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阿拉善筆記</h2><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a(0, 0, 0, 0.3);">孟澄海</span> <span style="color:rgb(87, 107, 149); font-size:15px;">孟澄海散文</span> <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a(0, 0, 0, 0.3);">2021-06-28</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阿拉善筆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從紅寺湖到阿拉善右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風很大。風帶著沙粒吹過來,拍打在臉上,有一種刺疼感。天上飄著幾朵烏云,但沒有落下雨滴?;蛘哒f,那些雨也許落下了幾滴,但只有紅寺湖的那幾棵白楊和沙棗樹,還有那些剛剛吐綠的麥苗才能感覺到。在這荒旱枯燥之地,植物對水的渴望與夢想,遠遠超過了人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紅寺湖是一個村莊,在行政區(qū)劃上屬于甘肅山丹縣,其地理位置卻緊臨蒙古高原,四野被寸草不生的沙山包圍。寺早沒了,湖還在,一泓水藍汪汪地映著童山禿嶺,遠看深沉安靜,恍若被時光遺棄的一滴眼淚。村莊里不見人影,幾匹灰褐的駱駝立于樹蔭之下,眺望著遠方的瀚海戈壁,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與悵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我們坐在路邊的沙地上休憩,喝水或抽煙,也有人沖著對面的荒山吼叫,嗓門宏亮如振銅鑼。但聽不到回音,肉體發(fā)出的響聲,被遼闊的寂靜吸收,瞬間變成更加咽啞的沉默或死寂。我抬起頭,看見一只鷹從頭頂飛過,然后慢慢消失于虛空。鷹的翅膀高過人的頭顱,而云朵和風又高過鷹的翅膀,那么,還有什么能高過云朵和風呢?據(jù)說,成吉思汗之子窩闊臺曾在這里祭祀山神,他的目光在薩滿的引領(lǐng)下,飛向蒼茫天穹,于云朵之上凝結(jié)成雪花,然后融化在神的微笑之中。以此想象,比天空更高遠的地方,應該是比云朵和星座更純凈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早晨的太陽并不酷烈,沙生植物的葉片上還掛著露水,晶瑩閃亮猶如珠玉。穿越紅寺湖之后,蒙古高原就呈現(xiàn)在眼前:遼闊、渾厚、拙樸、蒼老、干旱、空茫、寂寥、冷峻……語言的描述已失去意義,那些沉睡的靜物,比如石頭與沙礫,比如蓬蒿和梭梭,都籠著一層霧嵐,在淡黃的光暈里靜默。芨芨草挑著瓔珞似的穗子,一律朝向太陽升起的方向,仿佛神靈打著手勢。不知什么時候,鳥飛過天空,偶爾抖掉幾根羽毛,落下來粘帖在沙地上,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沐浴著日光月色,成了生命留在蒼茫大地上的唯一物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行走在路上,幾個朋友拍視頻,抒情,說,啊,真是地老天荒呀!面對黃沙漫漫的蒙古高原,仿佛心靈受到了極大震撼。也難怪,我們的家鄉(xiāng)在祁連山南麓,受青藏高原氣候影響,雨量充沛,植被豐茂。田野、樹林、青草、野花、蝴蝶、鴿群、小河、農(nóng)舍……所有風景均蘊含清秀、明麗、柔和的審美元素。而僅僅橫亙了一個河西走廊,那邊是雪峰連綿,碧野萬傾,而這邊卻是山河蒼老,荒漠漫漫。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使萬事萬物都罩上了宿命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沒有誰猜得出成吉思汗的馬蹄是否踩到了這片土地,英雄遠去,就連傳說和秘史也漸漸被黃沙湮沒。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血與火的場景,都隨著西風流云消隱于虛空,不留痕跡。在路上,我發(fā)現(xiàn)除了綿延無盡的沙丘外,只有突兀的荒山在陽光下默立,偶爾還能看到祭天的敖包,那上面堆砌著褐色的石塊,鳥糞斑駁,沙蒿叢生。敖包蹲踞在時光深處,如英雄史詩遺留了殘破讖語,直抵人的靈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到達阿右旗,我第一次與美麗的花朵不期而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那是熏衣草,人工種植,一大片一大片的淡紫的小花,在風里搖曳,如海浪簇擁著這座山城。從細部觀察,柔嫩的骨朵一律打開,內(nèi)藏紫色的光茫。花蕊含著細碎的露水,搖搖欲墜的樣子。而葉子的紋絡則透著瑩藍,細若發(fā)絲,密密匝匝地縱橫纏繞,仿佛是來路不清的命運。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詞:花兒開了你不來,蝴蝶已飛過滄?!,F(xiàn)在,我走來了,然而沒有看見一只蝴蝶,那種艷麗憂傷的精靈,還停泊在蒙古詩人的遠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白象似的曼德拉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正午或午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太陽懸在天空。蒙古高原的風停下來,巴丹吉林沙漠邊緣,芨芨草、紅柳、梭梭、沙蒿,還有孤獨的白楊和沙棗樹,所有的植物無聲無息,它們將鐵灰柔韌的莖葉一律指向蒼冥,仿佛是神靈憂郁而蒼茫的手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陽光靜靜落下,有著青銅的色質(zhì)和質(zhì)感。曼德拉山依舊沉睡不醒。從遠方看過去,整個山體龐大渾茫,被一層赤紅的光暈籠罩,蒼老、猙獰、古怪、沉郁、悲涼,沒有生命的跡象但又魂魄飄搖,氣勢雄渾。曼德拉是蒙語里表達上升、騰飛的一個詞語,充滿了昂揚、勃發(fā)的意蘊。曼德拉,叫人想起從大地上扶搖升空的云朵或星辰,然而此時,那座閃著青銅光芒的山崗卻爬伏在天穹之下,死氣沉沉,一動不動,就像史前恐龍或蒙馬象的殘骸。也許它于地球并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而是億萬年前某個星球遺落下的殘骸,蟲洞斑駁,千瘡萬孔,只要我伸手觸摸,就能感覺到遙遠的宇宙氣息。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沒有風。天上偶爾飛過一只蒼鷹,它的影子倏忽而過,沒有帶來任何聲響。寂靜堆滿了山谷,那種死亡般的寂靜水一般在四周漫漶、氤氳,我恍然覺得時間也有了維度,從不同的角度延伸,有的指向遠古,有的指向未來,而在時間的深處,曼德拉山便會幻現(xiàn)出迥異的形體色彩:或為巍峨的穹窿宮殿,周遭盡是玉樹瓊花;或為一座浩大的墓圓,里面掩埋著天外來客的頭顱。當然,我也可以想象,在時光無垠的遠方,曼德拉山應該被一片藍色的海水覆蓋,它的身上落滿了淡藍的海藻,搖曳著猩紅或橙黃的珊瑚樹……寒武系、奧陶系、泥盆系。石炭系、二疊系、三疊系、侏羅系、白堊系……所有的地質(zhì)紀年會不會穿過曼德拉山,把它帶到這茫茫天地之間?抑或在渺幻遠古的歲月中,它僅僅就是神的一滴淚水結(jié)晶,一個思想的斷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沿著一條棧道上山,目光所及,依舊荒蕪蒼古。沙坡上長著耐旱的蓬蒿,葉片青灰,尖刺銳利,卻都瑟縮著,懷抱曾經(jīng)蔥郁的前塵舊事。花朵不見蹤影,那些蝶舞蜂喧的繁花與絢麗,都一一凋零于西風流云之中,化作凄涼落寞的沙塵。</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六十個海子的巴丹吉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我坐在一個金子塔般的沙丘之下,想到了巴丹吉林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書上講,巴丹是個人名,而吉林則是蒙語里的一個數(shù)字,代表六十,說的是,很久之前,有個叫巴丹的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帶著一家人來到沙漠深處,定居于此,狩獵打漁放牧,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幾十年過去,他在那些連綿不斷的沙丘之間,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六十個海子,這之后,人們?yōu)榱藨涯钏?,就將這片浩瀚、蒼涼的沙漠,稱作巴丹吉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一個名稱,帶出了人,還有故事,以及恍惚莫測的歲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那時候,我的身邊就躺著一個海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太陽已經(jīng)偏西。陽光從沙丘上斜射下來,灑落在清澈的水面,漣漪波蕩,金光閃鑠。渾黃的沙山投影于波心,望過去仿佛是一枚巨大的黃葉,幻影幻現(xiàn)。海子周圍長著蘆葦,蒼碧的葉子隨風搖擺,發(fā)出唦唦聲響,如同天籟。我抬起頭,看見有幾個游人在半山腰大呼小叫,伸開兩臂,從沙坡上緩緩滑動,身后留下了彎彎曲曲的印痕。從我的角度望過去,天與山,山與人,正好構(gòu)成了一幅圖畫,畫面上,藍天深遠闊大,沙山沉重如銅,只有人輕浮渺小,恰似一粒螞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我突然想起三毛。那個渾身帶著雨林氣息的女人,一生漂泊,充滿了傳奇色彩。有一年,她跟情人荷西走進撤哈拉沙漠,白天在土著人的村莊里喝酒、跳舞,四處游浪,到了夜晚就相擁而臥,睡在沙丘下,讓流動的風沙掩埋著兩具半裸的胴體。三毛說,在沙漠深處,黑夜純凈無比,能聽到頭頂?shù)仙男切?,像蝴蝶閃動翅膀,呼吸著愛情的甜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曾經(jīng)喜歡三毛的作品。當然,在我還未踏上自己的旅程時,只能去想象《撒哈拉的故事》中那片神奇的大漠風光,還有三毛的愛情故事,去感受、傾聽她那顆自信、率真,始終對世界懷著感恩之情的一顆赤子之心,還有她的那些那些過往,那些傳奇經(jīng)歷,而當我來到巴丹吉林,在這安靜、岑寂的午后,我覺得那些時光、那些畫面一點點清晰起來,生動起來,我仿佛看到在漫天黃沙中,一位女子背對大漠,向著夕陽義無反顧地走去,頭也不回,背影漸漸融入黃沙中,成為一個永不復現(xiàn)的夢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其實,最美的夢境還藏在廟海子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那一泓水,那一汪月亮似的湖泊,依舊被金黃的沙丘攬在懷中,沉靜、安謐、清澈、碧透,一塵不染,素面朝天。蘆花和沙棗樹,野鴨子與紫燕,都籠著淡藍的水氣,那種飛翔的姿勢或倒影沉浸于水底,如鬼魅幻影,曼妙且神秘。有幾條蜥蜴慢悠悠地爬過水眉,抬起三角形腦袋朝遠方張望,眼睛忽明忽暗,宛若神靈遺落的瑩瑩珍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喇嘛廟就建在岸邊,藏傳佛教風格。據(jù)當?shù)厝酥v,此廟建于乾隆年代,幾百年的時光,遠的望不見盡頭。當時的規(guī)模形制可能跟當下有所不同,不過,整個建筑經(jīng)過多次維修,那座白塔依舊巍然屹立,廟室里的壁畫依舊五彩斑斕,,神龕上供奉的佛像,藏經(jīng)閣里擺布的經(jīng)書,以及那些精美的磚雕、木雕依舊令人目不暇接。 雖然巴丹吉林廟地處偏遠,周邊地區(qū)人煙稀少,但據(jù)桑木騰介紹,這里長年香火不斷,每年有許多信佛的人不怕路遠艱險,慕名前來進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是的,巴丹吉林很大,六十個海子很多。在這浩瀚遼闊的沙漠里,在這清澈干凈的水湄上,有人修了一座廟。比沙山還小的佛將好能住在里面。也許某一天佛會走出廟堂,伏在海子上看自已的身影,然后指著人間,說:一粒沙,一滴水,也足夠容下世界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