然蹲在那里。這是在被關(guān)押的三個月里,我唯一一次見到韓體現(xiàn)。馬凱兵、程兆義,直到出獄我都沒看見過他們。</p><p class="ql-block"> 還有一個讓人難忘的被關(guān)押者龐禮,他就住在正對十五號屋門的二號監(jiān)室。每天放風(fēng),從門上的觀察窗都可以看到,一個長發(fā)披散、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端著尿盆從二號出來,彎著腰從走廊走過去。他瘦削的臉是慘白的,黑胡子長而凌亂,就像大街上的流浪漢。后來知道,這個人是龐禮,菏澤師范音樂教師,因言獲罪,以“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逮進來,關(guān)押一段時間了。龐禮是菏澤東郊龐樓村人,出身名門世家。他的曾祖父龐玉璞是清朝兩廣水師提督,祖父是候補知縣,父親龐鏡塘曾任黃埔軍校政治教官,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秘書長,國民黨山東省黨部主任。一九四八年濟南戰(zhàn)役后,龐鏡塘被俘,關(guān)進北京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改造,一九六零年被特赦,安置在沈陽。龐禮是龐鏡塘的次子,自幼天資聰穎,有音樂才賦。在一九五七年山東省第一屆音樂匯演大賽上獲得創(chuàng)作、演出、伴奏三項獎,名聲大噪。他單獨關(guān)在二號監(jiān)室里,除了幾聲低沉的咳嗽聲外,整天都靜悄悄的,不知他一個人怎樣打發(fā)漫長的時日。有一天突然從二號傳來大聲說話的聲音,象是慷慨激昂的演講,又象和人激烈地辯論,說些什么聽不清楚。衛(wèi)兵很快走過來,對著二號房門大聲呵斥,里面聲音戛然停止。衛(wèi)兵走了,不一會演講聲又響起來。我同屋的刑事犯們說,這樣的事有好幾次了,是龐禮自己在說話,他已經(jīng)半瘋了。</p><p class="ql-block"> 在度日如年的磨難中,有幾件于無聊中自尋樂趣的瑣事至今記憶猶新。四月上旬,天氣漸漸變暖,我和室友劉甦都無人給送換季的單衣。我們穿著冬天的棉衣,雖然天天打坐,仍感到太熱。劉甦說:“我有辦法。把棉衣拆開,取出棉絮,再把衣面和里子縫起來,就有單衣穿了?!蔽艺f:“怎么縫?連針線都沒有。”他自信地說:“有辦法?!背燥垥r劉甦裝作不小心打爛一只碗,揀兩個鋒利的碎片藏起來,又偷偷留下一只竹筷子。他從筷子上取下一截篾片,用碗砟的鋒尖慢慢刮削,很快就成了一枚鋼針的模樣,然后再在針鼻處刮出針眼。最后拿給我看時,蔑針就和真的鋼針一模一樣。我稱贊他手巧,他不無得意地說:“老手藝了!五八年打成右派后在林場勞動改造時練成的?!?lt;/p><p class="ql-block"> 劉甦拆開他的棉衣,拆時盡量保存縫線以備再用,取出棉絮后用篾針把拆縫縫好,一件夾衣就做好了。縫線不夠時,他從棉被上拆下一段引線,并不影響被子使用。刑事犯老王見他縫衣,說炊事員老趙那里有針線包,可以借來用。劉甦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做的針比他那好使?!蔽覀兌及敌Α?lt;/p><p class="ql-block"> 李廣云來到十五號后,經(jīng)常偷偷在門后的墻上記些符號。過去一看,都是些不規(guī)則的劃痕,不知道什么意思。問他,說怕過渾了日子,不知道是幾月幾日了。有人說,不知道日期更好,越清楚越難過,李廣云笑笑不搭腔。</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劉甦忽然問我:“你吃過螃蟹嗎?”我說:“沒有,見沒見過螃蟹我都想不起來。問這干嘛?”他說,餓得心慌,光想好吃的東西。他在博興工作時,最喜歡吃螃蟹。小清河流經(jīng)博興,每年七月都有大量的螃蟹溯流而上,到上游去產(chǎn)卵。這時的螃蟹味道最鮮美,比八月以后產(chǎn)過卵的好吃。而且市場供應(yīng)充足,價格便宜。他在博興好幾年,螃蟹成了他最喜歡的美味,為此經(jīng)常花得腰包光光。一連幾天,每天早飯后我倆并排在地鋪邊上坐下,劉甦就開始給我講說如何挑選螃蟹,如何煮熟,怎樣剝開吃,直說得他自己嘴里咕咕咽唾沫。我的口水也快流出來了。</p> <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 五月十七日那天,天氣悶熱。上午,衛(wèi)兵在走廊里大聲命令我們:“打開窗戶!”窗戶朝西,窗外是看守所辦公區(qū),遠處就是解放大街。下午四、五點鐘,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聲音,象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仔細聽也聽不清楚,衛(wèi)兵走過來在門外大聲喝令關(guān)上窗戶。我們完全沒有想到,是“八一八”的戰(zhàn)友們在解放大街上游行示威,要求釋放我們這些被關(guān)押的人。自四月一日起,中央多次指示不準(zhǔn)把群眾組織打成反革命,不準(zhǔn)亂捕人。在鎮(zhèn)壓“八一八”的基礎(chǔ)上成立的菏澤地區(qū)革命委員會籌委會和公安處,堅持錯誤立場,拒不平反放人。一中“八一八”的同學(xué)們?nèi)虩o可忍,于十七日下午組織游行示威,到看守所門口表達訴求后,又到公安處提出要求。在得不到合理答復(fù)時,被迫于當(dāng)晚宣布絕食靜坐。</p><p class="ql-block"> 十八日,衛(wèi)兵增加了巡邏,全天不準(zhǔn)開窗戶。看守所一直嚴密封鎖外面運動的信息,里面的人不了解外部形勢的變化。如果知道,我們肯定會在里面鬧起來。</p><p class="ql-block"> 五月十九日凌晨,還不到起床的時間,我被嘩嘩啦啦開門的聲音驚醒。房門打開,看守任干事叫我:“郭志杰!出來!”我穿上衣服,隨他走出監(jiān)房,來到院子里。東方開始發(fā)白,黎明前的夜色若明若暗。一輛帶篷的小客車停在那里,所長王胖子站在旁邊,苦巴著臉,見我過來,低聲說:“上車!”我登上車,見馬凱兵、韓體現(xiàn)已在車上。接著莊道君、程兆義也上來了。王胖子最后上了車,汽車發(fā)動,開出看守所。</p><p class="ql-block"> 王胖子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因為他在場,我們五個人互相看看,沒有打招呼,也一句話不說。我們都納悶,這是要往哪兒去?去干什么?開批斗會,還是轉(zhuǎn)移到別的監(jiān)獄?那也不會怎么早??!而且被子也沒帶,一時理不出頭緒。車窗上掛著窗簾,外面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趁王胖子不注意,我掀起窗簾的一角往外看了看。天已亮了,路邊是房子,看樣子還在城里的街道上,是哪條街我辯認不出來。</p><p class="ql-block"> 后來車子有點顛簸,我估計是出城了。過了一會,汽車終于停下來。王胖子先跳下去,我們陸續(xù)下去,發(fā)現(xiàn)竟然是在菏澤一中的大門口,又驚又喜,在車子旁邊互相打招呼交談起來。王胖子不再管我們,一個人向大門西邊的傳達室走去,邊走邊喊:“人哪?有人嗎?”校工邵明法從北邊走過來,說:“干什么?你找誰?”王說:“找學(xué)校負責(zé)的?!鄙劾蠋熀鋈豢匆娢覀儯煮@喜,說:“是你們幾個?。〗K于出來了。學(xué)校里沒幾個人了,都去公安處絕食了?!彼謱ν跖肿诱f:“這會哪有負責(zé)的?都還沒來呢!”王說:“你就行,把人交給你,你簽個字!”原來他要的是手續(xù)。邵老師簽了字,王胖子招呼不打,頭也沒回,鉆進汽車開走了。</p><p class="ql-block"> 邵老師招呼我們到傳達室坐坐。這時又過來幾個同學(xué),一陣驚呼,都說我們瘦得不像了,幾個月不見太陽,臉色蒼白。又說,絕食的同學(xué)們還不知道我們出獄,趕快去告訴他們。我們五人雖然還弄不明白形勢的變化,但是立即決定去絕食現(xiàn)場,看望在為我們爭取自由而受苦的戰(zhàn)友們。</p><p class="ql-block"> 九十七天的牢獄之災(zāi)終于到頭了。</p><p class="ql-block"> 注:伏契克:《絞刑架下的報告》。</p><p class="ql-block"> 2017-3-1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