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時候我最先知道兩種樂器,一是接嫁娘嫁女辦喜事吹的嗩吶,一是閹豬匠過路吹的羊角號。那時,每隔一段時間,村頭會響起了羊角號,號聲由遠而近,我們便曉得閹匠師傅來了。</p><p class="ql-block"> 閹匠師傅吹的羊角號清亮,尖細,不算高亢,但很穿透。沒有多的音符,不成旋律,吹響后,一直“嗚”到底,中間抖動幾下,但拖得很長,很遠都能聽得到。</p><p class="ql-block"> 離我村最近的有兩個閹匠師傅,是新場報木林王潭的周氏兄弟,哥叫大漢,弟叫“身小”漢。“身小”不是兩個字,是一個字,左邊“身”旁,右邊是“小”,讀作“niang”,是小的意思。另一個“身大”字,也是一個字,讀作“tai”,是大的意思。這兩個字新華字典上和電腦字庫里都沒有,在我們鳳凰是有的,而且用得很多,很廣泛。 </p><p class="ql-block"> 兩兄弟祖籍是貴州銅仁臘洞,幼年隨母改嫁到王潭,閹豬的手藝是青年時代回到臘洞學的。</p><p class="ql-block"> 閹匠不僅閹豬,也騸馬騸牛騸羊。在集體化時,兩兄弟憑這門讓犧畜不傳宗只長肉手的功夫長期在外找副業(yè)。那時候農(nóng)村家家戶戶養(yǎng)豬,有的還養(yǎng)羊,生產(chǎn)隊有牛,他們的活兒很多,一年四季走村串寨上門服務(w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兄弟倆為不撞在一起,分了區(qū)域,大哥大漢走上方新場、茨巖、阿拉、黃合茶田一帶,小弟“身小”漢走下方廖家橋、林峰、水打田、都里一帶。只要羊角號角聲一響,便知道是“身小”漢師傅來了。家里有豬要閹有羊要騸的,便走出屋到村邊吆喝,請他到家里來做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屋也養(yǎng)豬,還養(yǎng)過母豬。母豬發(fā)了豬崽,滿了大月基本都賣了,伢豬都在月里割了,留下來自己喂養(yǎng)的草豬(雌豬崽)要閹,不然長到大半歲草豬就會發(fā)情翻窩。草豬叫作閹,伢豬(雄豬崽)叫割。伢豬割比較簡單,奶奶在我們幫助下能夠完成。和打獠牙(剪牙齒)同時進行,用剃頭刀割開挑出,敷點桐油就了事。閹草豬要開腸破肚,必須請閹匠師傅來完成,都是聽到羊角號響到村頭請“身小”漢師傅來幫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那時年級小,愛看熱鬧,又天生好奇?!吧硇 睗h師傅被請進寨子,忙到哪家,我們一黨伢崽家就跟著攆到哪家,看他的小刀和漂亮的皮鞘,摸他的羊角號,看他用食指伸進豬肚子里摸索,把他割下來丟在地上狗來不及搶走的那砣小肉疙瘩撿起來翻看。直到他做完事走出寨子時,跟在他身后看他怎么吹響羊角號。</p><p class="ql-block"> 因此,我很熟悉“身小”漢師傅,而且一直記得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前年鬧豬瘟,寫了一篇有關(guān)豬的的小文,突然想起“身小”漢師傅來?;氐洁l(xiāng)下,向父親問起“身小”漢大漢,父親說,大漢不在了,“身小”漢健在,已多年不見,年紀該近八十歲了。父親還說大漢“身小”漢過去成份高,差點就是富農(nóng),沒講出其中由頭。</p><p class="ql-block"> 我專門開車去了王潭,訪到了“身小”漢師傅家。他在地里干活,家里人去叫回了他。四十多年不見,“身小”漢師傅自然是老了,滿臉皺紋,耳朵有點聾,動作遲緩。我說了父親的名字,馬上親切起來。放下功夫一起聊天,他記性出奇的好,從家世講到手藝,從閹豬講到騸牛,從生產(chǎn)隊講到“分田到戶”(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他們大都這樣表述),哪頭哪頭牛最大最兇,哪頭牛他沒有幫手一個人將其套倒制服。每每講到這些,眼中發(fā)亮,臉上發(fā)光。大概很長時間沒有人和他聊起這些話題了。</p><p class="ql-block"> 他早些年前開始,不再走村串寨為人閹豬了,一來農(nóng)村大部分人家已經(jīng)不養(yǎng)豬,豬少了。二來自己年紀大了,手腳也不利索。王潭寨子里或者近處的古沖、曬巖垴、報木林、半坡、界上幾個寨子有人需要閹豬,報信來,他就去幫忙,純幫忙,也不收錢。</p><p class="ql-block"> 我說幾十年沒見他閹豬了,想再看看他閹豬。他笑著說有什么看場,但露出很開心的樣子。他告訴我,他前幾天才到古沖的一個小豬場幫閹過了七頭豬,寨子里已經(jīng)有兩家報來了口信,眼前就有兩頭豬要閹,那幾天一直下雨他沒有去,我若真要看,他便就到我的時間。我說真想看,他定了下一周星期六我休息有空,臨走要我那天早一點。</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早早到了“身小”漢師傅家里,他屋里人做好飯菜,他對我講,要我早點來,是要我到他家里吃早飯。師傅有心,長者賜不可拒,我便一起吃了飯。飯后抽了一支煙,然后起身出門,我跟在身后,到兩家人家,兩家各閹了一頭豬。</p><p class="ql-block"> 從捉豬到閹豬的過程,“身小”漢師傅一反平時的遲緩,動作變得敏捷練達,每只豬約在五——七分鐘解決問題。兩次做完把豬放開,封敬了主人家發(fā)財。告訴主人家隔一天不喂食。然后洗個手,坐一會兒,抽支煙,起身告辭,在主人連連的“難為”聲中離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前兩天回鄉(xiāng)下,想再去看看“身小”漢師傅,看看他閹豬。父親告訴我,“身小”漢師傅上個月已經(jīng)去世了。接著一聲嘆息:多好的一個人哪!</p><p class="ql-block"> 每個人都離不開生老病死,有的人死了代表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這些人有的是偉人,有的是凡人,“身小”漢師傅是凡人,他的離世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家庭養(yǎng)豬的時代過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決定再去一趟,告訴“身小”漢師傅的兒子,把他父親扎串在一起的那套羊角號、小刀和皮鞘好好保存起來,莫丟失,作為傳家寶,因為那些東西是他父親當年養(yǎng)家糊口的當家行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