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那些蹉跎歲月中的心碎與艱困

榮夫人

“老三屆”的高考考場里，顯見考生們年齡上的參差不齊（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又臨高考日，加之高考前夕突然集中爆出的一幢幢寒門學子被頂替的黑幕，不僅戚戚然悲思縷縷。聯(lián)想起自己不太尋常的高考經(jīng)歷，遂提筆追溯那些貌似遠去的日子。 我亦寒門女，高考也是我走出窮山僻壤改變?nèi)松\的獨木橋——還有人說高考是第二次投胎。我是經(jīng)歷了三次高考才跳出農(nóng)門的，其中的萬般況味千般艱辛及堅韌，值得書寫于此。 我的高考夢被蹉跎了若干年，曾幾經(jīng)夢碎。 第一次蹉跎是文*革。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也因此，上學始終是我最大的快樂。 記得上初中時，教數(shù)學的許恩然老師愛給我出一些課外的解方程應用題。不管題有多復雜，我很快都能解出來。他總是嘖嘖稱贊說：嗯，怎么也難不住你啦。教語文的王秋德老師在班上念我的作文，念完后他問大家：寫得好不好？同學們說：好——。 那種被肯定、被表揚、被關(guān)注抑或被羨慕的感覺，對生命是一種浸人心脾的滋養(yǎng)，對學習也是一種再激勵。 但及至上高中時，趕上了前所未有的推薦模式，即取消考試，推薦上高中。 我所在的聯(lián)中（相鄰的幾個村聯(lián)合辦的初中部）在本村，那時是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委員會掌控推薦權(quán)。而貧管會的主任副主任分別是村支書和副支書。在他們欽定的推薦名單里沒有我。當時有立場兼有個性的校長許樹炳老師不干了，他對貧管會的主管們說：某某某是我們聯(lián)中的尖子學生，不讓她去，這個學校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去，那洄河聯(lián)中就誰也別去了！面對凜然決絕的校長，貧管會退卻了，我得以進入高中——陵縣六中——學習。許校長不僅為我一人護航，其他同被推薦上的同學也是學習較好的。兩位貧管領(lǐng)導的女兒一個也未能去成。 如果不是許校長的秉持大義守土有責，我的讀書夢先就破碎于高中門檻前的“推薦”之土崖下了。 由于高中是推薦上學，高中生們年齡已有些參差不齊。我在其中年齡算偏小的。但三年的高中階段我一直是學生干部。我是三級三班的副班長，年級學生會婦女部長及團總支委員。有一次張法杰校長說，有的同學當班干部但學習不夠好，某某某身兼數(shù)職學習還這么好，難得。 還有一次，教我們數(shù)學的王清澤老師在班里挑了四個學習較好的同學，給我們出了一道有一定難度的數(shù)學題。我坐在教室南側(cè)的田埂上（記得那是校園里種的一畦一畦的麥地），不一會就率先解出來了。我拿給王老師看，他說，哎（三聲的聲調(diào)），你這個解法真簡單！下課之后他又對我說，把你的題拿過來我再看看，讓我欣賞欣賞。老師的滿面欣喜，溢于言表。 每次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個走出考場。面對那些考題，唰唰唰，輕而易舉搞定。 有人說，有些女生在小學、初中學習不錯，到高中就不行了。那是因為高中學業(yè)難度加大了，能夠檢驗學生智商的，更多的是高中階段。應該說我經(jīng)住了高中階段的檢驗，上學以來，小學初中高中，一路高歌前行。 值得一提且令人欣慰的一點是，雖然文革十年覆蓋了我小學到高中的全過程，但幸運又例外的是，小學及初中時，文革的狂濤被隔在我的校園圍墻之外，我們沒人給老師貼大字報批斗老師，師者尊嚴依在，學校秩序井然，學習未受干擾。 上高中時，我們又意外并幸運地趕上了教育“回潮”——啥叫教育“回潮”，網(wǎng)上可查。我的高中期，正趕上：從舉國教育鬧“革命”折回到無須“革命”的正常時期。校園里得以安放著我們安靜的書桌，學子們奮發(fā)讀書。 也就是說，我的小學、初中及高中整個學習過程，除了課本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特色——比如小學初中都沒有文體藝術(shù)之類的課程設(shè)置，這些學科都被綜合到一門“常識”課里，高中才有的英語設(shè)置，第一課的句子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 ——以外，整個學習過程我們是安享教育的本來面目所呈現(xiàn)的端莊美好的。 我當過多年的學生，也當過數(shù)年的老師，為師時小學、初中都教過。我深知，學習好的學生從不感到上學的苦與累，一如喜歡讀書的人備享讀書的樂趣。上學的樂趣，我一直在盡享中。 記得高中時有一個同班陳姓男生和我說過一句貌似“輕狂”的話：如果高考，我們要考不上誰也考不上。我也狂傲地回答：是的！ 可高中畢業(yè)時，原本可繼續(xù)延申的學習樂和上學路，戛然而止了。在一座跨不過去的斷頭橋上，我淚水滿面（獨自在宿舍哭泣），望洋興嘆。那片阻止我抵達大學彼岸的汪洋，是左右我及無數(shù)學子命運的文*革。<div> </div><div>大學夢碎，歲月蹉跎。我回鄉(xiāng)務農(nóng)一年，做民辦教師數(shù)年。當時心想，這輩子，大概就這樣困頓鄉(xiāng)間了。 不期然中，高考竟突兀地來了。</div> 1977年倉促參加高考的那個農(nóng)村丫頭。<div>準考證括弧里的“大?！保谴髮W和大專的統(tǒng)稱。中專另外考。高考最初幾年大中專不能兼報。現(xiàn)在是一次考試分批錄取，比較科學。據(jù)說那一年全國參加高考的人數(shù)是570萬，大專院校錄取共27·3萬。錄取率約4.7%。 </div><div> </div><div>1977年冬季（網(wǎng)上查詢是10月21號），恢復高考的消息突如其來地公布，關(guān)閉10年的考場將重啟。 這對我是猝不及防的喜訊。不管三七二十一，迅即報名。 沒有課本。沒有資料。沒有指導綱目。沒有復習過程。一個月后，我和那些被困頓著的學子們，一起走進了考場。 很快，我收到了大學初選通知書（那一年還有初選這回事）。我們班，收到通知的，唯三人，二男一女。 全六中被初選的同學們騎著自行車一起去縣城體檢，我們有說有笑，一路芬芳，好像大學的門就在眼前。 可之后，我未能等到入學通知書。一向成績優(yōu)異躊躇滿志的我，未免一陣蒼涼惆悵。 那一年考了多少分，沒有被告知。只記得報考的志愿是山大。 我當然還要再考！而且，我還做出了一個連帶抉擇：退親。 高中畢業(yè)之后，經(jīng)親戚介紹，我已定親。男方是一個服役的軍人，男孩的父親是縣民政局長，母親（繼母）是回鄉(xiāng)官員（那時有些官員回鄉(xiāng)村，我不知那是何政策），兩人都正直且有水平。我和男孩沒大交往，談不上任何感情。但男孩的父母對我極好，我對他們的人品和水平也異常欽敬。但考學在即，我堅信自己能考上。于是，我自作主張寄出了兩封退親信，一封給男孩，一封給男孩父母。 我感覺最對不起也最不舍的是男孩的父母。但我想晚痛不如早痛：退掉這門親事，是早晚的事。 但退親引起了軒然大波，還引起了別的連鎖反應。男孩的父母很傷心很失望或許也有責備——說“或許”是我沒有接聽到他們的只言片紙；對這種涉及個人處置權(quán)的事，他們當然也不可能直接對我說什么。但反應最激烈的是我的父母。他們及媒人說你的考學還八字沒有一撇呢，人家對你那么好，你哪怕考上學再散呢，那樣理由也充分些。我說越是對我好越得現(xiàn)在散，考上學再散多沒良心。 另外的連鎖反應因涉及當事人隱私在此略去。但此種反應于我繼續(xù)復習所造成的滋擾一點也不亞于退親風波對我的影響。此事待時機適宜時另表。 這些滋擾，也算是另一種相繼的蹉跎吧。 1978年的高考很快到來了，因為高考的時間已改到夏季，兩次高考時間相距僅半年。那次的考點設(shè)在離我家9公里的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即陵縣五中。上午考政治，自我感覺良好。下午考物理。中午我和另一個女同學還在一起臨陣磨槍背題呢。那個女同學和我畢業(yè)于同一個中學但低我一級，我倆也是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們?nèi)袇⒖伎忌斜怀踹x的僅有的兩個女生。結(jié)果下午的考試我們倆竟然都遲到了半小時！ 這是一種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楚的鬼使神差?？荚嚂r間事先有通知，考場校園的墻上貼著通告，準考證的背面有注明。兩個學習都優(yōu)秀且頭一年都初選的考生，怎么就不知道下午幾點考試呢？而且，我倆內(nèi)心都誤認為是2：30（其實是2：00），也都沒有互相問一聲是2:30嗎？就那么雙雙共同錯誤地內(nèi)心篤定。 考場紀律規(guī)定遲到半小時取消考試資格。當時在該考點督考的領(lǐng)導是縣教育局副局長紀愛華。她知道我們倆去年都初選了，也非常焦急。但沒人敢作主放我們進考場。在通訊并不便利的情況下，紀副局長還請示了地區(qū)教育局，請示完下來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雙雙被取消考試資格。 那個女同學叫苗俊英。她的淚水當場流下來，后來她說我當時的臉色煞白，沒有了血色。我沒有流淚，也不知道后來幾天是如何度過的。 我們繼續(xù)考剩余的科目。最終成績出來了，在一科零分的情況下，我們的分數(shù)都離大學錄取分數(shù)線相差無幾。 這樣的一種非常態(tài)的落敗當然不會讓我就此甘心告別高考。 一邊做著民師，一邊繼續(xù)復習。后來，母校的教導主任（也曾教過我數(shù)學）閻老師叫小弟捎信給我，叫你姐姐回校復讀吧，應屆生都爭分奪秒，怎么還能一邊工作一邊復習。 我回母校復讀了。三級的畢業(yè)生，重新插班到八級一班的尖子班，和我的小弟同班。 那一年的復讀，是我人生最苦最累最疲憊的一段學習生涯。兩年的蹉跎，兩個事件的嚴重滋擾和一次遲到的考試，使我的心理和精神已千瘡百孔。那些無盡的復習題和夜以繼日的煎熬，讓人心疲力竭不勝其苦。為高考而高考的強迫性苦讀，使我再也找不到學習的樂趣。熬啊熬。 終于熬到了1979的高考。 那時候的高考，因為大學和中專分報分卷，不像后來一張考卷分批錄取。待到報名時，父母知道我那兩年是如何度過的，他們擔心再有閃失后果難以想象，于是堅決不讓我再報大學了。作為恩師也是教導主任的閻老師，反復做我的工作，并把我父母叫到學校，說我一定能考上大學?？晌腋改副任覉远ǖ枚啵瑘詻Q不同意我再報“大?！薄?lt;br> 前兩年報考的大學都是理科，也是閻老師建議的。他說你文理都好，而且文革結(jié)束百廢待舉，最需要的是科技人才?？晌乙膊⒉幌矚g“科技”，我真正喜歡的是文科或者說文學（盡管那時讀書不多）。再說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我自己可能也信心備減。借著父母的堅決態(tài)度，我懵懵懂懂地最后選擇了報中專（在報考志愿時還偷偷選擇了省警校）。 為動員我報大學，學校一直在做我及我父母的工作，還推遲了上報名單一周。想來真是愧對母校！ 苗同學也和我一起復讀的，她說某某某都報中專我也要報中專。閻老師說，你和她不同，你是干部子女（她父親當時是縣化肥廠廠長），出路比她多，年齡也小一點。你就別和她比了。幸虧她未被我?guī)У綔侠锶ァ?979的苗同學，考上了武漢大學生物系，后又去日本讀博，現(xiàn)為山大生命科學院教授。 幾度“蹉跎”后，終于考出來了。 1979年夏天，我的第三次高考，終于“成功”了。我如愿（所填志愿）考上了山東警校——剛上學時叫“山東省公安學?！保F(xiàn)在已升格為山東警察學院。幾經(jīng)蹉跎，尋尋覓覓，警校成了我通過高考走出鄉(xiāng)村后的第一所母校。山東警校是從78年開始招生的，我們79級是第二級。因為78、79兩級中有很多往屆畢業(yè)生，這兩屆的學生也成為了山東全省公安系統(tǒng)最初的一批“科班”出身的警員補充或有生力量。我們兩級的學生也常常戲稱我們是山東警界的黃埔一期二期。警校，這是我和她不解的緣分嗎？ </div> 當年上學時班里最大的23歲，最小的應屆生16歲，最大年齡差7歲。其中8名女生，占比15%?，F(xiàn)在警院招生依然是這樣的性別比例。<div> </div><div>考上警校后，高考之路暫告一段落。后來我又在工作后花了很多歲月彌補學歷學識的不足繼續(xù)不斷地求學，此為另一種辛苦。 另外的欣慰是，我插班復讀時和小弟同班，小弟的學習成績在班內(nèi)一直穩(wěn)居遙遙領(lǐng)先的第一名。因為一班是八級的尖子班，他也等于是穩(wěn)居年級第一名，甚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與高看。高考時他突發(fā)急性腸炎，是拔掉吊瓶參加高考的。為防意外，醫(yī)生還在場外“保駕”。最后成績公布，小弟以全縣第一名的佳績考上了天津大學，那一年他16歲。因為都是貧苦子弟，對“志愿”無甚研究，他是否報低了志愿也未可知。 我雖幾經(jīng)蹉跎，但考學的心力終究未衰滅，終于還是考出來了。而且，作為農(nóng)家子弟，一個“重點”中專，一個名牌大學；一省會，一津門，一家同年考出兩個孩子，父母也甚感欣慰和榮光。 回顧過往，我親歷的高考“蹉跎”歲月當然曾令我傷痕縷縷，它也肯定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但是，時過境遷，時光療愈，它大致未在我心中留下什么梗。而我曾經(jīng)的“聰慧”在后來的日子里也漸漸復原，我依然是一顆保持著原生質(zhì)地的獨特生命，人生的路徑伸展得也還算差強人意。 應該說，高考，是為出自寒門的子弟們矗立了一架英雄不問出處的云梯。希望這架云梯公允地佇立于耕耘者的腳下，如出海的航船，載著學子們駛向遠方，而不被暗流顛覆。 寫至此，唯祈愿：人生不易，愿我們的生命不再被各種蹉跎；愿社會中的各種反常與丑惡漸行漸少，留下清明在人間。 （2020·6·30初稿；7·7修訂）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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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考——那些蹉跎歲月中的心碎與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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