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縣邑經(jīng)商直接如“吹糠見米”，可以“早上栽樹，晚上遮陰”，見效快。而開工廠興實業(yè)流程復雜周折，幾無成功。早年李鳴珂當縣實業(yè)所長時興辦實業(yè)并以此為抓手改良縣邑社會卻<span style="font-size:18px;">鎩羽而歸</span>，隨后朱仲翔、許晴帆、楊止言等大佬人物辦民生工廠而折本告終，40年前后有義字袍哥總社社長李受之和縣商會常務理事何仁輔辦染織廠，大華農(nóng)場派首腦張宏道辦紗織廠，均慘淡收場，40年代后期蒲良全聯(lián)同王謨初籌備私營絲廠亦無疾而終。</p><p class="ql-block"> ●母親一直抱怨父親心大辦窯場。賣窯貨賺了些錢，父母親想著給兒女置辦一份家業(yè)?？箲?zhàn)艱困年月，貨幣持續(xù)貶值，他們認為與其存錢，莫若修房蓋屋、買田置地。經(jīng)家居北門河邊的堂弟李福成介紹，父親在鄧家巷村買下了幾畝地。我家在當?shù)貨]有親戚，地佃給了羅吉富老漢耕種，商定產(chǎn)出的糧食以“二八分成”，即佃戶占八成，我們二成。母親講：說是“二八分成”，實際沒有逗硬過，收多收少又沒得人監(jiān)督，全憑良心；我們沒靠那個，家里有生意，你老漢有手藝，主要顧慮不打理長荒草，土壤板結(jié)了。</p><p class="ql-block"> ●羅老漢只要每年上交了田賦，事實上你家即使不收或少收租仍虧不了多少的。縣邑歷來糧食自足僅七、八成，缺口部分全賴從上游文縣碧口鎮(zhèn)、廣元、蒼溪、旺蒼等縣裝船換回，在國民政府為保障抗戰(zhàn)軍需按糧食實物征收的情況下，若土地撂荒，你家還得破費現(xiàn)錢到市場買糧繳清田賦。</p><p class="ql-block"> ●父親瞧準縣城周邊沒有窯場的商機，傾其家產(chǎn)辦窯場。原先我家打算只修幾間草房，結(jié)果卻修了一套L型瓦房，包括4間正房、1個廚房和兩個圈屋。這是鄧家巷村第二套瓦房，另一套屬王瑞乾三弟兄家，其余農(nóng)家都是草房。建房時，楊爺爺把他一生賣豬肉積攢的兩罐子銀元好幾百塊給了父親。這些銀元埋在廁所的石梯子底下，掏出時都長綠霉了，父親用谷草擦了大半天。手頭款額寬裕，父親在建房的同時，再買了周圍的檐后地、斜坡地、碉堡地、當門地、柴坡地，靠江一側(cè)上至拱窯池的水井灣下至養(yǎng)生塘的荒坡全買了，估計50畝以上。我家房前屋后栽的洋槐樹，一到春季，串串白色的花掛滿帶刺的枝上，清香撲鼻。院壩正面的自留園里，輪流交替種上四季蔬菜，吃不完的挑進城里去賣，換回零用錢。其余大片地上長滿了青杠材、黃荊樹，作燒飯柴和燒窯柴。</p><p class="ql-block"> ●請回憶一下，當年在鄧家巷及周邊，看到過鹽井和熬鹽的灶房沒有？在南閬鹽務官署下轄的28個鹽場中，城關(guān)鹽場水豐鹵重，產(chǎn)鹽量最大，只要是下伏鹽鹵的地脈（即土地）價格不菲。</p><p class="ql-block"> ●好象那片地方?jīng)]見鹽井和灶房，一眼望去一片黃色——厚厚的粘糯無雜黃泥，上等陶泥，足夠開挖上百年。</p><p class="ql-block"> ●沒有鹵水資源，黃泥肥力差，又偏于江岸一隅，你家辦窯場買的幾十畝地，真正撿了無人關(guān)注、價格低廉的漏。資料顯示，清末武秀才鄧建屏為鄧家巷村人士，擁有從老鴉鄉(xiāng)到嘉陵江的大片土地，不過他早在1924年遷至北街大宅居住，坐上仁字袍哥北支社社長之位，手握萬多塊大洋，玩起民間借貸生意服務縣域鹽業(yè)，其視野早不在那片瘦地了。</p><p class="ql-block"> ●說得有些道理吧，但那地方恰恰用于辦窯場，的的確確變成寶地了。經(jīng)從千佛巖請的行家實地踏勘，拱窯工場選址相中形如撮箕口的斜坡上，拱筑的窯爐由下呈階梯式地順坡向上分布。在窯爐一側(cè)，搭建起大草棚，匠人在棚里踩陶泥、做窯坯，接著上釉。剛做出來的泥坯忌雨淋，又不能敞在太陽下曝曬，只能放在棚里陰干、縮水、定型。</p><p class="ql-block"> 燒窯爐十分講究，全憑經(jīng)驗。土陶坯放入窯池，壇壇罐罐間距依據(jù)壁薄壁厚確定，碼放間距適中，過大未充分利用空間，過小火燒不透；盆缽套裝，大套中，中套小，小再套最小。繼而封堵洞門，點燃柴火。通過風口和煙道，窯膛的火苗順著向上瞟竄，吞噬整個窯室。柴得慢慢加，逐漸加大火力，溫度上升過猛過高，陶器容易開裂。窯一開燒，得連夜守候。燒沒燒好，全憑一雙眼睛觀察上竄的火焰，待起了白色的絲狀，同時陶品表面的釉料水汪汪的發(fā)亮，差不多恰到火候，這時停火不再加柴。待窯溫自然冷卻下來，才可打開窯門，否則窯內(nèi)溫度驟然下降，會導致陶貨炸窯。</p><p class="ql-block"> 窯場生產(chǎn)技藝是一整套經(jīng)驗技術(shù)活！窯場的工匠，既是工人又是匠人，拌泥到制坯既是體力活又是技術(shù)活。尤其火的大小和時間，要拿捏得十分精準，否則一窯下來次品、廢品就多。匠人用心負責很關(guān)鍵，所以父親母親對請的匠人很禮到，絕不在工錢上虧待他們，伙食上一個月三次肉，比別處雇工增加一次肉，實際上我家大人小孩是與工人一起同桌吃飯的。這些工匠是用高薪聘請的，來自本縣下游百里遠的王家場和閬中千佛巖，縣城周邊找不到懂這方面技術(shù)的工人。</p><p class="ql-block"> 出窯品若慶典。燒窯過程中，母親天天在家里點起香蠟、跪拜祈禱。第一窯非常順利地燒制成功出窯貨了，不光匠人師傅們興高采烈，爸爸媽媽一年多的心血操勞，總算見了成效，更是興奮異常，買了好酒大肉犒勞大家；還鳴放火炮，搞慶典。</p><p class="ql-block"> 說及窯場的成功，離不開鄧家巷村良好的交通條件。從西北老鴉鄉(xiāng)五面山由遠及近的2米寬大道，穿過鄧家巷村山坡，過清水河上的石板平橋，右前行蜿蜒4、5里，中途上坡過石子嶺，下坡抵花牌坊，即抵縣城西門，但這方向進城路有些繞。一般窯貨走左行大路，下坎100多米下到養(yǎng)生塘外側(cè)河壩至縣城北門；遇夏天豐水期，窯貨上到養(yǎng)生塘里的小船上，然后通至鄧家?guī)r老水井上岸，經(jīng)炭圈子進北門；如果銷往下游，運到紅巖子碼頭轉(zhuǎn)大船，然后順嘉陵江，把窯貨賣到沿岸的謝河、盤龍、瀘溪、石河、杜門等鄉(xiāng)場和新政鎮(zhèn)。燒窯用的青杠柴，主要買自柳林河壩柴市場，人力背起，走河壩，運到我家窯場，前面提及的又窄又險的岪道只供人輕裝通行。</p><p class="ql-block"> ●你父親第四次創(chuàng)業(yè)建起了窯場，黃泥取自地下，招齊了工匠，燒出的窯貨能便捷運到縣城，還不愁銷路，如此，財源滾滾，你家離大富不遠了。</p><p class="ql-block"> ●不出意外的話，我家發(fā)達起來一點不成問題。記憶里，每次父親和母親把收貨的銀元摞起，用紙和麻繩封扎好，藏在屋角地下埋的罐子里。但錢放在家里過久了易遭土匪洗劫，還是老辦法，置辦田產(chǎn)，賊娃子偷不走，棒老二搶不走。先為哥哥在碑院場陳家坪買了幾畝好田好地，由媽的親姐姐家代耕代管代收，哥與表妹陳明清是姑姑親。又在長溝兒買了地，交由爸爸的兄長代種代收代管，以備來時給姐姐作陪嫁。好象罐兒窯的土地是留給我的。</p><p class="ql-block"> ●作坊加土地，你家標準的工商業(yè)者兼地主。</p><p class="ql-block"> ●差不離吧?？墒?，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1948年初，來了一隊帶槍人抓壯丁，把請來的匠人師傅全抓走了，一下子窯場停擺。歇業(yè)幾個月，堆放的坯子損壞潰毀。我家在那方位屬外來戶，轉(zhuǎn)眼間發(fā)了起來讓人眼紅嫉妒，父母一直懷疑是當?shù)赜袪€心的人使怪，向當局告了密。</p><p class="ql-block"> ●有人使怪太正常不過了。國共內(nèi)戰(zhàn)開打后，國民黨軍兵力吃緊，四川“幾乎要把全省壯丁征掉一半，連孤丁獨子亦不能免?！保ㄊ￠L王陵基如是交待）所以，抓壯丁弄得全國人心惶惶，不能排除這些遠方來的匠人是為了躲壯丁才棲身你家窯場的。但那個社會體制下，有后臺或富裕的家庭總能想出辦法鉆空子逃兵役。舉個例案，鄧家巷村11保不足100戶數(shù)，而城東郊長溝兒所屬31保編入了700多戶，為什么兩個保戶數(shù)差別如此之大呢？在于31保保長張育鈿出身世代豪紳，本人又是義字袍哥分社社長，其自身和家族勢力能為麾下鄉(xiāng)親最大限度地提供庇護，規(guī)避和免除壯丁，如手段之一為通過縣戶口調(diào)查委員會將保內(nèi)大家庭合法地化整為零成為小戶，自然小家庭里的青壯男人少于“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征兵標準而無恙，所以引來入籍該保的家庭越來越多，超過了每保最大定額225戶。而11保保長的背景也許淺，想劃大戶為小戶得不到上級部門的許可，保內(nèi)鄉(xiāng)親僅為逃避壯丁便會遷戶離去，況且那方黃泥土實在貧瘠不長莊稼。在國家政策大背景下，這么多精壯漢子匿身窯場，你家又無勢力，有人一經(jīng)點水揭發(fā)，哪能躲得脫壯丁呢。次一個原因與你父親社會關(guān)系弱相關(guān)：窯貨所屬的青蔴陶瓷行業(yè)畢竟不算縣上的經(jīng)濟大宗，其同業(yè)公會影響力小，縣商會理事長不肯為你家找人說情；江湖上沒嗨袍哥，即“空子”“白腦殼”，你父親沒恩、承、保、引四大拜兄鲊起疏通關(guān)節(jié)，隨時都有來扯把子耍豪的；況且與縣參議長、縣黨部書記長等當權(quán)派關(guān)系生疏，他們怎會管你家閑事——其實，只要利益攸關(guān)，這些權(quán)貴大佬碰到多大難題也會想法解決?？h文史資料第三十輯《我家兩代人的理發(fā)生涯》記述沈煥章在縣城樂群路開理發(fā)店、棧房、茶館，雇20多個小伙子，被官府盯上壯丁了，為此不得不想法找保護傘，求國民黨不成之下，自已連同這20多人一同加入青年黨，成立一個支部并任小組長。形勢緊迫下，又不占天時人和，你家窯場工匠被抓壯丁不可避免，有沒有人使怪實在不具決定性。</p><p class="ql-block"> ●經(jīng)此打擊，我家財力損失厲害，父親精神蔫頓了，母親慪得大病一場，險些送命......擱置到1949年春末，罐兒窯的燒制勉強恢復，但匠人不及昔日半數(shù)，景氣難以復原。年底一挨解放，屬于我家窯場壽終正寢。以后由日雜公司管轄的“南部縣土陶廠”接手開工，罐兒窯又興旺幾十年，直至1989年才熄火停窯。曾經(jīng)，鄧家巷村改稱南隆城北村、幸福二社、濠口村，文革時又改叫前進村，但縣城的人們普遍習慣叫為罐兒窯，不過沒幾個人知道罐兒窯的來龍去脈。</p><p class="ql-block"> ●屬于你家的窯場不復存在了，一段地方史事近于湮滅！</p><p class="ql-block"> ●對我而言，罐兒窯等同家史。父親李春成人生最輝煌在罐兒窯，最潰敗在罐兒窯。從我懂事起，常聽媽媽報怨說：你老漢心大，愛折騰，當初如果當個手藝人，能養(yǎng)家糊口，屁事沒得。去開木匠鋪，結(jié)果做垮了嘛就算了嘛，又要去做窯貨生意。做生意嘛，你買來賣就行了嘛，還要去拱個窯，自已燒了賣。原以為有了窯，該消歇了，不料倒楣遇上抓壯丁，一輩子的積蓄幾乎打了水飄。</p><p class="ql-block"> ●處在革舊鼎新時代節(jié)點上，你家財產(chǎn)遭遇傷筋動骨，禍兮福所倚吧？！</p><p class="ql-block"> ●真的應了這句古訓！臨解放前的半年，窯場生產(chǎn)不死不活，免去樹大招風、遭人忌恨。我家在城里一直租房，生意細水長流，不顯山露水，更沒得罪左鄰右舍。位于碑院和長溝兒農(nóng)村的不多土地，交由窮親戚耕種，從來未收租，到土改時主動上交集體。在鄧家巷村，我家實際耕地10來畝，租出去幾乎未當真收租，其余一大片坡地全長滿樹林。解放不久，怕把家庭“成分”劃高，我們?nèi)移呖谌藯壋牵òㄉ┳雍椭秲海┗氐焦迌焊G務農(nóng)，外爺及兩個外婆仍留在西街老宅居住。時年48歲的父親回歸農(nóng)民，方向與40年前走進縣城相反，作出這樣的抉擇，他心里的酸楚難以言說。土改風暴中，我家成分定為“小土地出租”，享受上中農(nóng)政治待遇，屬于團結(jié)對象，父母親微瀾不驚。佃戶羅吉富家3個人分得那套大瓦房的正房一間（樓上樓下）和轉(zhuǎn)角灶屋半間及一個圈屋，剩下是我們家的；按我們家的田地總量，我家分得水田、旱田、旱地共計5.95畝。</p><p class="ql-block"> ●父親李春成進城打拚創(chuàng)富的故事塵埃落定，他于上世紀70年代初去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物換星移，養(yǎng)生塘早已淹沒在紅巖子水電站庫區(qū)水下，前方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新城區(qū)名稱上河城，帶著鄉(xiāng)土意味的罐兒窯地名被拋棄了。</p><p class="ql-block"> 在磽瘠民貧的民國縣邑時空里，一群前輩商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庶民李春成名不見經(jīng)傳，隱在罐兒窯旮旯的燈火闌珊處，默默演繹了一部另一型跌宕起伏的創(chuàng)業(yè)獨角戲。</p><p class="ql-block">景仰前賢，謹以記之。</p><p class="ql-block"> 2022年元月26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