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咖啡屋的玻璃門被推開時(shí),風(fēng)鈴叮當(dāng)?shù)仨懥艘宦?,像極了小時(shí)候校門口那棵老槐樹上掛著的鐵鈴。我抬頭,看見玉子踩著高跟鞋走進(jìn)來,香奈兒的短開衫在午后的光里泛著柔和的粉,LV包的鏈條隨著腳步輕輕晃動(dòng)——這和記憶里那個(gè)扎著粗長辮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罩衫的姑娘,像兩幅疊不起來的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死了!"她張開雙臂抱住我,聲音里的嗲氣混著香港的口音,卻奇異地撞開了塵封的門。我回抱住她,鼻尖忽然一酸,低頭時(shí)看見兩人的影子在地板上依偎著,像很多年前,在她家那間搭著"披灑"的小屋里,我們并排坐在床板上寫作業(yè)的模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時(shí)候她家真小啊。三張床占去大半間屋,兩個(gè)掉了漆的大箱子是唯一的家具,做飯要蹲在門口的棚子里。她和哥哥們寫作業(yè),就掀開床上的棉墊,光溜溜的床板便是書桌。上帝好像總愛開玩笑,給了他們擠仄的日子,卻給了她兩個(gè)俊朗的哥哥,和她那張帶著北方姑娘憨甜的臉。只是窮,衣服總帶著洗不凈的皂角味,同學(xué)們叫她"侉子",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在部隊(duì)小院里長大的,父親是軍人,總要求我們和同學(xué)打成一片;于是,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她只有一件棉襖罩衫,星期天洗了星期一又得穿在身上。母親見了,把我的舊罩衫找出來送她,她高興得把我抱起來,兩腳都離了地。"等長大了,你嫁我哥吧!"她總這樣打趣,兩條粗辮子甩來甩去,我紅著臉追打她,笑聲撞在低矮的房梁上,簌簌地掉灰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咖啡在杯子里冒著熱氣,玉子的話匣子也熱了起來。從香港的經(jīng)濟(jì)談到亞洲金融危機(jī),從她的碩士學(xué)位講到珠海的日子,那些遙遠(yuǎn)的名詞像隔著一層霧。忽然,一聲尖利的呵斥劃破了安靜——穿保潔服的女人正拿著掃帚站在我們桌旁,經(jīng)理在她身后厲聲責(zé)備,說她不該驚擾客人。女人佝僂著背,手里的簸箕晃了晃,幾粒瓜子殼掉在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讓她掃吧。"玉子皺了皺眉。經(jīng)理立刻換了笑臉,連聲道歉。我們起身讓開時(shí),我瞥見女人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guān)節(jié)腫著,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暮色漫進(jìn)咖啡屋時(shí),玉子說要赴家宴,我們一起走到門口。"等一等。"那女人忽然開口,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她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遮住臉:"你們...不認(rèn)識(shí)我了嗎?" 我和玉子同時(shí)愣住,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紋路,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太多風(fēng)霜。"我是艾小雅啊。"她喃喃地說,"我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玉子的驚呼聲在空蕩的走廊里蕩開。我盯著她的臉,努力想從那溝壑縱橫的皮膚上,找出小時(shí)候那個(gè)梳著齊耳短發(fā)、笑起來有兩個(gè)酒窩的姑娘的影子,可怎么也找不見。記憶里的艾小雅,漂亮、文靜,總愛坐在教室角落看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個(gè)晚上,我失眠了??Х鹊目辔对谏嗉膺t遲不散,混著說不出的酸澀。原來生活的刻刀這樣鋒利,能把一個(gè)明媚的姑娘雕成這般模樣。艾小雅的手,她佝僂的背,她低頭時(shí)的局促,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幀幀在眼前回放。她究竟走過了怎樣的路?那些被歲月磨掉的笑容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像一灘淺淺的水。我想起小時(shí)候,我們?nèi)齻€(gè)曾在操場(chǎng)上追著一只蝴蝶跑,艾小雅跑得最慢,卻笑得最響。那只蝴蝶最終飛進(jìn)了槐樹林,而我們,終究在人生的岔路口,飛向了不同的方向。只是有的人,被生活的風(fēng)吹得變了形,再也找不回當(dāng)初的模樣。</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