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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鋼/當(dāng)你墜入黑暗，藝術(shù)開始現(xiàn)身

肖鋼

<p class="ql-block"> ——記川美黃桷坪“每周一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6年3月31日，紐約曼哈頓的蘇富比拍賣會上，張曉剛的《血緣系列：同志120號》以97.92萬美金售價榮登拍賣榜首。一時間，張曉剛被媒體稱為市場天王，成為業(yè)界的神話。</p><p class="ql-block"> 應(yīng)該說四川美術(shù)學(xué)院是盛產(chǎn)神話的地方，從20世紀(jì)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學(xué)院的一群學(xué)生用充滿激情的油畫作品為黃桷坪贏得了世界性的榮譽。從那時至今，藝術(shù)傳奇源源不斷。以小團體為例，有野草、傷痕、鄉(xiāng)土、新潮、中國經(jīng)驗、陌生情境、切片、六人展、零藝術(shù)、個人經(jīng)驗、都市人格、失語、卡通一代等等。黃桷坪，這個盛產(chǎn)明星的地方，越來越凸顯在人們面前。</p> <p class="ql-block">　　這群人中，我最早認(rèn)識的是張曉剛，有30多年了，在昆明就認(rèn)識。他身邊總是有很多朋友，各個藝術(shù)門類都有，很雜。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的有葉永青、甫立亞兩口子，也是昆明人，和他一樣也是川美的老師。我在昆明一個文藝團體待過十八年，所以我和他們又因有兩個共同的家鄉(xiāng)——昆明和重慶，關(guān)系有些特殊。</p><p class="ql-block"> 青春總是有些憂郁困惑，需要朋友在一起互相傾訴交流。我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后期，常去黃桷坪，有時以幫朋友看房子為由，住在川美，所以我是參加張曉剛他們“每周一鍋”的踴躍者。鍋指火鍋，有圍攏來的意思，親熱。此語大概源于當(dāng)時重慶電視臺的“每周一歌”節(jié)目，它經(jīng)常播放港臺流行歌曲，可以見到很多港臺明星，這在當(dāng)時很稀奇，故名氣很大。</p><p class="ql-block"> 其實我們未必每次都吃火鍋，但我們都向往周末的聚會。當(dāng)時“每周一鍋”圈子不大，不像后來擴展成幾十號人。當(dāng)時有張曉剛、葉永青、甫立亞、劉虹、忻海洲、張瀕和我。這個圈子年齡最小的是忻海洲、張瀕，他們小我們七八歲，也在美院教書。除了我們幾個基本成員外，也會有一些別的朋友進進出出，只是不固定罷了。</p> <p class="ql-block">　　別以為我們閑散無聊，他們除了教書都在勤奮地搞創(chuàng)作，那時的作品成了日后他們騰飛的重要之作。而我自覺是一個好奇者、觀察者、藝術(shù)評論的見習(xí)者，是一個心性容易浮動的人。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我這種人不少。在與他們密切交往的十多年里，我的身份由小提琴演奏員、作家、電視新聞記者到北京臺灣京華文化股份有限公司的大陸代理再到評論員，經(jīng)歷了幾次不小的變化，所以他們有時會戲稱我為“變形金剛”。但我最后一變定型了，我有近百篇藝術(shù)評論文章，是在那幾年寫的，發(fā)表后被收藏在各種文集里。</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的黃桷坪雖然有川美在那里，但在我眼里它就是個小鄉(xiāng)鎮(zhèn)，整個路長半條街都不到，僅有幾家商店和幾家臉面很小的飯館和茶館。重慶本是多云多霧的城市，一到那兒，更是陰濕灰冷。黃桷坪最可怕的不是空氣污染——不遠的地方電廠煙囪總是濃煙滾滾——而是碩鼠，碩鼠成群，經(jīng)常可見街上行人逐鼠的身影，到朋友家也會聽到防鼠的策略。這種樣子很窮苦，尤其是一到下雨，街道泥爛如河，令人有些喪氣。</p> <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學(xué)校的繪畫主流是鄉(xiāng)土寫實“小、苦、舊”，環(huán)境外環(huán)境內(nèi)都彌漫著潦倒的氣息。這種生活當(dāng)然很壓抑，對追求高品質(zhì)生活的人會感覺有些荒謬，于是我常聽到美院的朋友抱怨說他們生活在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里。但我們并不萎靡，我們自認(rèn)為是火種，我們希望新的東西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希望我們勤奮的努力會給我們帶來不一樣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每個圈子都有自己的風(fēng)格，我們?nèi)ψ拥娘L(fēng)格是善于學(xué)習(xí)，會總結(jié)前人的經(jīng)驗。一說起中外藝術(shù)家，我們會如數(shù)家珍，洋洋灑灑，會構(gòu)成一部部藝術(shù)史。我們雖然心眼活，性情敏感，但都很坦誠，有時直爽得有些尖刻，而且個個能言善辯，是揣摩別人的高手。每人在敏銳思考的同時，都無比堅信自己的心理依據(jù)。這種人一般都有過人的生命力、事業(yè)心、進取心，渴望過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而富有傳奇色彩。</p><p class="ql-block"> 我們經(jīng)常交流書籍、音樂、錄像帶、電影、電視帶給我們的話題。我看到他們的畫面經(jīng)常在變化，有時是這個題材，有時是另一個題材，畫風(fēng)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即便如此，他們還嫌變化不夠快，精神力量還個夠強大，還不能引起別人足夠的重視。這種浮不出水面的感覺，連黎明前的黑暗都說不上，滿眼全是寒冬。在人們潛意識里，生存的焦慮，存在意義的焦慮，把大家搞得有些浮躁，像個刺猬。</p> <p class="ql-block">　　競爭不僅在圈外，也在圈內(nèi)。由于競爭，朋友圈里的人也會經(jīng)常爭高下，為了語言新穎獨特語驚四座，大家經(jīng)常期望以自己掌握的最新知識和消息去超越別人。人在思想決斗時，不可能期望別人心懷好意、慈愛和慈祥。那種自信得對別人有輕度的輕蔑，那種冷冰冰的孩子氣的殘忍，那種漫不經(jīng)心局外人式的打擊和調(diào)侃彌漫在我們的周圍，給彼此留下了一些陰影。所以，不是心理承受力超強者，會坐不下去，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集摯友、諍友、益友、損友、膩友于一身，適應(yīng)力不強不行。</p><p class="ql-block"> 比如我們互相取外號作樂，取了好幾輪，經(jīng)歷了“鄉(xiāng)土期”“武俠期”“名勝期”等等。在“鄉(xiāng)土期”，我被取為“荒妹”,葉永青為“蔥蔥”，張曉剛為“苦瓜”，劉虹為“稗子”，甫立亞為“包包白”，忻海洲為“土豆”，張瀕為“地瓜”；連在德國留學(xué)的張曉剛夫人唐蕾，也被大家取了個“巴豆”。在“武俠期”，我被取為“毒香萬里——林茹仙”，葉永青被取為“風(fēng)凄凄，無影浪人——逍遙客”，張曉剛被取為“情切切孤星冷月箭——溫柔大俠”，劉虹被取為“夜夜秋雨孤燈下——黃浦飄香”，甫立亞被取為“大歡喜女菩薩”，忻海洲被取為“江湖一盞燈一—人在燈在，人走燈滅”，張瀕被取為“偏偏倒倒倒倒偏偏——藍蝎子張是非”，唐蕾被取為“恨透天下碎心人一—白玉霜”……這當(dāng)然刺痛了不少人。忻海洲有句話在我腦海里印象很深，他自嘲自己是“天下第一悲——為什么受傷的總是我”，其實這是我們每個人的寫照。</p><p class="ql-block"> 張曉剛“武俠期”的外號是他自己快嘴快舌給自己取的，生怕大家傷了他，如大家取，肯定沒這么溫柔。他平時語言的刁鉆刻薄是出了名，心眼小的人會記仇。如他給我取的外號“荒妹”，就讓我運了半天氣，沒好意思發(fā)作。一次，我正在談?wù)撐蚁矚g的男人是電影《橡樹十萬火急》中的那個會彈鋼琴的德國軍官，敵人也會這么有修養(yǎng)，難得。</p> <p class="ql-block">結(jié)果招來他一句冷言:“那人是陽痿?！睘檫@句話我找來影片又看了一遍，確實有這句臺詞，是那個軍官的上級說的，一個城防司令。太惡毒了！我進而又想張曉剛怎么會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僅僅是藝術(shù)家的敏感？我也是匪夷所思，于是就耿耿于懷。</p><p class="ql-block"> 他的眼睛太毒，力透紙背，了解別人的心思，適合做間諜。后來他的“大家庭系列”火了。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一老外收藏了他一幅“大家庭”，晚上起來上廁所，看到畫上人物冷冰冰又曖昧的眼睛，嚇得差點摔下樓，我樂得差點笑出聲來。他去嚇嚇外國人好了，這個殯儀館館長，我內(nèi)心調(diào)侃地想。這個外號是因他畫“大家庭”出現(xiàn)的畫風(fēng)，朋友們給他取的，但他稀釋大家的刻薄說自己只是“美容大師”(給死人子畫像那種)。</p><p class="ql-block"> 我們?nèi)ψ永锬腥四袡?quán)思想很重，但女人女權(quán)思想也很重，彼此依靠，又相互折磨。我們這些在感情上有些虛無的人，什么樣的感情都會被我們打擊和嘲笑。比如當(dāng)時的張曉剛心儀的對象是每晚電視連續(xù)劇《愛你沒商量》中的許童童，立馬，簡單漂亮的性感女神就成了我們嘲諷的對象，搞得張曉剛不止一次說他生活在狼群里。</p> <p class="ql-block">　　可誰又不是呢？我曾想在1994年第一屆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以前做一本女性主義畫冊，這自然招來男人們的挑剔和懷疑。一是我沒有美術(shù)方面的學(xué)術(shù)背景，二是女畫家們的畫大都很甜美，不符合我想要的那種狀態(tài)。這本畫冊幾經(jīng)波折，出倒是出了，但“主義”沒有了，我想要的個性也就沒有了。幸好我做成《另一扇開啟的門一—陳染訪談錄》,在當(dāng)年的《花城》上發(fā)表，一時間被好多文集收錄，讓我舒了口氣。同時，我以劉虹為模特寫了一篇中篇小說《紅房子》,也發(fā)表了，在《中國作家》上，向大家認(rèn)真虛無了一回婚姻和愛情。</p><p class="ql-block"> 我經(jīng)常拿女藝術(shù)家來說事的行為，讓人生疑，差點被張曉剛說成了有“磨鏡”之好。所以，張曉剛一次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向我尋求創(chuàng)作點子時，我的“報復(fù)”機會來了。我說你畫港臺三代明星凌峰、劉德華、林志穎，把他們上半身畫得光鮮漂亮，下半身把他們的“小鳥”畫出來，一個比一個小，表現(xiàn)男權(quán)的勢弱。眾人大笑。張曉剛想了一會表情訕訕地說：“好是好，就是直觀了一點。”但他還是畫了一幅畫，畫了一組廣播體操，上面浮現(xiàn)了一首當(dāng)時的愛情歌曲。拿去展覽，挨了領(lǐng)導(dǎo)的批評，說是黃色畫。自然他對我少不了一通抱怨，我卻很是得意。我們就這樣彼此猜度彼此打量彼此提防，但又彼此參照地活著，有悲有喜。</p><p class="ql-block"> 但我們的目光不都在自己身上，我們也愛串其他圈子的門。腿腳麻利有“旅游界大亨和偵察英雄”之稱的葉永青，經(jīng)常在國內(nèi)國外四處游訪，將那些“別處”的心得體會，拿回來與我們分享，有學(xué)術(shù)的，有八卦的。一次，他在走訪回來給我們說，武漢的藝術(shù)家吃飯不許女人和孩子上桌，意思是我們的待遇夠好了，不要老鬧情緒。結(jié)果女人全炸開鍋。王林的夫人朱維玲說，那伙人到重慶，她會讓她夫君不接待他們。一句話說出了朱維玲的性別立場，也道出了她的幸福，讓在場的女人頓生羨慕。</p><p class="ql-block"> 別以為我們都是小心眼，其實也不是。一次張曉剛、葉永青給我講</p> <p class="ql-block">了一件事，說是有四個小我們一點兒的男教師和他們的女朋友住在不到十平米的用廁所改造的屋子里，于是幾天后我就與電視臺的同事開車到學(xué)校采訪。為了把題目做深做透，我還和拍攝小組采訪了青年教師住房條件好的西南師大。結(jié)果驚動了美院領(lǐng)導(dǎo)，他們找了上級，不讓播出。但我這種拔刀相助的行為，獲得了大家的好感。</p><p class="ql-block"> 我們相互守望、相互影響，語言的諧謔與銳利在幫助我們成長。我們正是通過彼此的見識、閱讀和交談，強化了我們應(yīng)對社會的能力。那種堅強的、健康的、能言善辯的、自我高人一等的、堅韌不拔的、通曉人情世故的秉性，在修正我們性格中的封閉、脆弱、病態(tài)、木訥和自我懷疑。好的友誼有時像愛情，讓人輕松有力量，讓人不再害怕孤獨，不再害怕工作，也不必想到婚姻的責(zé)任時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渺茫。讀懂自己，讀懂別人，在掃清我們眼前的一切障礙。藝術(shù)是美好的，創(chuàng)作也是美好的，如果心中不堅持這種不可摧毀的信念，我們就無法生存。</p> <p class="ql-block">　　我們看錄像片會由著我們的小性子來，形成一種傾向。如張瀕喜歡奧斯卡獲獎片，甫立亞喜歡看愛情片，其他人大多喜歡看文藝片。張曉剛卻喜歡看驚悚片，而且要帶血，血越多越好。搞得錄像店女老板一見他就說，這片有“嘿多血”。我們一聽這推薦話，就會笑。我們經(jīng)常是一人看片，其他人都陪著，結(jié)果大家都成了雜家。</p><p class="ql-block"> 我們也經(jīng)常娛樂自己。我和張曉剛這對“冤家”有時會在一起下象棋，比個高低。他是我見過的最最慢棋手，每走一步棋都會琢磨半天，搞得我心煩意亂，常輸。當(dāng)然這樣也搞得他無對手，只有自己和自己下。每當(dāng)我看到他自己與自己對局時，心里就會一陣竊笑。</p><p class="ql-block"> 有時我們也會聯(lián)合起來對付別人。如一次我們玩“爭上游”，我和葉永青、張曉剛一伙對劉虹、甫立亞、朱維玲，結(jié)果頗為自信的我們輸了。輸家被罰鉆到凳子底下，勝利者們輪換坐在凳子上歡呼。為此我獲得的人生經(jīng)驗是人必須低調(diào)，否則你會慘不可言。</p><p class="ql-block"> 這些因靈魂憂傷而傾心于一切生命欲望的人，也有自己的瘋狂和虛妄，一邊渴望喧囂狂放的聚會生活，一邊渴望著隱遁避世的創(chuàng)作。但總的來說大家是隨和的、謙遜的、沉靜的、符合社會禮儀的、思想豐富而有趣的人。這也證明著現(xiàn)代藝術(shù)是寒夜的星火，也證明著生命余溫尚存。大家小心翼翼培養(yǎng)和維護自己的才華，不讓自己墜人永久的黑暗。因為不足的才華，也是黑暗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慢慢浮出了水面，知名度越來越高，從國內(nèi)走向了世界。他們(王林、葉永青、張曉剛、周春芽、王川、毛旭輝)曾舉辦的“中國經(jīng)驗”，是最早的藝術(shù)家與批評家共謀的實踐，后來成為獨立藝術(shù)家自我運作的一個基本模板，被后人效仿，連他們在街邊相館的合影，也被后來者追摹。他們的畫風(fēng)越來越成熟、優(yōu)雅和溫情，不再是傷痛、病態(tài)、批判、充滿現(xiàn)實感的，而是趣味向上的東西。</p><p class="ql-block"> “每周一鍋”圈子也越來越大，不斷有新面孔出現(xiàn)：俸正杰、趙能智、何晉偉、郭晉、鐘飚、楊朔、劉芯濤、余及、吳建軍、張小濤、楊冕、廖一百、謝南星、李占洋、王大軍、李川、李勇、趙波、李一凡、高瑀……這些人隨便找一個出來，都是才華橫溢。西南群體在抱團打天下。</p> <p class="ql-block">　　朋友圈其實就像一個陪練場，互相只有傾注所有的感情，才能夠奉陪到底。</p><p class="ql-block"> 而我因為種種原因，離開了他們?？ǚ蚩ㄓ幸痪涿裕骸拔覍⒂啦粫?jīng)歷成年人的年齡階段，我將從一個兒童直接變成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蔽蚁胫苯邮÷猿赡耆思姺背林氐纳睿饺胄断仑?fù)重的老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