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前幾年有一部電影叫《我不是潘金蓮》,女主角叫李雪蓮,丈夫跟她離婚,宣揚(yáng)“她是潘金蓮”,這讓李雪蓮寢食難安,用了整整十年去上訪,拼命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p><p class="ql-block">李雪蓮根本沒讀過《金瓶梅》,但她認(rèn)定潘金蓮就是壞女人。這說明潘金蓮這個人物已經(jīng)脫離小說,成了大眾共識里的文化符號。</p><p class="ql-block">潘金蓮的原型來自于《水滸傳》?!端疂G傳》是英雄好漢的故事,女性的形象很薄弱,潘金蓮總共出現(xiàn)了三回。先是寫她在張大戶家當(dāng)使女,大戶糾纏她,她不愿意,還告訴了大婆,于是就被嫁給了武大??墒桥私鹕徔吹轿渌?,突然就成了“專愛偷漢子”的女人。這畫風(fēng)變得太快,其實缺乏說服力。</p><p class="ql-block">甚至可以說,把潘金蓮塑造成一個先是勾引武松不成,繼而遇到西門慶,出軌殺夫的淫婦,完全是為了成就武松不近女色、重情重義這個英雄形象的。</p><p class="ql-block">但《金瓶梅》不同,小說給了潘金蓮充足的筆墨,塑造了一個中國文學(xué)史上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人物形象,她被作者當(dāng)作了情欲的化身。而且這一次,小說既寫出了情欲的合理性,也寫出了情欲的危險性和復(fù)雜性。</p><p class="ql-block">潘金蓮的情欲</p><p class="ql-block">潘金蓮的情欲,既包括愛的欲望,也包括性的欲望。為了寫出這種情欲的合理性,《金瓶梅》改寫了潘金蓮的出身。</p><p class="ql-block">潘金蓮人生的開端很悲慘。她的父親去世很早,9歲時被母親賣掉,在王招宣家里學(xué)習(xí)彈唱,讀書認(rèn)字。很小就開了竅,穿顯露身段的衣服,展示女性魅力。15歲時,王招宣死了,她又被母親賣給了張大戶。張大戶收用了她,大婆有意見,張大戶就把她嫁給了武大。</p><p class="ql-block">很多人都罵潘金蓮是淫婦,但《金瓶梅》的作者讓你看到另一個潘金蓮:她從小被當(dāng)成商品賣來賣去,沒遇到一個好男人。換了別人,也許就認(rèn)命了。但潘金蓮不甘心,作者也替她惋惜:“買金的偏撞不上賣金的”。</p><p class="ql-block">這樣身世坎坷的潘金蓮,愛上打虎英雄武松,盡管有違社會道德,卻也是可以理解的。被武松拒絕之后,潘金蓮放簾子,竹竿打到了“風(fēng)流浮浪,語言甜凈”西門慶,兩個人一拍即合。</p><p class="ql-block">作者也寫出了情欲的危險性。</p><p class="ql-block">下手毒殺武大的是潘金蓮。嫁給西門慶后,成了第五房小妾,換上了大紅比甲(也就是長馬甲),手上也戴了六個金戒指,但她活得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憤怒,也越來越惡毒。</p><p class="ql-block">她一方面百般花樣討西門慶的歡心,另一方面戰(zhàn)斗力爆棚,跟西門慶的妻妾情人斗法。</p><p class="ql-block">李瓶兒和兒子官哥兒是她最大的敵人。于是,她馴養(yǎng)獅子貓,撲倒了李瓶兒的兒子官哥,孩子嚇得背過氣去,掙扎了幾天死了。李瓶兒,失去了兒子,又受了潘金蓮的暗氣,不到一個月,也死了。這個時候的潘金蓮,已近乎瘋狂。</p><p class="ql-block">情欲越是得不到滿足,就越強(qiáng)烈。因為西門慶迷戀王六兒,潘金蓮欲火中燒,給酒醉的西門慶灌春藥,本來一粒就夠了,潘金蓮卻不管不顧地給他灌了三粒。最后西門慶昏死過去,醒來就病倒了,幾天后不治而亡。西門慶這樣的死法,當(dāng)然是他咎由自取,但潘金蓮絕對是重要推手。</p><p class="ql-block">但我們今天要看到的是,作者放下批判,把潘金蓮的情欲塑造得很復(fù)雜。</p><p class="ql-block">潘金蓮非常依戀西門慶,而且這種依戀既有情的部分,也不避諱欲的部分。</p><p class="ql-block">表達(dá)感情她是很文藝的。她沒錢,但給西門慶準(zhǔn)備的生日禮物,風(fēng)雅又別致。其中有一根簪子,上面刻了情詩,表達(dá)相思之意。西門慶留戀煙花不回家,她又寫了一封情書,讓小廝帶給西門慶。</p><p class="ql-block">閨房之內(nèi),潘金蓮熱衷于探索身體的樂趣,也愿意使出渾身解數(shù)取悅西門慶。她熱情如火,書中最香艷的場景,一半屬于她。</p><p class="ql-block">作者寫出了潘金蓮情真意切、性感動人的一面,有著對女性的包容和理解,這絕對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女性形象的重大突破。</p><p class="ql-block">然而,這濃烈的愛欲,對象偏偏是西門慶。西門慶馬不停蹄找妓女、找情人,讓潘金蓮很焦慮,很憤怒。</p><p class="ql-block">在潘金蓮生活的時代,這種憤怒是不尋常的,被寫出來就更不尋常。</p><p class="ql-block">如果你了解中國古代以男性為中心、以家族繁衍為目的的婚姻制度,就知道,“嫉妒”是“七出”中的一條,是男人休妻的七條理由之一,連正妻都不能嫉妒,別說小妾了。但潘金蓮,因為愛而生出強(qiáng)烈的占有欲。她的洪荒之力,無處安放。</p><p class="ql-block">作者用一處動人的情節(jié)寫了此時她內(nèi)心的悲苦。那是第38回。西門慶把注意力放在了李瓶兒身上,潘金蓮被冷落了很久。她獨守空房,在一個下雪的夜里,睡不著覺,便彈起了琵琶。外面屋檐鐵馬響,潘金蓮忙喊春梅去看是不是西門慶來了。哪里有西門慶,只是起風(fēng)落雪了。</p><p class="ql-block">讀到這樣的細(xì)節(jié),你也會覺得同情吧。</p><p class="ql-block">但作者又沒有把潘金蓮寫成專一愛西門慶的人。相反,剛嫁給西門慶后,西門慶在妓院里不回家,潘金蓮寂寞難耐,跟小廝琴童偷情。后來還跟女婿陳敬濟(jì)調(diào)情、偷情。</p><p class="ql-block">有評論者說,潘金蓮這么做,體現(xiàn)了女性的主體意識,堪稱早期的女權(quán)主義者。其實,她未必有這樣的認(rèn)知。</p><p class="ql-block">對潘金蓮,既不必貶低她,也不必抬高她。</p><p class="ql-block">偉大的小說,往往是人性的試煉場,而不是道德的審判臺。</p><p class="ql-block">作者一不做道德批判,二沒有對潘金蓮施以援手,而是非常冷靜客觀地描寫她在愛與欲中的掙扎,描寫她的“罪與罰”。這樣的潘金蓮,有豐富的人性秘密,絕對是獨特的“這一個”,可以媲美世界文學(xué)史上的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作者對復(fù)雜人性的把握,也堪比俄羅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p><p class="ql-block">不安分的女人</p><p class="ql-block">在《金瓶梅》之前,中國文學(xué)史里基本都是“安分”的女性,比如“賢妻良母”、才子眼里的“佳人”,哪怕寫到青樓女子,都一心要從良。她們符合男性的期待,都沒有自己的心思和欲望。</p><p class="ql-block">潘金蓮是第一個有情欲的女性。</p><p class="ql-block">但情欲既讓她有獨特的魅力,也能毀滅她,她又讓人愛又讓人怕。西門慶死后,潘金蓮的情欲依然高漲,在西門慶的葬禮上就跟女婿陳敬濟(jì)調(diào)情,把他當(dāng)成激情的對象,在后花園里胡天胡地,還打了胎把孩子扔到茅廁里。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抓住實錘,讓王婆把她帶走重新發(fā)賣。</p><p class="ql-block">潘金蓮又回到了七年前她的來處。且看她依然像以前一樣,打扮得喬模喬樣,在簾下看人,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又跟王婆的兒子勾搭上了。</p><p class="ql-block">作者不動聲色一一寫來,純是白描手法。這樣的潘金蓮,看不清自己的處境,沒有任何反思能力和覺悟的可能。這個情欲旺盛,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tuán)糟的女人,最終等來了打虎的武松。一聽說武松要娶自己,她喜出望外,想著:“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里?!奔词顾赖脚R頭,她還興沖沖地催武松:“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lt;/p><p class="ql-block">她被自己的情欲蒙住了雙眼,什么都看不到了。</p><p class="ql-block">第46回時,西門慶家里的妻妾算命,潘金蓮搖頭不算,她說:“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無意中說中了自己的命運(yùn)。被武松殺死后,她的尸首一度無人認(rèn)領(lǐng),在街頭曝尸數(shù)天,還是春梅安葬了她。</p><p class="ql-block">潘金蓮一生情欲似火,活得無法無天,最終也被情欲吞沒。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說過一句話:“狂暴的歡愉,必將以狂暴結(jié)束?!本瓦@樣,潘金蓮也承受了自己狂暴的命運(yùn)。</p><p class="ql-block">小結(jié)</p><p class="ql-block">潘金蓮是《金瓶梅》里寫的最好的人物形象。作者把她當(dāng)作了情欲的化身。她渴望對等、甚至獨占的愛情,情欲受阻,她會煩惱會痛苦。她在嫉妒中煎熬,因嫉妒而沉淪。毒殺武大,嚇?biāo)拦俑鐑海勰ダ钇績?,害死西門慶,情欲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寸草不生。</p><p class="ql-block">她既充滿誘惑,又讓人害怕;她的情欲有合理之處,卻又危險而復(fù)雜。</p><p class="ql-block">這樣的女性形象,在傳統(tǒng)中國文學(xué)中非常另類。</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