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讀《云鄉(xiāng)叢稿》，書人之遇實堪傷</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文｜筠心</span></p> <p>立冬一過，距離元旦便不到倆月了，正是清算文債的時候。當然，債主與債戶皆是我。我覺得，在內(nèi)心對自己許下承諾，即等同于欠債，萬一還不了，須得有所交代。今年春天我讀了《云鄉(xiāng)叢稿》，根據(jù)摘錄的要點，足以寫兩篇讀書筆記，但我只完成了一篇。當時一偷懶——待來日再續(xù)，便輕輕松松地放過自己。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拖至秋已盡，我依舊未動筆，真有些說不過去了！</p><p><br></p><p>好吧，那就還債?？墒?，半年前讀的書，輪廓猶存，細節(jié)卻渺如云煙。沒辦法，只得重讀相關(guān)章節(jié)。另外，之前的那篇讀書筆記：“讀《云鄉(xiāng)叢稿》，書人書事知多少”，也重溫了一遍。這既是有助于醞釀情緒的熱身，也是鄧云鄉(xiāng)先生的寫作經(jīng)驗之談。他在書中的“中華活頁文選”篇，有如下分享：</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我寫文寫不下去時，從頭小聲讀一遍，讀到寫不下去的地方，新意思、新辭句自然來了。</span></p><p><br></p><p>雖然分為兩篇讀書筆記，但其實是一體的，所以云鄉(xiāng)先生的辦法仍適用。只不過，這篇側(cè)重書人的際遇，因此情的分量會更重些。</p> <ul><li><b>翁同龢：卻憐燕子未歸巢</b></li></ul><p><br></p> <p>能媲美于蘇州“貴潘”家族之科甲鼎盛的，大約還有常熟翁家。從翁心存到翁斌孫，四代人出了五個翰林，包括父子帝師，叔侄狀元。其中，最輝煌的是翁同龢，他的履歷，幾乎無法復(fù)制：二十六歲中狀元，同治與光緒兩朝帝師，曾為兩宮太后講課，戶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xué)士，一度兼任軍機大臣；因教讀光緒帝長達二十二年，對其影響頗大；且兩人情同父子，光緒帝對翁同龢倚重、信任有加。</p><p><br></p><p>因此，當激進派挑戰(zhàn)保守派勢力，曾經(jīng)為光緒帝推薦康有為、梁啟超的翁同龢，成為慈禧打擊光緒帝的第一枚棋子。戊戌變法即將拉開序幕，他卻遭慈禧免職；戊戌政變后，更是被一擼到底，遣送回鄉(xiāng)，交由地方官看管。</p><p><br></p><p>翁同龢自然是晚清重臣，同時亦是很傳統(tǒng)的讀書人。不但善于教書育人，在學(xué)術(shù)、藝事上也是出類拔萃。他的詩、詞、書畫有大量作品傳世，尤其是一手大氣莊重的楷體，贏得不少口碑，堪配帝師之譽。翁同龢是個長情之人，看他堅持半個世紀寫日記就知，大到軍政大事，小到生活瑣碎，一一記錄，史料的價值外，還有個人的一份情懷?？梢韵胍?，人生的最后六年，守口如瓶的廬墓生活，對于他，一個風(fēng)燭殘年、歷經(jīng)大起大落的孤寡老人，有多么郁悶與悲涼?；蛟S，也只能借著詩詞抒發(fā)些許傷感。</p><p><br></p><p>云鄉(xiāng)先生在“翁松禪《謝家橋詞》”篇，介紹了翁同龢的一組《浣溪沙》詞，猶以第二首《謝家橋小泊待潮》有物外之意，且寫得瀟灑飄逸：</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錯認秦淮夜頂潮，牽船辛苦且停橈。水花風(fēng)柳謝家橋。 病骨不禁春后冷，愁懷難向酒邊銷。卻憐燕子未歸巢。</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詞中的“謝家橋”，據(jù)云鄉(xiāng)先生猜測，可能是常熟城外尚湖邊翁同龢新修的墓地附近。遙想當年，光緒帝年幼時，翁同龢曾請假回鄉(xiāng)修墓。一別三個月，君臣再見面時，小皇帝對老師說：“吾思汝久矣！”再看此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該是辛丑（1901年）三月，君臣已經(jīng)分別近三年。因為庚子國變正逃難在西安的光緒帝，是否也和從前一樣，思念著老師呢？</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這不得而知！但是很明顯，退居林下、一待罪之身、一把病骨的翁同龢，卻心心念念著他的天子學(xué)生?！皡s憐燕子未歸巢”，難道不是牽掛著尚未回鑾的光緒帝嗎？</span></p> <ul><li><b>陸心源：長夏無事</b></li></ul> <p>鄧云鄉(xiāng)先生的文字用筆很淡，即使深情處，亦不會十分著力。所以初讀，蜻蜓點水一過，往往不覺濕意；但若再讀，再三讀，便可能連眼眶都濕潤了?！瓣懶脑窗z宋樓”就是這樣的一篇！</p><p><br></p><p>文的開頭，引了潛園主人陸心源寫給好友繆藝風(fēng)的信：</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長夏無事，與小兒樹藩，暨門下士廣收群籍，訂正數(shù)百家，復(fù)成《姓名補傳》一編，今秋均可付梓……若一行作吏，則此事遂廢……</span></p><p><br></p><p>從以上兩句，便可知陸心源其人大概：他曾經(jīng)是個吏，但此刻坐擁書城，潛心著述。事實上，湖州人陸心源乃舉子出身，一度宦游廣東、直隸、福州等地；后歸隱故里，修建潛園，并多方購求因戰(zhàn)亂散失于坊間的圖籍，建成藏有百二十種宋版書、百種元版書的“皕宋樓”，珍藏明以后書籍及手稿的“十萬卷樓”，以及收藏一般圖書的“守山閣”。所以，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陸心源是東南首屈一指的藏書家。此外，他著作等身，在版本目錄之學(xué)、金石考古、史學(xué)方志等方面，皆有著述。</p><p><br></p><p>優(yōu)游林下，閉門著書倒是讀書人當行，亦不難辦到；只是修園修樓，藏書藏畫，則非有雄厚財力不可。原來，陸家在上海經(jīng)營絲廠、錢莊、當鋪等商號，有源源不斷的資金，來支撐書蠹的性情與愛好。從大的方面講，這也是對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p><p><br></p><p>可是，誰又能想到，陸心源去世不過十余年，浙江絲商受日本人造絲傾銷影響，生意一落千丈。1907年，債臺高筑的陸家人不得已，將“皕宋樓”珍貴藏書，約四萬數(shù)千冊，以十余萬兩白銀的低價，賣給了日本伯爵巖崎彌之助，后保存在東京靜嘉堂藏書樓。此即令出版家張元濟先生“每一追思，為之心痛”的，轟動一時的“皕宋樓事件”。</p><p><br></p><p>僅有極少量的皕宋樓舊藏，有幸留在故土。陸心源的同鄉(xiāng)周越然因喜獲數(shù)種“漏網(wǎng)之魚”，寫有《皕宋殘余》一文，其中云：“皕宋樓主人陸存齋（心源）先生，余兒時常見之，面團團，體肥胖，福相而兼富相?！?lt;/p><p><br></p><p>然而，一生心血流諸海外，“福相而兼富相”的潛園老人泉下若知，恐怕會痛心而兼痛哭吧！</p> <ul><li><b>楊云史：二十五弦無限恨</b></li></ul> <p>“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边@是人人耳熟能詳，婦孺皆知的杜甫名篇《江南逢李龜年》。小詩借著樂師今非昔比的遭際，抒發(fā)流離之悲，寄托家國之恨，可謂語意深遠。無獨有偶，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一年輕詩人在揚州遇見了咸豐年間的宮廷樂工蔣檀青，在聽完其聲淚俱下的清唱，并追憶當年圓明園舊事后，寫下一千多字的長歌《檀青引》：</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江都三月看瓊花，寶馬香車十萬家。</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一代興亡天寶曲，幾分春色玉鉤斜。</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玉鉤斜畔春色去，滿川煙草飛花絮。</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都是尋常百姓家，欲問迷樓誰知處。</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高臺置酒雨溟溟，賀老彈詞不忍聽。</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二十五弦無限恨，白頭猶見蔣檀青。</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在“常熟才子楊云史”篇中，鄧云鄉(xiāng)先生盛贊此詩：“詞藻感慨均不讓王湘綺之《圓明園詞》……亦足可媲美王國維的《頤和園詞》?！弊屓撕闷娌哦鲱^，便有大手筆若此的楊云史，到底何許人？</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楊云史的父親是“戊戌政變”時，第一個向慈禧上折子，檢舉康、梁的楊崇伊。而他本人是舉子出身的老洋務(wù)派，先是在同文館，再到“通藝學(xué)堂”學(xué)英文，跟著憑借岳父李經(jīng)方作靠山，優(yōu)哉游哉地做了五、六年駐新加坡總領(lǐng)事，辛亥革命后才回國。人生的前半程，不可謂不順！可是，歐戰(zhàn)后，國際橡膠價格暴跌，楊云史在新加坡經(jīng)營的橡膠園宣告破產(chǎn)，集資血本無歸，悠閑生活就此打住。民國十年后，他到了洛陽，在吳佩孚軍中做高級幕僚。因感念吳的知遇之恩，此后無論大戰(zhàn)役，還是大失敗，他皆追隨不離；寧可賣字賣畫，亦不肯投他人幕下，直至終老。</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巧的是，與杜甫的詩一樣，楊詩亦被譽為“詩史”。這倒也當?shù)闷穑驗樗脑娂督饺f里樓詩詞鈔》里，不但有記載吳佩孚幾次大戰(zhàn)役的詩作，更重要的是有《檀青引》、《天山曲》等多首長慶體，有記清代史實的歌行及紀事組詩。奇的是，康有為竟為詩集作序，論起戊戌年的事兒，楊父可是他的仇家呢！然而，康不但作序，贊其“詩史”，還題“絕代江山”四字。楊云史之詩才、詩名有如是！</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兼于閣詩話》評楊詩：“滿紙黍離，盈篇麥秀?！庇^其人生際遇，有此慨嘆亦在情理之中。無論流落揚州的白發(fā)蔣檀青，還是一把年紀因奔波幕務(wù)，最終客死香港的楊云史，不都唱了一曲“二十五弦無限恨”嗎？</span></p> <ul><li><b>柯昌泗：秋寒風(fēng)勁</b></li></ul> <p>在“史學(xué)家柯昌泗”篇中，鄧云鄉(xiāng)先生回憶五十年前的往事：“先生對學(xué)生十分客氣，十分健談，一點架子也沒有。記得第一次見面說到我籍貫時，他馬上便說：‘你們靈丘不錯，有兩通魏碑，在角山寺……’接著具體介紹了這兩通碑的情況，真可以說是如數(shù)家珍了。”</p><p><br></p><p>這位平易又博學(xué)的老師就是柯昌泗。他出生于史學(xué)世家，父親為清史館館長、編著《新元史》的史學(xué)泰斗柯劭忞；本人則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京師大學(xué)堂，在不少大學(xué)當過教授，博聞強記，通曉史學(xué)、金石、地理、歷代典章制度。這樣一位有家學(xué)又有天資的飽學(xué)之士，著作等身，那還不是意料中事嗎？然而，偏偏應(yīng)了那句俗語：猴子也會掉下樹！因此，有不少學(xué)人佩服之余，不免替他惋惜。</p><p><br></p><p>那么，懶于著述、棄讀書人本業(yè)不顧的柯昌泗，將精力虛擲哪兒了呢？兩個字：官癮。他一直津津樂道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即在徐世昌大總統(tǒng)府做秘書。因為對仕途的熱衷，他還在山東做過道尹，在察哈爾省政府當過教育廳長，擔(dān)任過北平市長秦德純的秘書長等等。其中，也有經(jīng)濟原因，家里開銷大，何況他還有嗜好：吸鴉片煙，教授的工資不夠維持。</p><p><br></p><p>總之，正如鄧云鄉(xiāng)先生所痛惜：“一位博學(xué)多聞的學(xué)者，歷史地理專家，在混亂的時代中，就這樣沒沒以終了。”</p><p><br></p><p>雖然身后文字不多，但其實柯昌泗在做官的同時，依舊保有對歷史金石學(xué)術(shù)的濃厚興趣。一九三六年秋他在察哈爾省教育廳長任上，寫過一封信給輔仁大學(xué)校長陳垣：</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前所遣打碑人已歸自云岡，據(jù)言題字之石有四五處，皆在半巖，秋寒風(fēng)勁，架拓難施。茲先將蠕蠕國《可敦造像記》一石拓竣，謹即驛呈清鑒。已囑此工馳往蔚州，椎拓遼金國書幢碣，拓成當再奉寄。惟聞此等幢碣有數(shù)十種之多，倘荷平市各大學(xué)圖書館鳩資佽助紙墨，俾得盡量多拓，必能補捃古、藝風(fēng)所未賅者，前已略為視縷，伏乞長者賜以倡率為叩……</span></p><p><br></p><p>上述所引，有四層意思：其一已派人去云岡、蔚州調(diào)查碑碣等古跡文物；其二已拓了一些，即將寄出；其三“秋寒風(fēng)勁”，拓石刻工作更是難上加難；其四懇請陳垣帶頭，倡導(dǎo)北平各大學(xué)圖書館給予經(jīng)費支持，以便大規(guī)模去拓。嗚呼，讀書人之本色盡露，哪里有半點官場濁氣哉！</p> <ul><li><b>后記</b></li></ul> <p>原是為還債而寫的讀書筆記，寫完了，卻有些意猶未盡。不知不覺，沉浸在這些讀書人的故事中，幾分唏噓，幾分感慨。這也是我讀鄧云鄉(xiāng)先生的作品常有的感覺。</p><p><br></p><p>忽然，又憶起十五六年前，我認識的一位讀書人。他是我在一所寄宿制學(xué)校教書時的同事，教高中英語的林老師，那時大約六十出頭，人十分清癯。我與林老師相熟，始自一次外出培訓(xùn)。坐上火車才一會兒的他，從包里取出足有半個枕頭大的一本辭典，開始背起單詞來。見我驚訝的表情，他才說自己是學(xué)俄語出身的，英語全靠自學(xué)，所以一刻也不能放松。又問起我的大學(xué)母校，竟然系里好幾位老師都是他的同學(xué)。他說怪只怪當年心太活，出國做了九年俄語翻譯，不然……平時沉默寡言的他，一旦打開話匣子，竟如此直率。</p><p><br></p><p>后來，在校園遇見步履匆匆的他，說要去郵局。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本大辭典里，足有八十幾處錯誤，得寫信告知出版社。那時，我剛?cè)鲱^，簡直不敢相信神圣的辭典也會出錯！但那以后，對林老師的學(xué)問更加佩服。想到以他的水準，卻教著這些上課都會打瞌睡的學(xué)生，越發(fā)替他不值。</p><p><br></p><p>細算來，林老師今年也快八旬了，希望他安康！我呢，絮絮叨叨地寫了這些，應(yīng)該不算題外話吧？</p> <p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 圖片系陳師曾書畫作品，來自網(wǎng)絡(luò)。</span></p> <p>【同系列文字】</p><p><a href="http://www.h-ceramic.com.cn/300fggfl?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讀《云鄉(xiāng)叢稿》，書人書事知多少</a></p><p><a href="http://www.h-ceramic.com.cn/2kc6rk08?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讀《云鄉(xiāng)瑣記》，感受學(xué)人之養(yǎng)成</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